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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冬天,北京。
还有约半个月就是农历新年,天气非常的寒冷,在老人家们的记忆中,大概只有刚解放后有一年比得上这个严寒。没什么事的人都不愿在外头呆着,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在这样的冬天,穿得厚厚的在外头能冻死人的天气,堆雪人。
再大一点的还要上课,冷天最让孩子痛苦的就是从暖暖的被窝中爬起来,然后走出房子,穿得厚厚的自己也像个雪人,再走进课室里接受45分钟的严格管教,才能换得十分钟的轻松。
下午的校园,正处于课间休息的时间,小学生们笑闹喧哗,纷纷跑出去享受冬日罕见的阳光。
六年纪的课室,在最边角放着扫帚等打扫工具的旮旯里,一个弱小的男孩正在哭泣,几个大块头的男孩则笑着围住。前面最胖的男孩努力做出与他这个年龄不符的狰狞的笑,微扎了个马步提起左边的脚,怪声怪气的说:“书虫,钻过老子裤裆,老子就饶了你!”
被叫书虫的男孩把脸埋在肘窝,害怕却仍然摇了摇头,流着泪倔强的不肯屈服。
“你大爷的,给脸不要脸!”在同伴的嘘声中,胖男孩脸上挂不住,提起脚就往弱小男孩身上踹。
孩子之间的纷争,一旦化诸于暴力,只会更加直接残忍,完全不带留情毫无顾忌地照头照脸的踢去。
“胖子,”同样是男孩子的声音,音量不大而且音调柔软,像唱歌似的十分悦耳动听:“住手。”
那几个孩子本来笑得十分欢快,胖子也踹得非常带劲,听到这声音后却都敛了笑,收了脚。你撞撞我我给你个眼色,再慢吞吞地转身面向叫停的男孩。
在这个物资还不算宽裕的年代,在大多数孩子仍然穿着棉布粗纺麻料的时候,那个男孩却穿着精致。在暖气充盈的室内,他穿着白衬衫西裤西装马甲,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鲜红丝质的领巾,妥善的围着脖子露出好看的三角。
金色自然卷发还有蓝色的眸,雕塑般立挺的鼻,五官深邃迷人,好看的唇角似乎永远带着笑容,但却很容易让感觉阴柔和略带邪气。这是个身型修长皮肤白皙模样俊美的混血少年,整个人站在那里,活脱脱像是书上描写的资本主义社会人物的残影。
他背靠着窗笑看着这边,好像在欣赏什么美景一样。
“我要做一个像我哥一样的人……”二年纪的课室,两个年纪相近的男孩正在闲聊,一个五官俊秀神情冷漠,说是闲聊只是偶尔的应和一下,另一个头发微卷、轮廓清晰笑容满面正在高谈阔论。谈论着自己偶像的男孩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不时挥手做势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可惜冷漠的男孩并不太感冒,还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嘿,大肖,我哥哪里不好了。”男孩不满自己的发言没有得到重视,开始追问原因。
被叫作大肖的男孩,抬起头眼睛漆黑如墨,以极不符合年龄的深沉睨了对方一眼,继续不予置评。
这边的男孩愣了愣,眼睛眨了几下,眼珠子竟然是不是纯黑色的,带着淡淡的蓝,再加上比一般人深邃的五官,近看头发颜色是茶色而非黑色,这又是一个混血的男孩。
“你看这学校里,谁不怕我哥。大肖,难道这样还不叫厉害。”
叫大肖的男孩摇了摇头,声音清清冷冷:“韩,别人也怕你。”他指的是前几天,韩把四年级的沈家老四和秦家老二揍得头破血流的事,现在他俩在教室里自成一格无人敢过来搭讪,也是拜他的勇猛所赐。
韩好看的脸粉了粉,那天明明是肖亚不满别人管他叫小丫,使计让他去揍了人,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现在怎么像是他成恶霸了。而且别人怕他还不是因为他哥的关系,谁不知道他哥难惹。
“算,我不和你说了!”硬梆梆地甩下一句话,韩自个儿鼓起小腮帮子生气,臭肖亚,明明大家都是8岁左右的小鬼头,偏生就他老是一副深深沉沉的模样。
由于生气,韩雾晓接下来的两堂课,包括课间休息,再也没有和坐在边上的肖亚说话。而肖亚本来就喜静,见这样也自顾地看着书更是不去惹他。
这是所军区子弟学校,大都是军人子弟或孙辈在这里就读,学生不多算起来家里大多在同一个大院多少都是认得的。韩雾晓口中的哥实际上是他的堂哥,今年正好六年纪和他们分处楼上楼下。放学铃一响,生气的他决定不和肖亚一起回家,把书本胡乱地往书包里一塞甩头就走。
肖亚径自慢慢地一本一本地将书和本摞齐整,再收拾进军绿色的书包里,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个男孩着急的样子,从来好像都是温吞冷漠不焦不燥的。
“哥,”韩雾晓在校门口来回走了几个圈,终于等到韩蓄出来。他高兴的迎上,同样是混血儿,他穿着却和普通的军属孩童差别不大,不像韩蓄这样招人眼光。
这对兄弟模样也不尽相似,韩雾晓如果不看他的眼睛,只觉得是一个很漂亮五官很立体的小男孩,并不是一眼就能分辩出他有外国血统。韩蓄外国孩子的特征却非常明显,这和两人的母亲有很大的关系。
韩家奶奶是法国人,韩雾晓只有四分一的法国血统,韩蓄的外公外婆却也是来自英国。于是,他父亲是中法混血儿母亲是纯英国人,自然生出来的儿子更偏似外国小孩,这也是为什么韩蓄的穿着和一般的小孩这么大差异的原因。
对堂弟笑了笑,和之前给别的孩子的笑完全不一样,笑意温暖也到达了他的眼底。
“哥,我告诉你,那个大肖多么可恶。”韩雾晓叽叽喳喳地向堂兄诉说着小伙伴之间常有的秘辛,他怎么就摊上那样冷静的一个同桌。虽然就算不是同桌,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可每回都是肖亚偶尔一动嘴皮,他韩雾晓就充当了劳累的跑腿。
轻轻地抚着堂弟柔软的头发,韩蓄顺手将他的书包也拿过来背着,缓缓地笑:“肖家的大少爷,自然是傲气的。”
本来,他们韩家更值得傲气。
“菲力,好好跟着肖亚玩。”韩家的大人们都管韩雾晓叫晓晓,可是这是他最讨厌的称呼,韩蓄疼这个堂弟,从来只喊法国奶奶替他起的名字。让他多和肖家接近吧,童年的玩伴是最好的关系基础。
厌恶的想起这话的来缘,韩蓄反而笑得更快乐,不开心的时候越要笑。这样,才不会让你的敌人看穿你的本质。
“哥,你看那个小女孩!”回到家一扔下书包,韩雾晓又将韩蓄拉了出去,家里大人都不在,还是出去找人打雪仗的好。走到秦家和肖家附近,发现肖家的院子前,蹲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约三、四岁的模样,正在一个人堆着雪人,身边放着一个圆呼呼的布娃娃。
小女孩打扮得也像个洋娃娃,白色毛绒绒的披肩,下面是大红色的厚绒裙,红靴子红手套。她一下一下地拍捏着,和她差不多高度的雪人接近完成了,看样子,是仿自脚边的土娃娃。
那个布娃娃看样子是手工缝制的,圆圆胖胖的脸,眼儿弯弯嘴巴翘起傻乐着,很可爱却显得土气。小女孩五官很大气漂亮,人也十分洋气,脸上却是漠然的没有什么表情,和布娃娃恰好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女孩对娃娃十分爱护,轻拿轻放,抱起来总会亲亲她的脸颊再放下。
韩雾晓很兴奋,拉着韩蓄就要往那边跑:“没听大肖说过他家来亲戚了啊,难道是秦家的孩子?我以为秦小楚是最小的,哥,快过去看看。”
“等等,”韩蓄拉住兴奋的小弟,眯起眼笑得十分愉快:“你的好同桌不是回来了吗,看看再说。”
果然,学校的方向,有个小身影不缓不急地走着,向着肖家这边走来的,正是现在回家的肖亚。
“哥哥——”一反刚才的无聊,小小的女孩抱起娃娃,站起来就往肖亚那边冲,像个小火车头似的,一把冲过去抱住他的腿,仰起的小脸兴奋得发红。
她的笑容,映着阳光像是本身也在发光,迷惑了韩蓄的眼。
和他的笑不一样,那是一种能量似的光源。
“滚!谁是你哥!”那是一个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韩雾晓也没见过的肖亚,不再是有别于他年纪的冷静自持,也不再像是冰块般拒人千里,而是愤怒的、不屑的!
他一把将小女孩推开,不管她被推得往后啷呛了几步,站不稳而摔倒在雪地上,小脸蛋因为疼痛而扭拧起来。
韩雾晓想冲过去,肖亚这是怎么了,男孩子怎么可以对女孩子动手,还是个这么小的小女娃娃。韩蓄又拉住他,他的冲劲很大,可是瘦高的少年力气更大而且坚定。
“看看再说。”笑嘻嘻的少年,慢悠悠的还是那句话。
小女孩带着呜咽和委屈的说:“哥哥,小雅疼……”虽然是雪地,可是被推开的冲力太大,她的腿和屁股都火辣辣地疼痛。想了想,可能是哥哥也想玩娃娃,看到她有他没有不高兴了。
将怀中摔倒也不肯放开宝贝着的娃娃,双手捧着伸直了手向肖亚献宝:“哥哥,娃娃给你玩。”妈妈说了,哥哥没有妈妈很可怜,所以小雅要乖要陪哥哥玩要让着哥哥。虽然娃娃是她的宝贝,可是哥哥想要小雅也会给。
抢过她手上的土娃娃,肖亚知道那是她妈给她缝的,这丫头整天抱着宝贝得连睡觉都不不愿放开。肖亚仔细的看了看,觉得这个娃娃的笑脸,像足了那个女人,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使劲的踩、跺,然后一脚将它踢得远远的。
她的娃娃!
小女孩扑过去捡回,紧紧搂着娃娃不放。
看到肖亚已经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内,韩蓄才放开韩雾晓,点了点头:“去吧,去看看她。”
韩雾晓反而犹豫了,肖亚这是怎么了?
韩蓄感兴趣的看着那个小女孩,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这样也没有哭。小女孩的脸上有心疼、倔强、忍耐,眼睛也痛得眯了起来,可是却一直咬着牙不让自己掉泪。
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