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五月,王素云在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儿,根据童少怀信中的交待,取名童春娇。童啸风听说王素云生的是女儿,心里有些郁闷,但想到童少怀过两年就要回来,只要不停地生,总会有儿子的。
王素云在家里带孩子,心里仍然想着上学的事,等到女儿满了月,她把孩子交给母亲,又回到女师上学。因为功课一直没丢,所以学校同意王素云回原班学习。
等王春娇长到一岁多时,时局发生重大的变化,江城的达官显贵们纷纷地外逃。童少甫混迹商场多年,和政界交往密切,他预感到民国政府所剩的时间不多,为预防不测,他中止了在江城所有的生意,变买了房产,举家迁到香港。童啸风虽然舍不得他的庄园,但树倒猢狲散,他把庄园交给侄子童少清和媳妇祝巧英管理,抛下王素云母女,自顾自地走了。
华姗走的前两天,来到王素云的房间,对王素云说:
“素云,过两天我们全家就要去香港,你我姐妹一场,你人品不错,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见面。我走后这房子你不能再住了,因为它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但你可以回到乡下的庄园里去住。有件事我必须给你讲清楚,童少怀在乡下还有一个妻子,但这是父亲包办的婚姻,童少怀并不爱她的妻子。他看中了你后,把你娶回家,当时没告诉你这件事,是怕你伤心,他是爱你的,请你相信他。你回到庄园,有什么事可以给少怀的堂兄少清讲,我关照过少清,要他好好照顾你,你放心,没有人敢欺负你。”
最近几天童家乱哄哄的,佣人陆续被遣散,王素云已经感到童少甫即将撤离山城。但华姗的话还是在王素云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如果没有女儿春娇的存在,王素云或许不会把这消息当回事。王素云和童少怀并没有正式结婚,短暂的春梦过去后,如今天各一方,时局动荡,世事难料,如果童少怀回不来,正好各奔前程。但是有了春娇,情况就不同了,不论王素云到什么地方,别人总要问起孩子的父亲,她和童少怀这段情缘永远也不可能被抹掉。王素云没有想到童少怀在乡下还有一个妻子,哪她王素云算什么,是姨太太还是情人?既然如此,她回到乡下去干什么?于是回答道:
“华姐,承蒙你告诉我实情,乡下我肯定不会去,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和母亲回双桥镇去住。天无绝人之路,幸好我还在上学,今后找份工作,应该没有问题。”
“素云,如果你不愿意回庄园,我可以介绍你到育民小学去教书。这学校的校长是少甫的朋友,你去教书可以先安顿下来,以后少怀学成归来,也好和你联系。”
童少怀连他有妻子的事也隐瞒,还能相信他真的会回来吗?王素云感到希望成了泡影。但教书的事她不能拒绝,自己从小就想当老师。
“华姐,我才读了两年女师,能去教书当然是件好事,我愿意去。这两年你对我照顾不少,王素云无以为报,我给你行个礼,表达我感激的心情,祝你们一路走好。”
童家的人走后,王素云回到双桥,还是住自己的西偏房。新的学年,王素云果然去了育民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王素云每天早出晚归,春娇仍然交给赵开惠照顾。赵开惠在童家陪伴王素云近两年,这段时间她过的是准主人的生活,过去卑微的心里阴影已经渐渐消退,因为王素云的坚持,小院房屋的产权证已经在自己手中,避免了父亲日后借故驱逐于金美母子。赵来福心想房产证放在女儿手中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没有过户,难道赵开惠还敢把她亲爹撵出家门。
自从王素云走后,于金美就恨死了赵来福,她不愿和赵来福在一起开伙,一个人另立锅灶,日子过得相当地艰难。好在赵开惠平时回双桥,悄悄给她一些零钱用,还帮赵秋生缴了学费。于金美心里清楚,这都是王素云的意思,但她不能给赵秋生讲,只说这些钱是赵来福替赵开吉还的账。赵开吉偷于金美的那点东西,能值几个钱,两三个月还能免强支撑,哪能拖上一年半载。如今王素云回双桥住,于金美正好和赵开惠一起开伙,两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当上婆婆,带着一个小孙女,身边都没有男人,真是黄连树上弹琵琶,苦中寻乐。
星期天不上学,王素云带着春娇正准备进城。赵秋生刚考上大学,第一次以大学生的身份回家,他闯进院子,正好和王素云碰个正着。两年没见面,赵秋生的唇上已经长出了细黑的胡须,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那一瞬间,双方都怔住了,王素云脸微红先开腔:
“春娇,快叫舅舅,啊,不对,应该叫表叔。”
“叫什么表叔,怪难听,就叫叔叔,多亲热。”于金美从房间里走出来,打破了眼前的尴尬 。
王素云依然貌美如初,只是比往日多了一分少妇的丰韵和端庄。赵秋生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言不由衷地说:
“素云,你过得还好吧,娃娃都长这么大了……你要出门?等你回来再聊吧,我先回家有点事。”
王素云不敢直视赵秋生,待赵秋生转过身,她才目送赵秋生进了屋,心中却在想,我过得好吗?我不知道。早已消退的爱意,又在心中一闪而过,我娃娃都这么大了,还有可能吗?王素云苦笑了一下,抱起春娇出了门。
一个雨天的下午,王素云的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来人脱掉风雨衣,赵开惠一下惊呆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离家四年多的丈夫王中亮。赵开惠见王中亮身着一身军装,腰上别着手枪,见了她二话不说,搂着就是一阵狂吻。正当王中亮抱起赵开惠准备上床时,却见床上睡着一个小女孩。王中亮心头一沉,放下赵开惠惊异地问道:
“怎么没看见素云,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改嫁了?”
看见朝思暮想的男人回来,赵开惠的热泪长流,爱恨交加,她哽咽地诉说道:
“中亮,你离家四年多,连信也不捎一个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这是素云的孩子,她现在已经是育民小学的老师。”
“什么,这是素云的孩子!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开惠,你这个娘是怎么当的,小小年纪就让女儿嫁了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中亮,一言难尽啊,你离开家丢下我们母女无依无靠,谁来替我作主?谁来为我撑腰?我愿意素云这么小就嫁人吗?如果她不嫁人,这个家早就散了……”
“唉,既如此,奈可何?我离家这些年,跟随一位将军南征北战,一直离不开身。这几年前线战事吃紧,****的败局已经不可逆转,我从将军的一个勤务兵,升到他贴身的待卫。这次我受将军之命,昨天晚上才赶到山城,要把将军的夫人和孩子送到台湾去,今天晚上就要动身,我设法多弄了一张机票,特地回来接你一道走。”
“这事万万不行!丢下素云和娇娇怎么办?我求你也带上她母女,不然你一个人走。”
“我何尝不想带素云一起走,连你这张机票,也是挤掉了将军的一个亲戚,才弄到手的。素云现在有工作,给她留足生活费,等我把将军的家眷送到台湾后,伺机再回一趟江城,然后再接素云母子去台湾。”
“既然如此,我何不等你下次回来时和素云一起走。”
“你好糊涂,你以为机票是随便可以弄到手的?现在是千军万马退守台湾,这次能多走一个算一个。我俩到台湾后,你还要帮我尽快找到住的地方,这次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我们走后,素云心里会怎么想?婆家的人跑香港,不带上她,娘家的人跑台湾,也不带上她……跑台湾和香港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我们家算什么,为什么你也要和他们一起逃跑?”
“你一个婆娘家懂个屁,我随将军和****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知道****的厉害。将军告诉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现在还在前线指挥军队打仗,却安排我回山城接家眷去台湾,我这也是跟他学的……素云什么时候能回家?”
“大约下午六点多钟。”
“唉,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们必须下午六点前赶到将军的家,有汽车送我们去机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五点钟前一定要走,我给素云留张纸条,你快去收拾一下东西,只准带一个小皮箱走。”
这时候春娇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陌生的王中亮。
“啊,娇娇醒了,外婆抱娇娇,没见过吧,这是你的外公,快给外公亲一个。”
王中亮望着春娇,没想到啊,这孩子竟是他的外孙女!他刚过四十岁就当上了外公,可马上又要和外孙女告别,王中亮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其实心里明白,到台湾后,不一定有机会回来接女儿和外孙女。赵开惠把春娇抱到于金美家,让春娇在于金美家中玩,出房门的时候,她突然跪在于金美面前,抱住她的腿大哭起来。于金美不知所措,慌忙问道:
“开惠,你怎么了?快起来,有话慢慢讲。”
“金美,素云她爸回来了,马上要带我到台湾去,没有多的机票,素云和娇娇这次走不了。她爸说到了台湾后,还要返回来接素云母女。这年月兵荒马乱,我心里也没有底,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先把素云托付给你,如果她爸一时回不来,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吧。我心里好难过……”
赵来福发现女婿王中亮回来,一身军官打扮,身上还带着枪,吓得心惊胆颤,及忙关上房门,叫老婆子不要声张。赵开惠过来辞行,拚命打门不见动静,赵开惠知道父亲怕女婿身上的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五点钟时王中亮等不及了,催着赵开惠出门,风雨声中,只有于金美在院门口相送,赵开惠咬咬牙,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屋子,大叫一声:
“素云,妈妈走了,妈妈想你!……”
王素云回家时发现父亲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
“素云:爸爸和妈妈到台湾去了,因没有多的机票,这次不能带你和娇娇同行,深感遗憾。爸爸从军多年,没照顾过你,愧疚之情难于言表。如今连谋面的机会都错过了,让人肝肠寸断!爸爸对不起你……我到台湾后,会想法再回江城接你和娇娇的,请你谅解爸爸的苦衷。
妈妈把你托付给于阿姨照顾,她说于阿姨是好人。妈妈给你留的东西,放在米坛子的最底层,你把他收好,以备急用。爸爸已经不再恨你外公,你没有多的亲人,今后对外公外婆多问寒问暖,代你母亲尽孝。你外公房门紧闭,不敢见我,你就替我向二老问声安吧。
祝你和娇娇身体健康。
父中亮亲笔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
王素云看到纸条,心中空荡荡的。童少怀走了,童家的人也走了,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舍下她走了。屋外下着雨,王素云的眼泪扑漱漱直往下淌,她仿佛觉得眼前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她成了这汪洋中孤立无助的一叶小舟,在大风大浪中,无依无靠地四处漂泊……她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去走?王素云此时忽然想到了赵秋生,不知他那宽大的背膀,是不是这叶孤舟可以停泊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