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词
小荷含苞一朵心,
怎堪狂风暴雨摧;
莲花凋落泥污下,
余下伤悲向谁倾?
江城是西南的重镇,城市的近郊有个叫双桥的地方,这里依山傍水,景色秀美。镇子周边丘陵起伏,其间有无数的荷塘,每年夏天莲花盛开的时候,城里有雅兴的人,喜欢到这里来观赏莲花,芙蓉出水,千娇百媚。
双桥镇上有一处砖木结构的小院,院子的主人名叫赵来福。一九四六年刚过清明节,他的儿子赵开吉准备娶媳妇,明天要在院子里宴请宾客,因为赵开吉是续弦,所以请的客人并不多,都是自家的亲朋好友和街道上的近邻。新过门的媳妇叫于金美,三十六七岁,人生得白白净净,还带着一个刚满十六周岁的儿子,名叫赵秋生。
赵来福出门请客时,就被几个相好的老人将了军,众人拉他来到吴保长家,要他当着吴保长的面保证,明天喝喜酒时,他必须要用吹火筒敲锣,这几个老家伙才肯来尝脸。赵来福怕闹过了头,儿媳妇不懂风俗翻了脸,于是告饶道:
“吴保长,我儿子和媳妇都是二婚,将就过日子,残汤剩水还有什么闹头?既不坐花轿又不拜堂,被盖一掀就上床。你出面劝劝大家,我就不必用吹火筒敲锣了吧。”
吴保长非但不帮赵来福说话,还一脸坏笑地挖苦他。
“赵老板,哪怎么行?谁说二婚就不能闹?赵开吉娶的这媳妇可不一般,小寡妇,会周旋,屁股翘,奶子圆。婚礼搞笑是惯例,不闹不笑不周全。况且今年元宵节,刘老汉家娶儿媳妇,你送一根吹火筒,要刘老汉一边敲锣一边喊:‘儿娶媳妇公烧火,老树开花结果果。’这才过了几天时间,你怎么就忘得干干净净?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管你儿子是头婚或是二婚,用吹火筒敲锣的仪式,是绝对不能免的,如果明天你不用吹火筒敲锣,我们就把吹火筒挂在你家大门口,让进出你家大门的人都笑掉牙。人嘛,哪能不找点乐子,笑一笑,十年少,欠了债,遭现报。”
双桥镇历来有儿子娶媳妇,拿公公取乐的传统,虽说这种市井文化有点粗俗,但很多底层人却乐此不疲,如果公公在婚宴上的洋相出得越多,参加婚礼的人满意度就越高。
赵开吉结婚这天,他的妹妹赵开惠,一大早就起来了,帮着请来的厨子,为哥哥办酒席的事,屋前屋后地忙碌着。这时赵来福来到赵开惠跟前,和她耳语了几句,只见赵开惠点了点头,立即回到房间,把女儿王素云叫到跟前。
“素云,今天你舅舅在家里办喜事,你外公的朋友要来喝喜酒,这种场合绝不能让赵秋生看见,你陪着他到城里去散散心,中午千万不要回家,妈给你点钱,你们就在外面吃午饭。”
“妈,我知道了,这几天秋生哥始终阴沉着一张脸,连我都怕招呼他,这种事搁到谁的身上都不会好受。你想嘛,于阿姨忽然之间变成了我的舅娘,秋生哥等于是我的表哥,连我叫起来都有点别扭。现在也只有我出面才能叫得动秋生哥,我们天天一同上学放学,这点面子他不会不给。妈,你给新舅娘讲,秋生哥最近之所以烦心,是因为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继父,但与此同时又多了一个能让他开心的表妹,一忧一喜,猪羊相抵,时间长了,他就能适应这样的生活环境。。”
“你这个女娃子,就会在娘面前耍嘴皮子,赶快去邀约秋生哥进城,等一会客人们来了,让他遇见多尴尬。”
于金美原藉是浙江杭州附近乡镇上的人,模样儿虽好命却很苦,一九三七年她随丈夫和大伯一家逃难到江城居住,就盼望着抗日战争胜利后,能返回故乡。谁知抗战胜利的前一年,丈夫忽然患疾病去世,大伯认为是于金美命大,克死了他的兄弟,对她百般刁难。个性倔强的于金美受不了大伯的气,于是带着儿子离开大伯家,到双桥镇租了赵来福的一间房子住下来,孤儿寡母日子过得相当地艰难。日本战败投降后,大伯举家迁回杭州,于金美手里头缺钱,回老家又不能住在大伯家里,只好在双桥镇暂时住了下来。
赵开吉的命也好不到那里去,他的前妻有一次乘船回娘家时,途中遇上了日本飞机的空袭,船长把船停靠在江边的一个小码头边,让乘客下船躲炸弹。大多数乘客都下了船,各自找地方躲藏。赵开吉的前妻不愿意下船,没想到轮船被日本飞机上扔下的炸弹炸沉,他的前妻也随船葬身江底。
赵开吉这几年一直打着单身,见东厢房里住进了一个小寡妇,惹得他心里直痒痒。赵开吉的娘早看出儿子的心思,于是对赵来福说:
“老头子,你难道没看见,开吉对隔壁的小寡妇着了迷,一天到晚心神不宁,三魂早被勾去了二魂。”
“我又不是瞎子,这事我比你心里有谱。开吉结婚多年,膝下没有儿子,现在又歇了几年,气血也养得差不多了,如果这小寡妇能给咱家生个儿子,我赵家的香火就续上了。如果我们开吉没这个本事,这小寡妇的儿子正好也姓赵,模样儿又俊秀,把这婆娘娶过门,开吉等于是捡了个现成的儿子。”
赵来福找媒婆给儿子提亲,于金美开始并没有同意,但时间久了经不住媒婆再三劝说,她见赵开吉能说会道,家里面又开着杂货铺,日子过得不差,自己孤儿寡母也有了依靠,于是就答应下来。于金美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赵家供她儿子上完中学后再上大学。赵来福觉得于金美提的条件等于没提,这寡妇如果肯嫁给开吉,赵秋生就成了他的孙子,孙子能上大学,那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吗?
赵来福家的小院,早先是王素云爷爷的,因为王素云的爷爷染上了鸦片瘾,家道就渐渐衰落了。赵来福这时趁虚而入,先和王素云的爷爷打亲家,后又给亲家放高利贷,逼王素云爷爷用院子抵了债,只给他留了小院西边的偏房。王素云的爷爷见自己抽大烟败了家,烟瘾又戒不掉,狠下心一根绳子上了吊。王素云的爸爸气不过,丢下母女俩参了军,抗战胜利那年回过一次家,没住几天又走了,平时很少有书信寄回来。王素云的母亲为了生活,就给父亲一家人煮饭洗衣干杂活。虽然是在自己的娘家,王素云从小觉得她和母亲是这个家庭中最没有地位的人。
赵开吉办完了喜事,王素云凭空多了一个表哥,大家都在一个锅里舀饭吃,兄妹俩年龄相仿,很快就形影不离。于金美当初并不想嫁给赵开吉,秋生的亲爹病故才两年,她要改嫁,儿子的感受最重要,秋生能够接受这个继父吗?但于金美如果不答应这门婚事,她就必需要离开这个小院,到别处去租房子。但赵秋生和王素云这两年已经混得很熟了,她和儿子都不想离开这个小院,于金美见王素云只比赵秋生小几个月,皮肤生得又白又嫩,在同龄的女孩子中,格外地惹人眼球,心里面暗暗喜欢上了王素云,盼望有朝一日王素云能成为她的媳妇。这想法成了于金美改嫁的助推剂,要是赵秋生今后有福气娶到王素云,自己嫁给赵开吉就千值万值。
王素云和赵秋生同在双桥中学读书,当时的学校是实行春秋两季招生,赵秋生念初三下,王素云念初三上。这对没有血缘的表兄妹,不但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又好,天天同去同归,周围的邻居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但自从赵秋生的娘改嫁给赵开吉后,赵秋生就产生了新的想法,他想尽早地离开这座院子。
赵秋生想离家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住在自己的小屋内,因为小屋隔壁住着母亲和继父。赵家小院的房间,外墙是砖砌的,内墙的房间却是用木板隔开的,木板墙不关音,赵开吉和于金美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鳏夫碰寡妇,如干柴遇烈火,熊熊的欲火燃烧起来,早忘记了隔壁还住着一个十六岁的儿子。继父晚上没休止地和母亲纠缠,吱吱呀呀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剑,剌得赵秋生周身起鸡皮疙瘩,他用双手捂住耳朵,那声音仍然无法消除。赵秋生有时候会产生母亲是被强奸的错觉,他真想一脚踢倒木板墙,冲过去掐死压在他母亲身上的人。但有的时候,那声音也剌激着赵秋生的感官,刚晓事的赵秋生就会想到王素云,他紧紧地抱着被子,仿佛被子就是王素云变的。赵秋生就是在这种痛苦和企盼的过程中,熬到了初中毕业。
这一年的夏天,赵秋生接到江城一所中学高中部的录取通知书,因为学校离家较远,赵秋生可以留校住读,这正是他报考这所中学的原因。但是赵秋生的心又离不开小院,因为小院里住着一位让他牵肠挂肚的姑娘。接到录取通知书后,赵秋生邀约王素云到双桥镇外的田间去散步。双桥镇是远近出名的莲藕之乡,每当到了夏季,大大小小的荷溏中到处莲花盛开,纯白色的、粉红色的、米黄色的,在大片绿叶的映衬下,争相怒放,显得生机盎然,分外地美丽。赵秋生带着王素云来到一处荷塘前,他指着荷塘中的一朵白莲花说道:
“素云妹妹,你的皮肤洁白如玉,就像荷塘中那朵一枝独秀,含苞欲放的白莲花。我就是那朵莲花下面的荷叶,宽大的绿叶是白莲花最好的陪衬,让你与众不同,笑傲在蓝天下面的荷塘中。”
“秋生哥哥,我最喜欢白色的莲花,它出污泥而不染,洁白无瑕,亭亭玉立在荷塘中央。但我不愿意做一朵孤独的白莲花。你快看!那边的水面上,有一枝花茎上长出了两朵含苞欲放的白莲花,我就是那小的一朵,你就是那大的一朵。”
“那叫并蒂莲,你听没听说过:哥十九,妹十八,正好结成并蒂花。”
王素云听了心直跳,脸绯红,用手打了一下赵秋生。
“秋生哥哥,你羞不羞啊!你才十六岁多,我还差几天才满十六岁,再过两年这并蒂花早就凋谢了,到那个时候,新生的并蒂莲上的另外一朵花,还不知道是谁呢?”
“素云妹妹,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嫌我家穷,就以退为进先发制人。故意这么讲的?”
“秋生哥哥,我才没有这个意思,你和我现在都是寄人篱下,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将来的事情太遥远,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我初中毕业后,就去报考江城女子师范学校,如果能够考上女师,毕业以后我就去当一名小学教师,把母亲接出来,离开这个让父亲伤心的家。”
“素云妹妹,我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念书,高中毕业后报考工科大学,以后当一名出色的工程师,让我苦命的娘和你都过上好日子。”
“想过好日子要靠自己去努力,你有远大的抱负我为你感到高兴,但我不想沾别人的光,我心里只想着教书育人,过最普通人的生活。”
回到小院后,赵秋生不露声色,又悄悄返回到刚才来过的荷塘,脱掉外衣裤,踩着齐腰深的泥水,把荷塘中那枝并蒂莲折下来,送到了王素云的房间里。王素云接过这枝并蒂莲,脸一下羞得通红,赵秋生此时控制不住,大胆地在王素云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王素云下意识地推开赵秋生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羞涩。
“秋生哥哥,你真不该将它折下来,满塘盛开的莲花中,仅有这一枝并蒂莲,它本应该在蓝色的天空下,迎着阳光绽放,如今夭折在你手中,有多可惜啊!”
“这枝并蒂莲是你首先发现的,就应该属于你,把它插进花瓶里,这含苞的花朵一样也会开放。”
“你不要强词夺理,莲花失去荷叶的陪衬,一点都显示不出它的美丽与高贵,你见过有人把莲花折下来,插在花瓶里放在房间里面欣赏的吗?”
“我不下荷塘去摘,你能担保别的人也不去摘?有花堪折则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呀,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思。”
“秋生哥哥,莫呕气嘛,你的心思我岂能不明白?荷塘里的水齐腰深,你踩着下面的污泥,把它摘回来,真让我感动。我只是觉得让并蒂莲在荷塘中怒放,才能彰显它独有的情趣和象征的意义。”
“素云妹妹,这都怨我,事前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想当然地把它摘了下来,我真不该让这稀少的并蒂莲离开荷塘,离开了它的家,好心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你好心做错事,也是为了我,既然摘下来了,就让它好好在花瓶中存活几天,我会记住你的良苦用心。”
接下来的日子,是王素云和赵秋生最得意的时光,岸南岸北江水阔,朝辉夕照影双双,整个双桥镇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这对天真浪漫的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