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云经过半年的休养，在于金美的精心调养下，脸色渐渐红润了，身体也恢复了元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翻翻书，一部红楼梦她不知看过多少遍。王素云想把自己的忧怨寄托在书中，但红楼梦中的悲剧人物太多，抽刀断水水更流，旧愁未了添新愁，她的心情始终好不起来。于金美心里清楚王素云经过这次打击后，没有两载三年的时间，心病是治不好的，决不能让她再回到育英中学，睹物思情会让她旧病复发。
最近这段时间，赵秋生和王春娇回来的时间明显比过去少，一般要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这让于金美心理很不高兴。娇娇不懂事，难道赵秋生也不懂事？她想把王素云的遭遇，悄悄地告诉赵秋生，好让他叫娇娇搬回来住，多陪陪自己的母亲，这样对王素云的身体康复有好处。
当星期天赵秋生和王春娇一道回家时，娇娇进了王素云的房间后，于金美把赵秋生叫到她的房间。于金美还没来得及问话，却发现赵秋生神色尬尴。
“秋生，你半个月都没有回家，为什么一回来就心神不定？你知道了素云的事情？”
“素云发生了什么事？”
“她成了牛鬼蛇神，被学校的造反派批斗……她现在心情很不好，你过去安慰她一下。”
“妈，我现在还不能到素云的房间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我，我……”
“秋生，你今天怎么啦？我，我，我地哦了半天，也没有哦出个名堂来。”
“妈，我，我已经和娇娇结婚了。”
“什么！？……”
房间顿时如死一般地寂静，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叭”地一声，赵秋生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于金美惊恐的眼神中冒出万丈怒火。
“你……你……你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勾当？你难道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情？素云是你过去的情人，怎么能让她当你的丈母娘？你还嫌她的遭遇不够悲惨吗？你呀，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往她的伤口处撒盐，还在她流血的心上捅刀？你就是娶个叫花子回家，也不能娶娇娇，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明白？”
“妈，这道理我懂，可我也有难言之隐呀！”
“什么难言之隐，难道是娇娇缠上了你？”
“也不全是，娇娇只是告诉我，这全是素云的意思，我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这话你也信？混账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娇娇，她母亲是你过去的情人，如果你讲了，她还能不松手？”
“妈，我错了，娇娇太像昔日的素云，我虽然在心中千百万次地告诫自己，要分清辈份，守住最后的道德底线，但是……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对不住素云，结婚证都已经领了，一切都太晚了……”
“你快叫娇娇过来，决不能让素云知道这件事，否则会要了她的命。”
“娇娇坚持要把这件事，亲口告诉自己的母亲，这时候再叫她，恐怕来不及了。”
“天呀，这都是我造的孽啊！早知有今天，我当初何必非要素云当自己的儿媳妇，让她再遭受屈辱。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要让这可怜的女人来承担，老天，你太不公平了，老天！”
王春娇走进王素云房间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见母亲气色很好，觉得正是说话的好时机。王春娇拉住王素云的手，话还没出口，脸上已经红霞飞。
“妈……妈……”王春娇还是羞于出口。
“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有事就说吗，干嘛这么扭扭捏捏的？”
“我想，我想……”话都说到了口边，王春娇还是没有勇气讲出来。
“你想什么？……”王素云似乎有所预感.
“我想……和赵秋生……”
“娇娇，你今天怎么啦？你想干什么？为什么直呼叔叔的名字？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我想，我想和赵秋生结婚。”
王春娇终于把想说的话吐出了口。
王素云一下怔住了，她的预感瞬间成为现实。一种难言的羞愧，如地震引发的滔天大浪，在内心巨烈地翻腾。王素云仔细看了看女儿，红红的脸蛋，高高的个子，发育成熟的身体，浑身上下都焕发出青春的气息。
“娇娇，老实回答我，你这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两年多的时间了。”
“秋生是你叔叔，他难道也会同意？……”
“叔叔开始不同意，我用跳楼威胁他，我还对他撒了谎，说这全是你的意思。”
“行呀，我的好女儿，你居然拿我做挡箭牌，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
王春娇点了点头，从包中拿出了结婚证书。王素云接过证书，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张结婚证曾经是她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在赵秋生的名字的旁边，写的不是王素云，而是自己的女儿王春娇。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王素云觉得心中有千万只蚂蚁在疯狂地嘶咬她的内脏，让她站立不稳，她用手扶住床头，紧咬牙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既而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春娇，突然间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娇娇，你行呀，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抢班夺权，当上了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但你要记住，赵秋生比你大十八岁，你既然选择了他，这一生一世就绝不能抛弃他，否则，妈死了都不会原谅你的。”
王春娇望着母亲的神态，脸上掠过一丝惶恐
“妈，你怎么啦，难道不信任我？你讲的话，我一定会牢记在心，我已经不小了，我看赵叔叔怪可怜的，三十七八的大男人身边没有女人……”
“赵秋生既然成了你丈夫，怎么还能叫他叔叔，你的想法我其实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你的确长大了，妈妈祝贺你……啊，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王素云打开柜子的暗抽，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她打开包上的手巾，露出一块金光灿灿的怀表。
“娇娇，这块怀表妈收藏了二十年，它是你爸留给我的纪念品，我今天把它送给你，你爸到美国后就渺无音讯，有朝一日如果你们父女能见面，这就是信物。表盖里面有你爸的头像，这头像……这表我暂时还不能交给你，还是让妈替你先保管，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父亲长的是什么模样。我还要告诉你，并不是所有到美国的人都是坏人，你父亲是到美国去留学的，后来因为时局发生变化才没能回国，现在肯定是洋博士了……啊，我说这些干什么？我问你，赵秋生为什么不和你一道过来？”
“他害怕，不敢过来。”
“他害怕？我知道他怕的什么，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离开房间半步，我现在过去看看他。”
当王素云出现在于金美的房间时，赵秋生立即低下了头，他不敢直视王素云，于金美的表情也极为尴尬。
“秋生哥哥，你低着头干什么？难道我吓着了你？”
赵秋生突然“咚”地跪在地上，王素云来到他的面前，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秋生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明白了，你这是在拜丈母娘呀！你原本是我的表哥，是春娇的表叔，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她的老公，变成了我的女婿儿，我长辈份了，我长辈份了，哈哈……哈哈哈……”
赵秋生埋着头，恨不能钻进地里去。王素云盯着跪在自己面前这魁武的汉子，沉默片刻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秋生，你起来，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你无怨无悔等了我十多年，和几个不错的故娘擦肩而过，真不值啊！娇娇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和我血肉相连，心心相印，把她完整地交给你，全是我的主意。娇娇替我还了你昔日的情，从此我再无牵挂，再无遗憾。你和我过去的事，早已经一刀两断，你当着我和你母亲的面发誓，过去的事丝毫也不能让娇娇知道，让它永远封存在我们三个人的记忆里。舅娘，娇娇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今天能给你当儿媳妇，也是上天对你的报答。今后这个家，称呼要改一改，我既可以叫你舅娘，也可以叫你亲家（看了看赵秋生），娇娇既不能再叫你叔叔，也不能再叫你舅舅，我更不可能再叫你秋生哥。今后见面，我比你小，叫娘我受不起，干脆直呼姓名，双方都不为难。亲家母舅娘，你还楞着干什么，快准备喜酒呀，我要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于金美突然一把抱住王素云，泪水如涌泉般喷出来，哭声刚刚响起，王素云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指了指屋对面，贴耳对于金美说：
“小声点，别让娇娇听见，这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全都是天意。我身体被遭贱的事，你决不能对任何人讲。秋生和娇娇结婚，我看出来了，完全是娇娇占的主动，你也不要再责怪秋生，他已经有了负重感，你要帮他卸下心里包袱。你还要向我保证，永远不能让娇娇在她结婚的这件事情上，有任何心里上的负担，否则她这一生都不会幸福。你还要告诉秋生，让他把家安在工厂的宿舍里，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尽量少回家，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素云啊，你心底永远都是这么善良。我曾抱怨过自己的命苦，但和你比起来，我算是幸福的，这幸福就来源于你的爱。你受了这么多的打击，总能把冤屈藏在心底。但你要相信，好人有好报，你要努力坚持下去，这苦日子总会有尽头的。”
于金美虽然嘴上这么讲，但她心里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王素云更命苦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