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金美给万队长打了包票,半年之内动员王春娇上山下乡,而且王素云还不用去上班,这等于让她坐在家中做所谓的动员工作。但王春娇生了孩子后,到什么地方落户,这让王素云、于金美和赵秋生都作了难,如果由学校分配,天南海北谁知会去什么地方。但这几个人在附近的农村,一没有亲戚,二没有朋友,赵秋生决定在他的工厂里找一个家住在附近农村的工人,让那人帮忙联系春娇到农村落户的事。
王春娇内心是不愿意到农村的,于金美和赵秋生也不想她去,一个要做母亲的学生,怎么下乡参加劳动?但赵秋生心里明白,他虽然和王春娇结了婚,但结婚的手续是经不起检查的,如果牵连到他的朋友受过,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最重要的是春娇如果不去农村,王素云就脱不了干系,不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精神折磨,王春娇决定生下孩子后,就去下户口,她此时必须为母亲分减压力。
就在大家为王春娇落户的地点犯难时,王素云突然想到了童家大院的李支书,当年就是他出面为自己澄清事实,她才没被定为漏划地主,这个人心地善良,敢于为自己伸张正义,不如让王春娇到童家大院落户,于是她对于金美说:
“舅娘,我想让春娇到童家大院去落户,那地方良田万亩,离双桥镇仅二十公里,每个礼拜都可以回一趟家。”
“素云,你是怎么想的?童家是当地的大地主,你让春娇到那地方落户,不是把她住火坑里推嘛。再说童少怀过去的地主老婆还在童家大院改造,那婆娘能放过春娇?”
“舅娘,我想让春娇去童家大院落户,除了离家近,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位好心人。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童家大院,看李支书还在不在那地方,如果他在就好办,这人有正义感,把春娇交给他管理我放心。”
第二天王素云和于金美来到童家大院,到村里一打听,果然李支书还住在童家大院村,她俩来到李支书家,十多年没见面,李支书老了,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李支书仔细打量王素云,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那里见过面。
“这位大姐,我怎么觉得你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
“李支书,我叫王素云,十多年前被划成漏网地主,被人押送到村里来劳动改造……”
“啊,原来你是王小姐,变了,变了!你还不到四十岁吧,面容怎么变得如此地憔悴?唉,你在城里的日子一定过得不轻松。这位大娘是……”
“她叫于金美,是我的舅娘。”
“谢谢李支书,多亏你当年主持公道,没有收留我侄女,要不然她早就成地主婆了。
“谢我干什么,怎么能把没有的事,硬生生栽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别人昧着良心去整人,我可不愿意当跟屁虫。”
王素云拿出送给李支书买的礼物,两条香烟,一包软糖,和一支精美的打火机。
“李支书,一点小礼物,真不好意思,请勿见笑。”
“王姑娘,亏你还记得我抽烟,无功不受禄。你到这里来,肯定有什么事,只要不违反政策,我一定会帮忙。”
“李支书,我还真有一事相求,我想让女儿王春娇到童家大院村来落户,不知道行不行?”
“你女儿有二十岁了吧,她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就这个女儿,我后来没有结婚……”
“啊,原来如此,这都是童家造的孽啊,害了你一辈子,想当初你是何等的美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你女儿来这里落户离城近,她堂伯堂婶也在这里,虽说是地主分子,其实仔细想来也是为童啸风顶罪。童少清和祝巧英先后生了六个子女,分别被祝巧英在城里工作的两个姐姐接走了四个,只剩下两个小的留在农村。有文化就是好啊,有先见之明,没想到城里知识青年又要下乡,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李支书,我的女儿现在随我姓王,她不知道童家的事情,如果能来你们村落户,我不想让她和童家有任何来往。”
“这事只要我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王姑娘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李支书,我来之前曾想,你一定调到乡里当干部了,没想到……”
“我呀,没什么文化,又不会浮上水,怎么当得了乡里的官?你不知道吧,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老子差点被抓去劳改。”
“不会吧,你这么忠心为村民办事,怎么会……”
“那年月,周边村子都有人饿死,我见咱村有人挨不住了,自作主张把公粮减免了一大半,这下子窟窿捅大了,上面准备派人来抓我,全村百姓都出来替我求情,最后上级网开一面,我被撤职查办,但我们村没有饿死一个人,干这事我永远都不后悔。顶替我的村支书,不受村民欢迎,干了不到一年就下了台,我又干饭泡米汤官复原职……这事越扯越远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女儿送过来?”
“眼下还不忙,我想再等等看,如果没有退路,我就送女儿来你这里落户。”
“行,我们村已经有了几个知青,也不多你一个女儿,什么时候送来都成。”
五个多月后,王春娇在出租屋生了一个儿子,赵秋生给儿子取名赵飞云,其涵意不言而喻。于金美得了孙子,真是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王素云在外孙的小脸上,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有希望就有憧憬,虽然她过去的憧憬一次次地落空,但这一次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新的生命上,为了这个新的希望和新的生命,她觉得这一次自己真找到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王素云得了外孙的第三天,育英中学工宣队的万队长就来到王素云的家,要她兑现当初的承诺。
“王素云,学校给了你半年的时间,让你动员女儿上山下乡,还差几天就到期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难道你准备继续和组织对抗下去?”
正在这时,于金美照料完孙子回来,见万队长责难王素云,立即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拿出茶叶,泡了一杯香茶。
“万队长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我给你打过包票,是决不会失言的。王春娇已经找到了,思想工作也做通了,在期限之内,我亲自送户口迁移证到学校给你过目,但学校欠王素云的工资也应该补足吧?”
“如果王素云的女儿落了户,学校欠她的工资肯定要补发。于大妈,谢谢你,帮助我们拔出了一枚钉子。”
“万队长,你错了,王素云决不是钉子,王春娇能上山下乡,完全是她苦口婆心劝说的结果。我给你讲过王素云是一个好人,她心地善良,又乐于助人,学校把她打成牛鬼蛇神,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王素云的问题不关我们工宣队的事,在我们去学校前,她就被揪出来了。于大妈,有些话我不好讲,我也有我的难处,既然她女儿上山下乡的事情落实了,王素云回到学校后,我也不会再为难她,你就放心吧。”
王春娇的户口被下到童家大院村,工宣队看到户口迁移证后,立即给王素云补发了工资,她又重新回到学校上班,但待遇有了明显改善,让她重新回总务处上班,一边工作一边改造。学校还没有复课,王素云无事可做,每天去点个卯,她躲在夹缝之中,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
于金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把孙子的户口上妥后,才去下王春娇的户口,但王春娇把户口迁移证揣在怀里,并没有急于去落户,因为她还要喂儿子的奶。租的房子也退掉了,王春娇堂而皇之回到双桥镇,这次她住进了于金美家中,因为她儿子是赵家的子孙。上山下乡的标志是下户口,所以只要下了户口,不管你去不去农村,就不会再有人来理麻。
半年后,王春娇给儿子赵飞云断了奶,交给于金美抚养,王素云才送女儿去童家大院村落户,被李支书安排在一户经济条件较好的农户家里。王素云离开村里时,对王春娇交了底。
“春娇,我知道你不想到农村来落户,主要是为了帮妈妈解套,妈妈谢谢你。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童家大院其实是你父亲童少怀的老家,送你到这地方落户,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这地方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家,你是结了婚的人,不能冷落了自己的丈夫。第二,这村里的支部书记,妈妈以前认识,他对我有恩,你要听他的话,有什么事就找他,你就不会吃亏。”
“怪不得我能来离城这么近的地方落户,原来妈妈认识这里的支部书记。”
“这村里有个地主叫童少清,是你父亲的堂兄,也就是你的伯伯,他有六个子女,目前身边还有一儿一女,只有十来岁,是你的堂弟和堂妹。在这个地方,除了村支书,没有人知道你们和童家的关系,你千万不能主动去认这门亲戚。”
“妈,地主在农村就是最大的阶级敌人,万一这关系被人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你尽管放心好了,如果有什么事,你就问李书记,他说怎么办,你就怎么做。但你也不要因为这个堂伯是地主,而去欺辱他,对你的堂弟堂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关照,但不能让外人知道。”
王春娇在农村开始了新的生活,这里已经有了几个知青,年青人很快就混熟了,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单调。时间长了,王春娇发觉农民纯朴厚道,说话虽然有些粗俗,但一根肠子通到底,比城里人直率,打交道反而更容易一些。
童家大院村良田几千亩,偌大的童家大院,如今是乡政府的所在地,这些从前都是王春娇祖上的财产,没想到童家过去曾经这么有钱。在王春娇的印象中,有钱人就是剥削者,比如过去的地主和资本家。这让王春娇心中既有愧疚感,也有失落感,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让她有了些许烦恼。王春娇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童少清和祝巧英,觉得他们除了头上戴了顶无形的地主帽子外,和当地的农民没有什么不同,这两人管理童家的财产时间并不长,已经劳动改造了十多年,如今仍然还要为这些失去的财产还债,但并没有看见他们有什么烦恼。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心中本无物,何处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