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敦煌的路上,远处一人慢悠悠的骑着骆驼,逍遥吟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这声音,这曲调,好熟悉!走进一看,是白城结识的挚友余吾子!十年不见,余吾子显得沧桑不少,胡子邋遢,但气宇轩昂,颇具墨家侠士风范。
知道余吾子好酒,芷伊拉着他去最近的客栈喝酒。
“小二,拿最好的酒来!”芷伊招呼道,刚嘬一口,就把碗放下,皱着眉头勉强吞下肚。蓬莱佳酿和赤城贡酒把她的口味都惯坏了。
余吾子则大口灌下:“刁钻!人在旅途,大漠中的客栈能喝到这么好的酒,不错了。”
芷伊撅了撅嘴,“夫子这些年,去了哪儿?”
“云游四海,兼善天下”
“赤城的事你可听说了,新任昆弥颁布招贤令,不论乌苏人,汉人,匈奴人,只要有才能,都会一视同仁。”
“是你的建议吧?”
芷伊抿嘴一笑,不回答,也不否定。
“为什么不留在赤城做君夫人?”
“这是我的选择,选错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芷伊手抚着肚子,眼中湿润。
余吾子轻叹一声,“选择,从来没有对错,只是失去的,你愿不愿意承受。”
“你呢,为什么不去做官?”芷伊问道,“难道你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禄?”
“功名利禄不是不想要,是如果我想要,太轻易就能得到,所以,不要,是为德。”
“夫子的傲气好像我的一位故人。”芷伊低头一笑,微微脸红。
余吾子看在眼里明白了三分,好奇地问,“火刑之后,你去了哪儿?”
“蓬莱学道。”
“哟!跑去成仙了啊……”他并不惊讶,“你是哪一种仙家?出世还是入世?”
“你总爱把人分类,可人心易变,又那么复杂,怎能归纳划分?”
“正是因为复杂,怕你看不清自己,看不清别人。像你这样的榆木脑袋,就得把复杂的道理给你整明白了!”
“夫子请讲……”
“有的仙家主张避世,逍遥自在,与现世界划清界限。有的主张入世,以方士事君王,实现他们的理想抱负。有的主张两者择其中,不朝天子,不揖诸侯,用自己的方式,匡正天下。你是哪一种?”
芷伊惊叹,余吾子到底什么人!
“我……整个蓬莱都讲究归隐,我应该是第一种,逍遥自在。”
“不,你心中有执念,有执念,就有束缚。”
“我……”芷伊身子一震,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立场,只知道跟随封逸尘的脚步。
“仙家下者,入世为官,或做诸侯王的门客,或入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他们的理想,也许是兴国安邦,也许是争名贪禄。这类人,在明处,有欲求就有弱点,太容易被控制,不值一提。”
“仙家中者,身在陋室寒舍,心在庙宇朝堂。看上去清净无为,要的远远不止天下。看上去不畏权臣,风骨清傲,实际是自觉高人一等,瞧不起凡人。他们维护自然天道,除魑魅魍魉,又不能真正断绝对权利的渴望。他们像狼,把欲望藏在暗处,这类人往往道法高深,又不择手段,是你最需要提防的人。”
话到此处,令芷伊胆颤心惊。
“仙家上者,顺应自然,无欲无求。非淡漠无以名德,非宁静无以致远,你既选择了修道之路,就要清心寡欲,屏除执念,方能成为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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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敦煌太常居的虚境之门,直抵长安。芷伊逗留几日,买了好些礼物,再换乘车马,回到故乡——南郡。
熟悉的府邸,一片荒凉……
手中的礼物滑落,她呆在原地。
是我,害了家人吗?
“父亲!!!!”她哀嚎着跪下,边哭边磕头。直到走来一个老婆婆,问清缘由后笑着说,“南姑娘,你家人搬走了,就在不远处那片田埂之上。”
“啊?”
……
芷伊先是看到了田间劳作的哥哥子契,而后是小叔,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堂妹……
“芷伊!!!是芷伊!!!芷伊回来啦!!!”
“父亲,女儿不孝。”
跪在父亲的床榻前,屋子里早已哭成一片,交代完流亡的经过和母亲的后事,全家人又是哭作一团。
待情绪稍稍缓和,芷伊问哥哥,为何父亲腿脚不便,常年躺在床榻上,又为何举家从郡守府邸搬至农舍?
子契道:“几年前,御史大夫被汉帝赐死,满门抄斩。父亲被列入同党,牵连入狱,险些被诛九族。多亏一个自称是你师兄的人在朝中打点,才平息此事,父亲虽受了些刑罚,落下病根,好歹保全了性命。现在回想,幸好你没有嫁入御史大夫家,要不然……哎……如今,我们全家都卸去官职,归隐田园,好好过日子,发誓不再过问朝堂世事。从此,南家立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入朝为官。”
“原来家里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而我……”芷伊悔恨自己不能帮扶家里。“我……我的师兄,是不是封逸尘?”
“是一位气宇非凡,容貌出众的公子,没有留下姓名,只说你在长白山修道,过得很好很安全,让我们放心。而且,他还消去了你的案底。妹妹,他是我们南家的大恩人啊,你要好好报答他。”
哥哥的话,带意味深长的笑意,连父亲也安心地笑了。
报答?他为她做的,也许这辈子都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