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着何强:
“何干事,你没有看见何医生么?”
“没有。你见她了吗?”
“上午见了。她躺在担架上……”
“怎么!她病啦?”何强停住脚步,着急地问。
“没有,她快生娃娃啦!”蔡家瑁笑着说。“卫生部同志说,就在这两天生。他们还给小娃娃取了好几个名儿,你姐姐都不同意,叫我给陈政委捎个信,让陈政委给取。”
何强一句话没说,蔡家瑁给他找话说:
“你好久没见过她了吧?”
“在湖南龙山时候见过的。”
他们说着话,很快爬到一个高大的山顶,这山巅岩石磊磊、陡壁重重,山下都是一望无尽的浓密丛林,而丛林中立起几个尖尖的山峰,这山峰就像海洋里伸出的海岛一样。
何强和蔡家瑁决定从山岩小道里走出去。据何强分析:这样走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方向是正确的,而且可以早到目的地。
他们越过一个个的岩石,爬过一层层的山峦。何强突然双手扒住岩石,腾身越过岩石堆,直从山坡上滑下去。
“何干事!”蔡家瑁站在上边吃惊地喊着。
“下来吧,大胆跑,没关系,”何强说完话,又跑起来了。
“啊!”蔡家瑁犹豫不定,系了系皮带,又推了推挎包,还检查了一下裹腿绑得紧不紧,却又躬下腰来,瞪着何强。
蔡家瑁仿佛听到山谷深处传来一阵回声。这声音说:小鬼,害怕么?
“谁说的!”蔡家瑁自言自语地说。他把帽子按了按,又稍稍向后推了推,心里说:谁怕来着。蔡家瑁学着何强的样,一哧溜就跑下山岩去了。
何强同蔡家瑁一股劲往山底深处奔跑着。当前进道路完全被森林的荆棘阻绝了,不能不停下来寻找道路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和帽子却全湿透了。
蔡家瑁喘着气对何强说:“何干事,你看!这个山真不小。”
何强和蔡家瑁一起回过头去看着方才走过的路,看着周围山峰,山峰上,雾气像一团团的棉花,一会,从这个山峰移向那个山峰。一会,高大的枞树好像要把这些朵朵白云拉成一条一条的长丝。
“谁说云南贵州不好呢?这样的山,我们湖南真找不到。”何强感慨地说。
“何干事,你参加革命以前,听说过云南贵州这地方吗?”
“听说过一点。”
“我一点没听说过。哦!你那一点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地主老婆念叨的。我每天放牛回来,总是吃不饱饭,那恶鸡婆还咒骂我‘又回来这么晚啦,充军充到云南贵州去了?”’何强淡淡地笑着说:“这回就充到云南了!”
他们俩边走边说话。他们下了一个陡坡,穿过了一片杉树林,又趟过了一片茅草坪。在他们的前面又是一望无际的丛林。
走了好久好久,他们彼此不说话,他们都在担心:为什么还看不到村庄,甚至连耕地也看不到。但他们互相都不说出来。
突然,在山坡下边传来一阵尖叫声:
“哦嚯,哦嚯!二黄,快来呀!”
这声音停一阵又叫一阵。何强和蔡家瑁停住脚步,蔡家瑁说:“有敌人!”他一挥小马枪,就要顶子弹。
“别!”何强止住他。只是把驳壳枪向前拉了一下。
他俩顺着声音方向走去,好容易才走出森林。看见坡下草坪里出现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草地上有一群黄牛,一个个都护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个小孩,赤着脚,穿得很破烂,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镰刀,挥舞着在追赶两只像小马模样的奇怪的野兽。这个怪兽特别机灵而狡猾,起初,小孩子连喊带吓地赶它们,后来,那怪兽改变了战术:小孩赶跑这个,那个又来了;小孩再回头来赶那个,这个又回来了。野兽用两条像猴爪似的前腿掀开黄牛的屁股,抓扒几下,黄牛痛苦地叫了两声,跑也不敢跑,就老老实实地吃苦头。小孩子累得喘不过气来。急得快要哭了。
何强看清了这种奇怪的景况,怔了怔,便朝着蔡家瑁一挥手说:
“下去,打那家伙!”
“那家伙是什么东西?”蔡家瑁边跑边问。
“鬼知道,没听说过。”何强说着话,掏出枪来,朝怪兽打了一枪,怪兽的后腿负伤了,连蹦带跳地逃进森林里。
“小兄弟!小兄弟!”蔡家瑁喊着。“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那个小孩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人,似乎比那怪兽还突兀。他吃惊着,把镰刀往身后一藏,戒备地后退了两步,瞪起一对大眼,不带善意地盯着这两个生人。
“小兄弟,我们是红军!你听说过红军吗?”何强温和而亲切地问着。
小孩还是一句话不说,可是小孩的脸上失去了惊恐。他看看蔡家瑁又看看何强。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何强走近一步问。
“马熊。”小孩说话了。
“这家伙很厉害吧?”蔡家瑁好奇地问着。
“连老虎和野猪都不敢惹它。”小牧童话越说越多:“坏家伙,专扒牛和马屁股掏肠子吃,跑得又快,连狗也追它不上。”
“它为什么不怕你呢?”何强找话说。
“我是人嘛。它什么都不怕就怕人。”
这时,一头黄牛向岩上走去,只见肠子从肛门里流出来一尺多长,小牧童赶紧跑过去把黄牛赶下来,用双手把黄牛肠子塞进肛门里。何强和蔡家瑁也过去帮助把牛赶下坡来。
据小牧童说,这条黄牛是去年红军来的时候,他的东家要他把牛群赶到山里来放,被马熊扒死了两头牛,这一条是刚扒了一点,被人们赶来救了的。
何强听到小牧童这番摆龙门阵似的讲话,便问:
“小兄弟,今天就你一个人来这里放牛吗?”
小牧童就“唔”了一声。“你刚才叫的二黄是谁?”何强问。小牧童回过头去看着趴在他身后的一条大黄狗,并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就是这懒种!它也学得和财主一样,成天好吃懒做。”何强又问:“小兄弟,到这深山里来放牛,为什么不多约些人来?”“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怕马熊偷牛吃。”小孩说。“那你为什么要来呢?”蔡家瑁问。“魏七非要来嘛,他说宁让马熊把牛吃光,也不让红军闻香。”“你们那儿到红军没有?”蔡家瑁问。“晌午就到啦。听说就要在我们寨子里住,不走啦。”“你是哪个寨子的?”何强问。“魏家寨。”小牧童翻了翻眼珠子,意思想问:你们同魏家寨的红军是不是一事的?何强看懂了小牧童的意思,接着又说:“小兄弟,我们同你们寨子里红军是一事的,你能带我们到寨子去吗?”小牧童满心高兴地答应了。他一拔腿就跑过去赶牛。何强和蔡家瑁也一起过去帮着赶。小牧童看这两个红军赶牛那么内行,不由得问道:“你们也放过牛吧?”“我两个没当红军以前,也同你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没有马熊,只有狼。”何强笑了,边赶牛边说着。他们三个都一起笑了。他们三个顺着山间小路走着,像是三个很熟的朋友,有说有笑。何强想到魏家寨,又想到刚才小牧童说的“魏七”,于是联想到在山那边遇见的脸上有疮疤的人。何强走到小牧童跟前问:
“你们魏家寨有个脸上有疮疤的人吗?”何强比划着脸说。“瘦高个,浓眉毛,眼睛一大一小?”
“那就是魏七!你怎么知道他?”
“坏人,红军都知道。”蔡家瑁笑着说。
“你知道他家有几百家佃户,几百杆快枪,还有几十头骡子吗?”
“小兄弟,这红军还不知道.,你说说吧。”何强亲切地说。
“魏七可厉害哩,他又有钱,又是江防司令。去年红军过这里也没抓住他,你们这次可别把他放掉了。”
何强拉住小牧童的手,笑着说:
“这个土豪真鬼机灵,跑了!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民团,要知道是司令,嘿,拼上命也把他捉住。”
小牧童重新打量了何强一阵,才又说:
“跑了?可别再回来呀!穷人们都分光了他们粮食、衣裳、银洋了。”
“你害怕了?”蔡家瑁插进来问。
“你才怕呢!”小牧童不在乎地瞧了瞧蔡家瑁。
他们三个简直熟得像一家人一样,开玩笑,指指点点,小牧童一点顾虑也没有了。何强和蔡家瑁也不叫小牧童为“小兄弟”了。
“鬼头,你今年几岁了?”何强问。
“怎么几岁?早过了十三岁了。”小牧童有些不高兴地回答着:“十二岁才是小孩,知道吗?”
“不过你的个子太不高呀。”蔡家瑁说。
“不出三个月,就比你高多啦。”
“呀!你看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们。”何强问小牧童。
“我啊!我叫……”
“叫什么?”蔡家瑁追着问。
“叫小牛唁!”小牛坦然地说。
何强和蔡家瑁都笑了。
“笑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小牛鼓着嘴说。
“现在叫中牛了么?”蔡家瑁说。
何强看了蔡家瑁一眼,问小牛说:
“小牛,这离你们寨子还有多远?”
“过这小坡就到了。”
过了小坡,小牛突然提出要跟何强当红军去。何强给他解释了很多,小牛总是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突然小牛像哀求似的朝何强说:
“红军连长,收下我吧,我也当红军,打魏七。我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何强摸着小牛的肩膀,摇摇头安慰地说:
“我不是连长啊,小鬼。再说,红军今天走,明天走,你哪里跟得上啊?”
“我跟得上,爬山我会、游水我也会、打枪我也会,跟得上的。”小牛拉住了何强不放手。
“带上他吧!何干事。”蔡家瑁在旁说着。他爱上了这个年纪小、胆子大的娃娃。
“小牛,这么办,等我到了寨子,找上真正的连长,再商量一下,好吗?”何强温和地说。小牛这个小鬼,也合了何强的心意。小牛的神态、脾气正是他自己三四年前在洪湖苏区当少共团长那时候的样子。
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寨子边沿。
“站住,再往前,我开枪了!”寨子边上,有人厉声地喊着,但是,看不见喊的人在什么地方。
何强松开小牛,立刻大声地问:
“是王二田么?”
“你是谁?”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的那个人还在追问着,而口气却缓和了许多。
“我是何强啊,几个月没见,你就把我给忘了啊?”
“王二田,别磨磨蹭蹭了,何干事又到咱们连来帮助工作了。”蔡家瑁朝前边大声地叫着。
立刻,从一堵破墙后边跑出一个红军战士来,高大的个子,手里抓着步枪,满脸兴奋地奔过来,先朝何强行了个礼,才又笑嘻嘻地说:“青年干事,马上就过江了吧?”
何强照着王二田的又宽又厚的胸脯上擂了一拳,笑着说:
“你乱猜什么?”
王二田朝着何强嗬嗬地笑了两声,背上枪,边走边打量何强和蔡家瑁。还揪了揪蔡家瑁的耳朵,笑着问:
“领来了药么?小鬼。”
“怎么?你想吃一点?”蔡家瑁打开了王二田的手,笑着说。
“没福气吃那路子货,再过一百年也不吃它。”王二田说着,朝何强挤了挤眼,低声地说,“可看出一点点问题来。”
“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