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早晨,晨光稀微,花园里笼罩着薄薄的清雾。她担心着雨后的春花,不顾涓涓宿露,微泞香土,只管寻遍芳径探花踪。对大自然的这份敏感与执着的热爱正显示了其优雅清净的心态。更皆词中所描写的景致,一如晨露清新,真是清灵至极。难怪况周颐评这首《惜花春起早·本意》“直入清真之室,闺秀中不能有二”。
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一次,元好问赶路遇到一对多情的雁子,一只被打死,另一只自尽于爱侣身旁,诗人感动之余,将这对大雁情人葬在一处,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奕绘病故的时候,顾春也想就这么跟他去了,回头看到自己的小儿女们,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1838年七夕,千万情人相约缠绵,顾春却心似万丈冰,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走了。相识24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妙华夫人去世后,奕绘顶住母亲的压力,再没有娶侧室,这在高官贵胄中极为难得。除了妙华夫人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天亡),奕绘二女孟文、四女仲文、五子载钊、六女叔文、七女以文、八子载初、九子载同(痘殇)均为太清所生。
奕绘的亡故使得这个家一下失去主心骨,尤其是太清,痛失伴侣,往日的浓情在这一瞬都化作了绵绵无尽的悲痛。更为现实的是,没有爱人的羽翼,顾春身边危机四伏。果然,才三月,亡者尸骨未寒,风暴便刮起来了。
奕绘死,妙华夫人长子载钧袭贝子。载钧与顾春本多嫌隙,载钧认为母亲是被这个狐狸精害死的。太福晋王佳氏一直不喜欢这个让儿子整天围在身边的女人,顾春和孩子们在荣府的日常生活变得诸事不顺。虽然顾春小心谨慎,该来的事却还是来了。
十月的一日,天气晴朗,顾春正在房内给小女儿以文读书,太福晋派人来请。
当顾春一走进太福晋屋子便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屋内没有一个丫环,太福晋冷着脸卧于锦锻软榻上,载钧肃穆立于其右首。
“自你入我家门,我家中便祸事不断。先是载钦夭折(载钦乃正室妙华夫人第二子,与顾春长子载钊同年出生,但载钊第二年天折,太福晋和妙华夫人等以为是由于载钊‘妨碍’所致),后又是福晋去世。西林春,这都是因为你以不祥之身入我荣府之故!”说到这里,太福晋王佳氏的声音有些急促起来,“然而,你却不知悔改,竟然与人做下那苟且之事,我荣府颜面何存!我儿颜面何存!”
顾春不由得一惊,“苟且之事”?她定了一定神,满腹委曲地说:“太福晋,我乃罪人之后是事实。但我也是知书明理之人,谨遵妇德妇行。何用‘苟且之事’来羞辱于我?”
太福晋听得问话却以手大力敲榻:“你做的好事,你自己不知道吗?平日里见你行事稳重,没想到……若不是载钧告诉我,我们岂不是被你欺瞒一辈子!奕绘在天之灵怎能心安!”
那么,太福晋王佳氏所谓的苟且之事究竟为何呢?
此事牵涉另一鼎鼎有名的人物——龚自珍。当时,顾太清是仕女班头,龚自珍是文坛巨星,喜欢搬弄是非的无聊文人凌虚附会,非要从二人的诗文中附会出一段风流韵事,结果给当事人带来巨大的痛苦。龚自珍有一首《己亥杂诗》云:“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在诗后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顾春的丈夫奕绘贝勒的府邸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而顾太清作为贝勒未亡人,经常一身素缟。于是,立刻有好事者猜测此“缟衣人”正是顾太清。也即是说,龚顾二人有恋情——此即文学史上有名的“丁香花案”。
经过孟森先生考证,龚自珍此诗作于道光初年间,那时奕绘活得好好的,顾太清自然不是一身缟素,诗中所指另有他人。顾太清夫妻与龚自珍夫妻都有诗歌唱和往来,他们认识不假,但说两人有瓜田李下之嫌,太过牵强。
顾太清曾有题画词曰:“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作可怜红。”(《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这分明是自述心意。一个如此心满意足之人,实在看不出她有搞婚外恋的苗头。另,从顾太清晚年续《红楼梦》的小说《红楼梦影》中也可看出其乃严守礼教的淑女典范——小说使宝玉回家,完全遵守当时的社会准则,走上了经济仕途之道,并和宝钗生子,尽享天伦之乐,而于黛玉则很少着墨。可见顾春对宝钗的欣赏与赞同。试想,一个有着宝钗般稳重端庄理性内敛品性的女子,对于婚外之恋,纵然心有所想,怕也是不会行动的吧。
大约是奕绘不争气的长子为了独霸王府,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王佳氏是老寡妇,对男女关系格外敏感,加之对顾太清成见极深,所以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顾太清母子赶出王府。
流言有着迅速蔓延的特性,它不追根溯源,却虚张声势,危言耸听,把所有的事实都变得恍惚暖昧起来。此事件中,一方是京城大学者,一方是王府美丽的遗妃,大家都铆足了劲要把这流言的浮云酿做一场事非的雨。
1838年十月二八日,面容憔悴的奕绘遗妃顾春及载钊、载初两子,叔文、以文两女被赶出荣府,自卖凤钗于西城养马营赁房居住。深秋的北京,天气已经转冷,这天还下起了小雪,顾春带着四个儿女,愁云惨淡,痛赋一首五言诗,并诗前小序:
自前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
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
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
昏昏天欲雪,围炉坐南荣。
开卷读遗编,痛极不成声。
况此衰病身,泪多眼不明。
仙人自登仙,飘然归玉京。
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
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
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
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自妙华夫人死后,奕绘便没有续娶正室,九年之间,顾春占尽专房之宠,事实上已行嫡室一切事务。未料所爱之人一倒,竟被如此无情赶出,甚至连生活费也不供给,栖身之所也要典钗来买。如此之状,与当日钱谦益死,柳如是被逼上吊有何异!
从富丽堂皇的王府到风雨难敝的老屋,还有那躲不开的无休止的卑劣流言,顾春几次想追随亡夫而去。但是,看着儿女们,母亲的天性战胜了生活的所有困难。是的,对于流言,常常越描越黑,最好的办法是放任,交给时间。顾春写道: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前汉书·蒯通传》略谓“里妇夜亡其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日:‘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罢请火于亡肉家日:‘昨暮,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顾春用此典,表明“奇冤”,措词沉痛让人心酸。
听到曲终人语静,蓦然使,寸心清
斯人已去,欢事难追。赁房而居的王府遗孀顾春,生活清苦异常。还好,有当年的诗友故旧时时接济,不然以顾春一个寡妇,没有生活来源,独自抚养四个小孩,谈何容易。顾春出府的第一个春节,故交许乃普夫妇就带来银两和年货来看他。顾春作诗谢日:
岁暮又新年,东风解冻天。
门庭无客至,盘盒感兄怜。
白酒持双蟹,银丝烩小鲜。
高杯叨屡赠,相报有诗笺。
——《许滇生司寇六兄见赠银鱼螃蟹,诗以致谢》
比起人走茶凉的权力场,顾春早年的闺阁诗人朋友们更有人情味。奕绘在世时,门庭若市,顾春应酬的主要是高官贵胄的家眷。妻凭夫贵,加上顾春本人的才华确实高出众人,一时间被人誉为“仕女班头”。当她落魄的时候,过去的朋友给她很多支持。其中许乃普夫妇是顾春最重要的朋友。
徐乃普,字滇生,夫人项屏山与顾春相识于荣王府家宴,二人相见恨晚,两家走得很近,尤其是许乃普母亲,特别喜欢这个沉稳美丽的侧福晋,还认她作干女儿,顾春因此称徐乃普为六兄。项屏山是杭州人,她周围有一些籍贯杭州或杭州附近的京官家眷,亦雅好诗文,在项屏山的引介下,顾春又结识了许云林、许云姜姐妹。她们常相约一块弹琴作诗以为娱乐。久而久之,一个以官宦家眷为主的女性文学沙龙初具规模,后来,江浙一带在京城供职的许多显宦女眷,李纫兰、汪允庄、钱叔琬、石珊枝、孙静兰、李佩金、吴苹香、朱葆瑜、康介眉、刘季湘等人也参与进来。传奇女子沈善宝加入后,这个沙龙影响更大。沈善宝字湘佩,钱塘人,父亲过世后家贫如洗,其母带着他们姐弟度日维艰。多亏沈善宝卖画供养老母,教养弟弟,乡里无不夸她能干孝顺。
那时候,顾春过得最快乐,丈夫爱她,家境富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过着人人羡慕的诗酒生活。
顾春落魄时,她的闺阁诗友尽力帮她,除了徐乃普夫妇外,沈善宝、吴苹香、许云林等也常带钱物来找她闲话家常。人有悲欢离合,遭逢不幸的不止顾春一人,吴苹香寡居京城,一个人苦苦支撑门户,石珊枝已作黄泉客。
在朋友们的鼓励下,顾春重新振作,写信给京城和散落各地的姐妹,让她们打起精神,寄新作唱酬,以恢复“闺友诗社”。虽然自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王府夫人,虽然现在日子过得异常艰难,顾春不愿向苦难的生活低头,把自己变成一个为生活役使的奴隶。依靠朋友们的接济和卖字画,顾春认真教育四个儿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春59岁时,载钧病逝,没有子嗣,贝勒府把太清长二产载钊的长子溥楣过继为嗣,袭镇国公。寡居多年的顾春此时算是享福了,到婚龄的儿女们,该娶的娶,改嫁的嫁,并为婆母送了终。换了一般的老太太,都要像贾母一般享儿孙福,顾春不是寻常女子,她开始续写曹雪芹没完成的《红楼梦》,每写出一卷,都给好友项屏山、沈善宝等人看,请她们提意见。沈善宝常常催她快写。两年多后,近30万字的《红楼梦影》终于杀青,署名云槎外史,沈善宝为之作序。
这部小说耗费顾春很大元气,书成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坏,双目失明。顾春虽然尽力让独居生活不那么孤单,但不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找回奕绘在身边时的充实、满足。每逢丈夫的生日、忌日或是其他具有纪念意义的时间,她总会想起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爱人。
虚室东风冷,幽居泻泪泉。
去年同宴乐,此日隔人天。
生死原如幻,浮休岂望仙。
断肠空有恨,难寄到君前。
——《己亥生日哭先夫子》
她有多少话想对夫子说,她有多少苦要向夫子诉,阴阳两隔,比翼双飞的鸳鸯只剩她茕茕孑立,比起独居者,婚姻再不幸福,也是天堂,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表面的风光不能让太清获得心灵的满足,她心境一直不好,她所写《踏莎行·老境》云:
老境蹉跎,寄情缃素,间身拌作书丛蠹。年来多病故人疏,
生涯赖有山中兔。
梦去慵旬,曲成自顾,唾壶击缺愁难赋。
敢将沦谪怨灵修,虚名早被文章误。
顾春晚年心事,让人唏嘘不已,这不仅是她的苦闷,也是大多数人的晚境吧。
光绪三年(1877年)十一月初三日,顾太清病逝,享年79岁。葬于房山之荣府南谷别墅(在今北京市房山区之上万村附近)奕绘之侧,二人遇见,相信有很多相思要互相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