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示崭新一年的零鸣庆钟从对崖落王山上灵般寺中幽深远长地传来，惊惹了石未怀中的金小九，她摩挲着脸颊寻换胸膛上另处舒适位置。不知小丫头何时在睡梦中滴落了清泪，竟湿染了石未胸前一片，他毫无觉察。轻叹一声，从秘径拐回了客厢，交于玉芙蓉。原本九王妃邀请石未到药房趁空当儿再学上几个药食的方子，偶见背面膳房的剪窗上有人影辉映，临走时竟鬼使神差地换了途遇膳房的小道，睁睁瞧见玉芙蓉与男子交谈欢食的场面。九王妃从震惊中慢慢退回，仰头愠怒地望向石未：“我瞧着像是芙蓉妹妹，她倒是逍遥跑来此处偷食！”闻此石未多少有些不畅，也不看她冷言回道：“她领着襄竹找小九去了。”随后转身离去。见石未不愿掺和其中，九王妃一人也不能独撂面子，遂悻悻离去，不过那男子她看得真切确是金小九身旁的卫从，捡个时机必要向九王挑个明白。正当时玉芙蓉也瞥见了门外来客，这次她笃定敞开了性子，也不闪躲，就要叫王妃看了去。此处也不便久待，玉芙蓉摸到石未厢房门外，正巧他正在屋中品茶，急讪笑而入，对面而坐。两相对，凝固尴尬，石未脸上还挂着未消的气郁，也不肯开口。“嗯，你去寻下小九，我估摸着不在热闹地方，极可能会撞到九爷的水榭书房。”玉芙蓉软语央求他，表情也足够低姿态。在这园中既温暖如春又雅静舒香之地非此莫属，依小九的性子最能躲得此处，可若这时玉芙蓉碰上九王到底还有些怪异，能避则避。
翌日大早，玉芙蓉便将金小九从暖意中拽起，此间可比不得之前，年初一按礼要早起奉茶请安。懵懵中小九已经多人之手妆洗完毕，展颜焕新，只眼下微有疲态。玉芙蓉领着小九赶往前厅，并未见金小声陪同身后。经遭昨夜，玉芙蓉暂且让他回避，免在此多生无谓纠缠。厅堂上九王与王妃并坐主座两侧，神情稍显穆肃，各怀心思。不刻，哑妹也带着楚和进了大厅，与小九同列右侧座位，石未、玉芙蓉列左侧。石未、玉芙蓉端着蜜洱红茶上前请礼奉杯，当中偷瞧主位二人神色，推知情势如何。九爷与王妃倒无甚不悦之色，仍微笑接过奉茶饮下，递上封红。若如方才入厅所见，王妃必定已告知九爷遭遇之事，论此九爷应是全盘替她挡下，这让玉芙蓉好奇九爷究竟道出何种事由。接着楚和、金小九也被领到主座前跪膝奉茶，九爷也不予小九封红，招手：“小九姑娘是头次入我王府，又赶在年节，礼物自然不能轻待。”仆人从屏后捧上，九爷先从中拎出一只锦袋递给她，小九小心打开，是那枚汉白玉的九字图章，顶端镂空处还贴心地套上流苏绑结，方才猛然回想起昨夜索要礼物的画面种种，羞涩敛头。紧接着九爷又递上一个金蓝织纹锦盒，笑言道：“既是送予你小侄儿的礼物，也不好将就了。”原是那一套冰裂蓝玉纹的软毫笔，配搭同款墨、砚、台等用具，煞是周到。小九腾升惊喜，圆眼溜溜，甜笑：“谢谢九爷！”“先不忙道谢，还有事要托付小九。”九爷随手把封装严密的长筒卷套放入她手中，“这套《离原海歌赋》的字帖还望小九替我送达你四哥。”小九心内羞愧昨夜背书犯困之事，急点头应下此事。屋内他人多少都会讶异九爷与金小九的关系，但无人放明面上提出来。吃完早茶，石未、玉芙蓉一行便准备动身回了，楚和依旧紧拽着小九衣角不舍她离去，得亏九王妃硬生拦着，嘴里哄骗着小九不日便会再来才脱开身。
一路上只听得大家不断互贺新喜，变换花样说着吉利祝愿的词话，一派祥和富荣景象。马车内反之静廖无声，小九专心摆弄着凤凰于飞图章，按捺不住的小欢喜。玉芙蓉困恼于昨夜之事，自然没了精神头，闭目微倚车厢。一行人都似心事重重，各自回了不羡仙和烟拢阁。好在年初一是这儿难得的休息日，也能放心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渐时紧密的竹火声催醒了睡意昏沉人儿，玉芙蓉和金小九竟将大半日时光挪给温床，此刻醒来只觉绵软昏重，饥肠辘辘，直奔不羡仙觅食而去。石未和金小声早已静坐等候，满桌丰盛美味也未肯伸出一筷。犹如虎狼之师，她二人直风卷残云扫荡之状，待得小半碗珍珠米下肚才缓过劲儿。见石未、金小声二人以细嚼慢咽之姿相对，玉芙蓉也不免羞赧，忙转移视线：“小悟子，哑妹临走前好似往你怀中塞了东西，没看得真切，我好奇着呢。”身旁的小悟子一哆嗦，也不敢看侧边襄竹的神态，憋红了脸不回话。“我本想要把她讨来给小九作伴，可惜……，你说好不好？”玉芙蓉似真非假逗他说笑，却把小悟子吓个心肝乱颤，语无伦次说了几句便飞奔而去，躲了玉芙蓉。“哈哈哈！”玉芙蓉被这般景象逗乐，开怀大笑，差点呛口也不能停，直到石未一双冷剑飞眼射来，才勉强收住。明明是个美人儿却总爱做些混沌事，真不知她的性子是否也得承于十三娘的精髓。“小九，你明日可要去武府拜礼？”终于转上正题。“不想去！”金小九有气无力，“我只愿见七姐和多哥。”“净说些胡话，终究逃不掉，倒不如躲些能躲的。”玉芙蓉倒是判断不错，小丫头抗拒附加关系地牵绊，“明日便是省亲日，夫人、公子们肯定回了娘家去，独留下老爷子。”玉芙蓉可劲述说着好处，着力要打动小九。“嗯，不过今晚便去，早起太受罪了。”金小九控诉晨起的痛苦。也随她去，这小丫头做事全然随心所意，幸在身后有人帮她担着，行事果然大胆。厅外门槛处人声嘈杂，不时有人朝里张望情形，前拥后挤，无人敢迈入一步。原是不羡仙和烟拢阁的丫鬟仆人们巴望着今年的庆舞会，算得上是每年最企盼之时刻，自然焚心如火。玉芙蓉一顿长午休，误了往昔时辰，才惹了他们在门外翘首。“襄竹，你先行安排开舞，我随后便到，今年我要亲舞一曲，去吧！”得了喜信的丫鬟仆人们蜂涌至烟拢阁的正大厅。金小九自又是耍赖不肯去往将军府，玉芙蓉恐怕她又生变卦，不依，遣金小声速安排她离去。这回金小声心底多少希冀小九能闹得下来，他也是存了私心的。玉芙蓉先是搬出不会比得使臣献舞那次出彩，又是许了予她一人独舞才算。转脸小九就循着石未去了，要向他求样东西。
雅苑中的金玉戚心内也盘算着小九何时前来拜礼，有些日子没见着她，多少忧心，要亲眼见着才能安心。正拢着锦被倚着床肩烤火，心内隐约不踏实，睡不得，就听见暖屏外一阵裹着寒风的急促开关门声。“云拂，是你吗？多哥睡实了吗？”金玉戚轻唤一声，并无人应答。“云拂……”隐约瞧着几个人影从屏风中投出。金玉戚顿生疑窦，欲起身一探。竟是金小九突然蹑手蹑脚从后头抻出一个脑袋，真真把金玉戚惊了一跳。“小九，你，你怎会？”话未完整，小九便已扑身上前，把两只冻着的小手塞进被窝。再看跟随身后的金小声手中可不正抱着开心捂住小嘴的多哥么。“你们这是？”“七姐，我好冷，我要进被窝。”金小九野蛮地就要往上头挤，云拂忙抢着脱掉她的鞋袜和外衣。多哥瞧着挣脱着也要去，小声把他从大衣下解出放上暖塌，他倒麻利地挨着小九钻进了被窝。小九一身风夜寒，迅速冷了被窝，还碰了金玉戚寒颤连连。云拂赶忙递上一个新的暖炉让小九抱在怀中。原本云拂安抚完多哥正沿回廊归返，忽的有人在背后拍她，转头竟不见人身，吓得她欲往回奔命，兀地又被人从前头捂了嘴动弹不得。京城年节的夜晚，宵禁取消，人们可尽情欢娱至上元节庆，漫天灿火、舞龙闹狮、街耍杂艺，把她迷了去，果真又起了变卦。小九她本就抗拒同武府一大家碰面，晃悠到半夜才从后院翻墙入内，悄摸到雅苑正巧撞上了云拂。“你呀，这大半夜何苦折腾。”金玉戚又喜又急，姐妹相见自是喜不自禁，可是且不说半夜的峭寒，若是被人瞧去，坏了礼仪如何解释。“我想见你们！”小九只轻轻靠在她肩头，嗅着泠泠幽香，轻述。金玉戚欣慰，温柔抚顺她的发丝，“那你又去招他。”“他高兴着呢，见到我，况且我求了好东西给他，明早他起不来。”金小九贼兮兮笑着，让云拂把带来的包裹递给她。“小家伙，你不是喜爱写字吗，我给你带了个宝贝。”多哥自己小心打开，喜悦的很，抓着软毫就不肯丢。“喜欢小姑吗？”金小九趁性逗他。小家伙点着头，眼神也不离开礼盒。“那是有多喜欢？”小九作势要收走，多哥连忙张手护着往怀中抱，“很大很大的喜欢，那么大。”伸长小手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来代表。金小九被多哥的可爱逗乐，忽的就想起与他一般大的楚和，如此纯真可人。“小姑近日见到一个与你一般好看的姑娘，将来讨给你做新娘子可好？”金小九忽然觉得这样想来就可有意思了。金玉戚见小九又冒些没边没沿的话出来逗多哥，示意云拂和金小声把小家伙带走试下笔墨，叮嘱不可多时。“七姐，你不相信，是九王家的丫头楚和。”“你去过九王府？”见金玉戚抓不着重点，“嗯，她同多哥一样可爱，黏人。”小九又急着扯回话题。“多哥还小着，你还替他操心。”金玉戚的言下之意倒让小九缩回了脖子，闷声不作。见戳了小丫头的痛处，金玉戚故意将剩下的玉盒从她面前扬过，“这个是我的么，好漂亮的玉石盒呀！”确比方才的金蓝织纹锦盒更精致贵丽，通体四周身是浅泛绿莹的淖玉，闫红木雕镂的四脚支架从连缝处循沿而上，若如蔓妙的枝梢。打开金丝盘纹的宝盖，里面一溜装着透紫的青瓶，映着白玉灵光，煞是漂亮。“这也是九爷送的？”如此贵重必不是寻常可买之物。“这是我向石未求的。”“石未？”是小九新拜的那位食仙师父。说来也怪，小九绞尽脑汁欲给七姐寻个年礼，惯常珠石玉器到底皆是俗物，偶记起玉芙蓉用过的眠香露，思前想后此物甚好，送给七姐最适不过。遂追着石未讨要一支便可，想着他若不愿白给，磨着他再花颗珠子也要拿下一支。不曾想，未费唇舌，石未就将整盒全送予她。“这是他自己配的眠香露，可养颜助眠的，对你最有用。”小九如此想着自己，金玉戚真是倍感真切温馨。“看来你新拜的师父对你很好。”“他像四哥一样，喜欢煮茶吃。”“我最爱喝四哥煮的花茶，各种口味的都好。”小九简单地描述，勾起她俩对往日的回念，渐渐沉浸在往昔家中无忧生活的追忆，直至困乏倦极。
送走了两位舅母的省亲队伍，金玉戚正难为着如何开口对老爷子道出小九的事情，谁知有人先她一步赶来送信。见外祖父霎那黑青的面色，金玉戚此刻还不知小九做了怎样出格的事。“你可知她要走？”武昌寿厉声质问金玉戚。“外祖父恕罪，小九昨夜来得太迟，便不敢扰了您。”金玉戚尽力帮她辩解。“看来你也不知！”武昌寿拂袖而去。金玉戚只得追着后头赶回中厅，却见小九二人已站立厅中等候。待武昌寿主位落座后，金小九竟主动上前跪拜，“给武爷爷请安，祝您康泰如意！”“你半夜而入，清晨便归，我是否如意，小九怕是不可知呀！”武昌寿的一杯茶拍在桌案，溅了半尺水花，惊了一室人心。怪不得武昌寿如此震怒，金小九竟打算从原路翻墙而归，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来去，不想终是被巡逻的家卫发现。这种行为是对武昌寿和将军府颜面的严重伤害，一是打了他将军府的脸，竟让人来去自如却不察，如何带得千军万马；二是打了他武昌寿的颜面，让一个晚辈女子如此不敬，如何严守这家中族群的威望。只这两点，武昌寿也顾不上金大爷的面子，必须给她一个厉害教训，才能立得住、让她知晓这家中的权威。金玉戚自是明白人，现只恨还未被册封，如此便能替小九挡上一挡。“武爷爷当真是冤枉小九了，小九并非有意为之。”金小九一副安然模样，毫不在意欲来风暴。见小丫头不受他威严赫赫，仍狡辩顶嘴，怒火直冲脑穴，两眼冒金，胸闷寸裂，扶胸顺下戾气，恶狠回她：“好一个无意，你若辩不出，我倚着老也要替我那好女婿做回主，好生教养你何为纲常伦理之道。”金小九自打出生还未有人能对她耍狠，皆因她出生所幸得父兄溺爱；另有，她实非蛮不讲理不明事理之人，向来深信互敬之礼，皆在合适规度内行外人所言任性之事。这厢武昌寿倒拿出这般模样说辞来压制她，最是让她深恶厌绝，若说辞不信，她笃实要撂性子违抗他，反正有金小声和七姐在，她总是吃不了亏，剩下交恶决裂之事自有她父亲替她斡旋，想他武家还未有此势量脱离金家的助持。武昌寿也是被气急了头，现才如小九所知想一般转念其中因果厉害，终究不可扯破脸皮，只这小丫头脾性蛮横、不识女德，真是到府中怕是降不住。“从九王府回来后就想着赶过来给您拜年，谁知小九一时贪玩，登了花车游玩误了时点，怕姨母们劳神故而不敢半夜从正门而入。今早方才察觉未给您准备拜礼，如若用一般的财礼俗物岂不是敷衍，因而想瞒着您把我师父请来做上一顿佳肴献上一份惊喜。”小九这番客套连篇的假话着实让她作呕，她无时无刻不在听着这类言词，不是不会只是不屑。武昌寿这会儿反倒摸不清其中真假，依着她的性子倒是能做出这些事来，偃下火焰，将信将疑：“若果真如此，小九的真心，我且不能辜负，一桌菜也免了吧，近来日夜怀念帐前的‘滚刀肉’，要是能再尝上一口也算圆了老夫所愿。”“滚刀肉？”小九狐疑，她可从未听闻过此种肉。“你师父自然知晓，去吧！”武昌寿利落地放她离去，暗里不知打了何下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