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五年正月初一，暖融融的冬阳洒遍晋阳城头，城中的闲散百姓纷纷褪去穿了一个多月的厚衣，扎堆儿蹲在城墙根下，抓挠着身子，享受天地赐予的最廉价的舒适。
街面上稍稍布置了些华彩，显得有点新春的氛围，但听说因为高王仍然卧病在床，底下的官吏们都不敢太过张扬。
城南的贫民住宅区有一处名叫上党坊的坊隅，既是城中地势最低湿之处，也是高欢微贱时的居住之地，据说如今的尚书令高洋即诞生于坊间的茅屋中。
虽然这么多年来，居住于此的百姓生活依旧贫寒，却有大半仍死守这个地方不愿离去，原因是因为有传言说这里有难得一见的大祥瑞，此言倒也有个佐证，要不然一个边关的戍卒怎么就能突然间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呢？
大伙儿都暗自祈祷下一个祥瑞能落在自家门上，虽然希望很渺茫，可是住在哪不是住呢？与其搬到别处一样的忍饥受冻，不如挨在这里死挺，万一哪天老天爷突然开眼，那可就是野鸡变凤凰的美事了！
当然，过去高欢所住的旧宅早已关闭，不再许其他人居住，周围的百姓路过那贴着渤海王故居皇封的院落时，都羡慕的望上几眼，“看看，咱上党坊就是好地方，虽然潮湿了点，但架不住气韵足啊！”
正午的日头充足，坊间的居民吃过了饭，大多耐不住房中的阴湿，都拿着衣被到城墙附近晾晒去了，连带着晒晒身子，不少人都舒服的靠着城墙睡了过去。
就在此时，贴着封条的昔日王宅中，竟然隐隐传来了人语声。
“主人，你是说……你要去见高王？”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惊诧的语调说道。
“正是，已经到了该和贺六浑见面的时候了。”另一个声音平淡的答道。
“可是主人，那太危险了，高王……高王可是在众兵保护之下的，万一主人不小心……那我们不就全完了？”前一个声音焦躁起来，说的话就有些欠妥当。
“放心吧，高将军，我是不会让你受牵连的。”
“主……主人，瞧你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命早就是主人的了，武定二年北征的时候，要不是主人相救，我早在就被他们当做弃子丢在讨伐山胡的路上了，何况他们还剥夺了我的继承权，让二弟继承了先父的爵位，我与高王一家早没了恩情，只想全心全意相助主人了。”前一人听到主人的声音颇为冷漠，不由得微含恐惧之意说道。
“我自然信得过高将军的忠诚，但此事我已决定了，你不用再劝。难道在你心里觉得，凭王府那些卫士就能难得住我吗？”声音依旧平淡，但字里行间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气已经透了出来。
之前的声音立刻带着谄媚答道：“主人神功盖世无双，那些卫士如何是你的对手，我只是担心，那些护卫在侧的将军们……”
“好了，我知道你的担忧，不必多言了，你自去吧……等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以我的移天换日之功，还有什么能成为阻碍我们的目标？”那主人的声音不再与高将军纠缠，一闪身便失去了踪影。
暗室中只余下一个人影在内，只听他迷茫的小声自言自语道：“移天换日？没想到主人也会有说大话的时候啊……”
晋阳宫，高欢寝殿。
高欢这几天身体恢复的不错，已能靠在榻上听高澄大略报告处理的军务的过程，此时他刚用过午饭，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相貌，也自觉气色似乎是好了一点，便吩咐众人都去休息，房中只留下两个家人听用即可。
高澄吩咐他们好生照料高欢，便带着唐邕等官吏出殿去了。
高欢对留下的老仆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困意，大家闲聊几句吧。”
这两个奴仆都是服侍高欢的老人儿了，听他如此说，也不怵头，凑到卧榻前陪笑着问高欢道：“老郎主想聊点什么？那些国家大事奴婢们可说不来啊。”
高欢听了哂笑道：“我要聊大事，也不会选你们了，说点儿家长里短的吧，对了，你们来说说，在你们看来，我那些妻妾，哪几个好些，哪几个差些？”
两个老奴互望了一眼，有个胆大些的笑着答道：“老郎主的这个话题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点逾礼了，哪有奴婢议论主人的道理？那些娘娘们，哪个不是我们的主人，我们怎敢胡乱评说？”
高欢无所谓的摆摆手，声音低沉的说道：“不过是闲聊罢了，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样吧，我先恕你们无罪，总可以了吧？”
老奴这才咽了两口吐沫，想了想小声说道：“老奴只是胡乱说的啊，这几位娘娘中，要说对下人们最有礼的，还得属游娘娘。”说罢朝另一个奴仆看去，征求他的意见，那奴仆也点点头，表示同意，看来二人的观点一致，都认为游娘是第一等的好脾气。
高欢微微颌首道：“这么说，你们觉得游娘是最好的了？”
本以为他们会一致表示肯定，不料二人却思索了片刻，都带着玩味的笑容缓缓的摇了摇头。
这样倒提起了高欢的兴趣，饶有好奇的追问道：“怎么又不是最好的了？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胆大的老奴答道：“高王有所不知，我们做奴婢的，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主人对我们的态度如何，态度再好，我们也要做那些活计，态度差些，总不外乎是自己加些小心罢了，那样还能提高自己的手艺呢。”
高欢思索了片刻，感觉倒也入情入理，奴婢的心态原本不能以常理度之，不禁继续问道：“那在你们看来，究竟哪个是好的呢？”
这次却是胆小的奴婢答话了：“其实几位王娘都是好的，并没有特别为难奴婢的，但要说其中最好的，我们觉得……”说着看了一眼另一个老奴，两人一起说道：“还属郑娘娘最好！”
这个答案彻底出乎高欢的预料，郑氏平日里张扬刁钻，对其他妾侍尚且不让分毫，何况对待他们这些奴仆，哪能有半点好颜色？为什么他们反而说她最好呢？
胆大的老奴谄笑着说道：“郑娘娘虽然难伺候一些，但只要我们合了她的心意，从来都不吝惜赏赐，有时候赏赐的比老郎主还丰厚呢，所以奴婢们都觉得，还是郑娘娘最好，不但是我们，这可是整个晋阳宫中奴婢的共识呢。”说着显得颇有点得意之色，虽然高欢实在想不出这得意感从何而来。
说了一会儿话，高欢渐渐有些倦了，想要入睡之际，就听两个老奴低声说了几句话。
“呦，你瞧，外边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忽然暗了？”
“哎呀，莫不是天狗吃太阳了吗？”其中一个惊讶的喊道。
喊声引得高欢也坐起身来，抬眼向殿外望去，果然看见适才还沐浴在阳光中的亭台楼阁，已经由远而近的暗了下去，高欢抬手摆了摆，对他俩示意道：“去，出去看看。”
两个老奴走到殿外，只见暖暖的冬阳正逐渐失去光芒，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怪物张口吞入腹中，不一会儿，原本的圆形就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微微泛着红色光芒的铁钩形状兀自留在黑影之外。
然而一点点光芒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天地间霎时陷入了漆黑一片，伸手只能看见五个指头的一点轮廓而已，殿门前的奴婢转身对高欢喊道：“老郎主，是天狗吃太阳了，让下人们敲敲锣鼓吧。”
高欢闻言点点头，马上反应过来他们是瞧不见的，便开口说道：“传话去吧，让他们敲敲锣吓跑天狗。”胆大的奴婢答应一声，急切间又摸不着灯火，就摸着黑朝前走去，边走边喊道：“高王有令，敲锣吓天狗啦！”
高欢在榻上半坐着，努力的侧着头朝太阳所在的方向瞧着，隐约可见一个暗红色的铁钩孤零零的悬在漆黑一团的混沌之中，仿佛努力想将这片黑暗戳破，最终却是徒劳无功。
高欢不禁长叹了一声，心中思索道：“我贺六浑难道也会像这残阳一般，一世功业都做了画饼，全部转手成空吗？”他想起了老上司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当初尔朱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就是这个豪勇的将军，却命丧在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元家小儿手中，天命啊，就是这般无法琢磨参透。
就在他感慨之际，一声与他刚才颇为相似的叹息像银针一样直刺入他的耳中，他蓦地大吃一惊，正当高欢想要喝问是谁的时候，只听那个如针刺般的声音继续淡淡的说道：“贺六浑，你的天命尽了，上天为了收你这个命硬之人，已遮蔽了太阳，你还放不下那些荣华富贵的身外之物吗？”
高欢悚然惊呼道：“你是谁？来人！来人！有刺客！”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但却没听到什么回音，就连站在门外的老仆都毫无动静，高欢不禁向后躲闪着，在这种天象异常的时候，本应防卫严密的深宫内院中，却进来了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何况自己已是病卧在床，毫无反抗能力，任你往昔如何的英雄豪杰，也都会惊慌失措。
那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用害怕，其实我们曾经见过面，还记得当初你刚刚起兵反抗尔朱氏的时候，曾有个奇怪的囚徒对你说过一番话吗？那个人就是我……”
高欢不由得顺着他的话语在脑中思索，但他只记得那时风云际会，兄弟聚义，鲜汉将领齐来投奔他，之后的韩陵之战，自己以少胜多奠定了霸业，至于什么奇怪的囚徒，他却没一点印象……
那声音见高欢并不答话，冷冷的说道：“当时你意气风发，自诩可以凭一己之力平定天下，又怎么会将我的言语挂在心上，但你应该会记得，有人对你说过，只凭武勇是无法建立太平天下的，与其寄希望于征伐，不如用文化来浸染，就像当初西域的一个大国，他虽然被敌人消灭了，但他的遗民却仍谨守着亡国的文化，如果你愿意……”
这声音还没说完，高欢惊呼道：“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你所说的事，我当初拒绝了，现在仍然要拒绝，我中华自有传统，岂可由你摆布？当初我只当你是个玩笑，小小惩戒你一番，如今看来，当初就应该杀死你！”
那声音发出一阵空灵的笑声，从尾音中听来颇有苍老的感觉，似乎年纪已经很高，笑过之后又冷冷的说道：“可惜你是杀不死我的，不但杀不了我，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即使你拒绝了我，但在你的那些儿子之中，却已有人接受了我的指引，年轻人比你见事要明白的多，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贺六浑啊，你的天命已经到了，该歇歇了……”
高欢闻言惊讶的追问道：“是谁？你告诉我是谁？是大郎？是五郎？还是八郎？你说！你说！”
高欢歇斯底里的惊呼着，不假思索的说出了下意识首先怀疑的三个儿子，大郎虽然掌权多年，但心气有些浮躁，为了更好的掌控权力，难免思虑不周而为人所乘；五郎则是尔朱氏的外孙，心思究竟如何殊难预料；八郎则是一个怪异的存在，就连高欢看他都有些看不明白，他的许多行事作风都不似高家素来的风格，若说这三人中他最疑心的，就是八郎高淯了。
此时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了世子高澄的喊声：“高王遇袭，所有人速去护卫！”
高欢立刻怀疑的问道：“难道是大郎吗？”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否则为何高澄会在此时带人赶来？他名为护卫，谁知道真实的目的究竟是弑还是救呢？
那声音却不答话，只是不停的冷笑着，仿佛心中对高欢有极大的恨意正在宣泄。
就在高澄马上就赶到的时候，高欢突然感到自己的背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抵住，他连忙想要挣脱开来，但那手中似乎有一股粘劲，使他无法脱身，幸亏此时天色开始变亮，众人的脚下顿时加快了速度，就在兵士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的时候，高欢突然感到一阵寒气透体而入，直直的穿进后心的位置。
“围住寝殿，你们冲进去，不要放走贼人！一定要保护高王！”高澄大声吩咐着，在他身旁正是适才跑去叫人敲锣吓跑天狗的仆人，这个老仆适才正要回转，突然听到高欢的呼喊，忙赶去通知高澄，所以高澄才会率人赶来。
倚在榻上的高欢四肢渐渐冰冷，他颤抖着想要回过头去看那人的样子，却实在无力做到，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想到放在榻旁的铜镜，便挣扎着向铜镜中望去……
“竟然是你！！”高欢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这四个字，便颓然昏倒，失去了意识。
“贺六浑，你浪费了我几十年的光阴，我定要你受尽折磨而死！”那人紧咬牙关，用阴寒彻骨的声音说了一句。
此时冲进殿中的卫士们看到一个身穿黑衣黑帽，遮蔽甚严的刺客，都挺起刀矛，朝刺客杀去，刺客动作飘忽，不与众卫士的兵器接触纠缠，而是瞅准机会顺着廊柱蜿蜒而上，转眼间便从屋顶的空隙处一闪而过，当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黑影已越到了寝殿庭院墙边。
高澄心中恼怒已极，堂堂晋阳宫，刺客竟能来去自如，直如游逛街市一般，若是如此，住在里面的人哪还有半分安全可言，他喝道：“射！”之后伸手朝旁边一挥，早有个马面彪身的大将应声而出，在高澄的话音未落之际，一支羽箭已经离弦激射而出，仿佛他的生命时刻准备着射箭一般，箭矢带着九霄龙吟之声，直奔墙头的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听到来箭的风声，知道不是易与之辈，忙反手将袍袖一抖，想将羽箭震斜偏飞，然而他百密一疏，过于小觑了此箭的威力，羽箭在震动中虽然箭身微微一颤，但终因速度太快，只不过是略向右偏了一点，电光火石之间，依旧“噗”的一声，箭头全部没入黑衣人的体内。
黑衣人“嘿”的一声，身形向外微晃，侧目扫视一眼，冷冷的说道：“落雕都督，名不虚传！”说罢也不拔出羽箭，而是拼力在大量箭雨飞来之前，纵身一跃跳下围墙，此身已到了高欢寝殿外围。
高澄见此人竟然逃脱，连连怒喝道：“追！追！将此人生擒活捉！不拿住他，你们全部论罪！”一连串的疾呼使得众将士不敢丝毫怠慢，全部冲出寝殿的院落，朝黑衣人逃遁的位置赶了过去。
众人赶到院门外，却见唯有地上留着几滴新鲜的血迹，除此之外，哪还有一丝黑衣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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