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列车晃荡
列车晃晃荡荡地前进着，旅客们有的高兴地谈笑着，有的愉快地议论着，有的倚窗眺望着外面闪闪后移的电杆树木和村庄，那些老出差的外勤人员和旅客们，有的悠闲地品茶，有的头靠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还有人走来走去找更好些的座位。有人站在椅子上在头顶的搁廊上整理着东西。
包家良坐在那里，呆呆地回想着这梦幻般二十多天短暂但充满着甜蜜和痛苦的回家探亲的日子。他的眼前那个穿长袖花衬衫高大美丽文静而又含情脉脉的雪梅形象与穿着黑竭色破布衫瘦骨伶丁的年迈的老父亲的身形和热情慈祥时刻关怀他的母亲的面容交相辉映。
这二十多天的生活，就像刚看过的电影镜头那样，一幕一幕地亲切地映现着他与亲人们相聚的美好时光。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幕一幕地回忆着这短暂的二十二天美好日子。他感到幸福，也感到痛苦，他感到幸远也感到内疚。他如今一个学徒工以这样卑下的身份，能够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作他的爱人，他是感到幸福的。要知道工厂里和农村里像他这样年纪的，很多人都还没有对象呢。即使有也没有像他的爱人那样好。比如翟安定，他如今虽然已经是一个海军军官，可是他在家乡找的对象却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个子不高相貌也平常的农村姑娘。觉得他的雪梅各方面都比他的对象强多了。他感到幸运的是，当年被生活所迫，出来到湖头镇打铁当学徒，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个机遇，他心里暗暗地感谢那介绍他去师傅铁店里当学徒的堂哥阿华。
可是他也为找这样的一个对象而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找了雪梅使他硬着心肠把父母弟妹全家人都搁置在一边了，以致使父母这么的失望，连这么一年来一趟带一点东西都扔在了师傅家里。没有一瓶酒没有一斤糖给父母。可是父母还对自己这样的好。他一想起那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想起母亲在上升桥航船埠头见到他只拎着一只空旅行袋上岸时问他：“家良，你就这么一点东西？”的话，和她老人家惊讶失望的面容，又想起母亲毫不计较他回来没带一点东西和一点钱来，却为他和雪梅杀鸡杀鸭热情款待他和雪梅的情景。想起临别时父亲拿着手中尽有的一元钱，抖抖擞擞地要塞给他让他在路上买点吃的情形，他的心真是痛苦内疚得发颤。他感到他在雪梅面前是有恩的，他在他父母面前是有罪的。同时也愧对弟妹们。
父母养他二十多年，平常没寄一分钱来，回家没带一点东西来慰慰大人的心，来了还带了未婚妻破费父母本来就很拮据的粮食和钱。吃了他们平常一个月都舍不得吃的的鸡蛋鸭蛋和鸭子。临行还厚颜无耻地向他们要路费。而他敬爱的父母，临行还煮了许多茶叶蛋等吃食让他带来路上吃。千叮咛万叮嘱地嘱咐他在外工作小心，冷热当心，饭要吃饱，要养好身体。他们为的是什么啊？他深深地感到父母对自己情深如海，恩高如山。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父母对自己的恩情。
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到他欠父母的恩情太多了，他这辈子是还也还不清了。他后来果然没有还清。对父亲后来还还了一点，对慈爱他的母亲，为他一辈子打下基础，再苦也让他了四年书，长大后又百般爱他的母亲，竟直到她逝世，没有报答她一分恩情过，这是后来他一辈子永生永世也感到内疚和痛苦的事。他深深地感到他的幸福是拿父母的痛苦和无奈换来的，雪梅受他支援的幸福是靠他父母的苦难和损失换来的，他们两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父母和弟妹牺牲上面的啊！如果有人知道中国人的父母是怎么样的父母，他深深地感到他的父母就是最能代表传统的中国人的父母了，中国人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一生一世为他们的儿女着想的人，在儿女上面，他们牺牲最多，而毫不考虑自己，是最大公无私的人。
他又感到人世间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平衡多么的矛盾啊！
如果他不找雪梅这个对象，把每月十无钱寄给家里，在那一年只有结算一次发一点钱的困难时期里，他的爸妈将会是多么的高兴呢！他们平常用这这十元钱买点油盐酱醋足够了。还可以买点吓饭。像上次那样父亲偶然生病，就不会看一下医生的钱也没有了。
像这趟回来时，他扔在雪梅家里的那些白糖、桂圆还有两瓶烧酒和香烟等物，也足可使大人高兴一下了。可是他长到二十五岁，出门五年了回来两趟，却连一分钱也没带给他们过。一点像样的东西也没带来给父母过，相反每次临走还要刮他们几十元去。他这样的儿子生了有何用！
可是如果他按他良心那样做了，而那个可怜的姑娘无钱读书就要失学了，他又于心不忍。他不仅仅是为她将来做自己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出于对一个好学上进的又可爱却又是不幸的姑娘因家贫即将失学的怜悯和同情。如果他不帮助她，那不但她不能读书，就只能小小年纪就去工作，以后再马马虎虎地嫁个人了事，就抹煞了这个人才，她就没像现在这样愉快地在学校里读书求知的机会和幸福了。他少年尝过失学的痛苦，深感到读书求得高深的学问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啊！可是这一切的矛盾，他自己的幸福与痛苦，雪梅的不幸与他父母的不幸究竟怎么处理好呢？能不能两全其美呢？既能使雪梅幸福又可以照顾家里父母呢？
有的，事情很简单，如果他的工资有五六十元一月就基本上可以解决了。比如在部队，升了干部像翟安定那样就行。可他如今只有三十二元一月。狼狈得常要向人家借债，甚或卖人家的钢笔，造成今天这样的处境又能怪谁呢？
怪他自己！他只能怪自己，怪他自己不争气。部队的门他也进去过的，可他自己不争气又出来了。当然，他当年去参军不是为了钱，说钱进去时才六元一月津贴。当时只为着当个解放军感到光荣。他本来想多干两年的，做一番事业出来，可是结果不到服役年限，才当了三年兵就出来了，唉，他是个多么不长进的家伙啊！由于自己不争气，而至造成自己今天的痛苦。也给父母带来不幸－－－－－
二十二天，多么短暂的二十二天！不到一年中的十二分之一，二十二天短暂的相聚与欢乐。紧接着又是一年的漫长等待，不，下回打算后年再来，那么是漫长的两年！又要两年的日夜思念和盼望，这日子是多么的难熬啊！何日才能熬出头？
虽然再两年雪梅高中毕业了，但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生又有啥用场呢？还得等她上大学。大学生毕业了才能工作。工作还有个分配问题，她有分配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可能吗？到时候分不到闽南，可能会离他更远了。他要求领导让他调过去？领导肯答应嘛？即使能让他调过去，起码也得三五年。嘿，多么漫长的岁月啊！难怪许多人当时都劝他当年不应该找这个对像，说花了钱又见不到人，将来能不能成为你的妻子也说不定，真是个傻瓜！
可是她那么美好，那么纯洁，他没法把她抛在一边，没法忘了她，他深深地爱她。为所爱的人做出牺牲是他所愿的，为所爱的人高兴，为所爱的人将来能得到幸福他甘受寂寞和思念。也只好寂寞的思念了。即使她将来变了心也没有什么，他觉得宁可将来她负他，不可现在他负她。
同时他感到，为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受苦也是一种幸福，为所爱的人忍受寂寞，也不会觉得寂寞。
他虽然又要这样远天跋地的离开家乡到遥远的的异乡去工作，去过那寂寞凄苦的生活，可是想到雪梅九月一日，又能愉快地到学校去读书，他的心就感到莫大的安慰和快乐。
是啊，他眼前的吃苦和寂寞是有意义的，他所做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也可以说还是一种美好的机遇呢，有人想寻找这样的机会也不一定能寻得到，他寻到了。虽然还将付出漫长的等待时间，还将付出更大的代价，包刮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但是他还是心甘情愿－－－－－－
列车隆隆地前进着穿过一个个黑洞洞的坠道，越过一座座悬崖峭壁，家良和旅客们瞌睡迷蒙地晃荡荡颠波着，在车上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又迎来了第二个黎明。隆隆的列车越驶越离开他的家乡，越来越接近闽南，家良的思绪也随着卡特卡特的车轮声，想着回厂的事情了。
那又痛苦又愉快又烦恼又幸福的探亲好日子毕竟过去了，他不能老是沉浸在那已过去的欢乐和痛苦中了，得想想明天到厂的日子了。
明天到厂后会怎么样呢？厂里会怎样对待他？
此刻他又有点担忧，他想到这趟回家探亲又超了一个月假，厂里不知会不会原谅自己？又想到在鹭江思明路那桩丢人卖钢笔事件，回到厂里后不知会怎么样？那天打电话有没有让人知道？如果叫人家知道了那他可抬不起头来了，或许组织上还将处分他，现在那支钢笔还在，他一到那里，就把那支钢笔交给周主任，同时交一份检讨报告上去。不，他想了很久，交一份检讨书不够，而要交一份决心书上去。交一份从今以后怎么安下心来好好工作的决心书上去。还决定上从今后在政治工上要积极向上争取入党。这是周主任对他恨铁不成钢的一向期待。
确实，国家对他不薄，是家国家给了他工作，是国家给了他这样好的未婚妻，国家给了他一切。
虽然这趟回去，由于种种原因，他还很狼狈，经济上是那么的拮据，但是父母待他那么好，雪梅对他那么亲热，他如今有了这样美好的有文化的雪梅作为他的未婚妻，他还是幸福的。
就说家里吧，虽然他都支援了雪梅，平日没一分钱带去，相反回去时还要刮他们，依赖他们，感到羞愧。但反过来说，家里也是靠边党的领导好，能支援我，支持雪梅读书。要是在解放前，即使几年前家里也是无能为力的，这可全靠边党的领导和社会制度啊。
是的，虽然如今农村吃食堂农民经济收入不活，但那也不是他一家，整个村庄，整个地方都是这样。而他家的收入还算好的了。人要有良心，**毛主席对他一家这样好，他不能老这样吊儿朗当对待工厂了。并良心说**对他不薄，工厂对他不薄，他再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混下去了。他要振作起来。如果加回厂后领导就是处分了他，他也要正确对待。他今后一定要积极向上在政治上争取进步。好好学习技术，在业务上争取能独立工作。
他是一个贫苦的雇农子弟，一个复员军人，一个共青团员。今后一定要做个对得起党，对得起领导，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雪梅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