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车豪迈地飞驰在原野之上,碧绿的长草往后飞退,引擎声、车轮碾地声、风声,回响在车中。
摇下车窗,白茫茫一片的天光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转而一暗,无边的光亮揉成了一团,凝缩成一堆篝火,红艳艳地烧着,树枝的噼嘙声偶尔响起,清脆地点缀着宁谧的黑夜。
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铁汉宛如肉山般巨大的身躯正盘坐在篝火边,憨笑着给自己递来一只烤兔,“鹰头儿,尝尝这兔子!加大红了,可带劲儿!”
自己有点迷糊地接过串着烤兔的树枝,撕下一条兔腿尝了尝,辣!劲辣!当下将剩下的兔子肉递给莫言。
莫言还是老样子,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着他的烧刀子,就着劲辣的兔肉,一口酒,一口肉,一声不吭。自己从他身边抢了瓶烧刀子,猛灌了一口,莫言还是没说话,只会心一笑。
赤薇拉着王老将军走了过来,两人大大咧咧地占下了最舒服的一个大木桩。王老将军暧mei的目光在赤薇和自己的脸上扫来扫去,惹得大小姐大发雌威,揪起老将军腰间一小撮嫩肉,狠狠一拧!
老猪被宰的惨叫顿时响彻四野!
一片温馨!
霍然间,赤雷大步走到自己眼前,豪气干云地喊道:“鹰子,走!”
“上哪儿去?”自己还有点迷糊。
“夜袭阎王殿!”赤雷的语气仍旧杀伐决断,英风豪烈。
“走!”自己没有一丝异议,兴奋地站起来。
一霎间,赤雷大踏步往前走,倏忽间背影已远在天边,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紧接着,铁汉、莫言、赤薇、王老将军,接连远去,一一消失在夜色里!
不论自己怎样追赶,怎样吼叫,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冷夜里,只剩下一地冰凉的灰烬,陪伴着孤独的自己。
一滴物事,无声地,滑下脸颊,被夜风,轻轻吹去。
那是什么?
湿湿的,凉凉的,那么陌生的感觉。
那是什么?
泪吗?
自己也会有泪?
不可能!
不可能!
我不会流泪!
…………
…………
一角粗糙的袍袖轻轻拭去穆鹰额头上的冷汗,轻抚着他悲恸挣扎的脸庞。一阵眩晕后,穆鹰执着地将眼帘撑开一丝小缝隙,模糊中看见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
认出来了,那是索朗上师。
一幕幕记忆中的画面像是电影的胶片一般飞快地在脑海中回放,任务、高原、澜沧江、喇嘛、风雨、死斗,还有那惊天动地的雷霆……
穆鹰疲倦的思维终于反应过来,强忍着腹背撕裂般的痛楚,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体,沙哑的声线焦急地问道:“赤薇,我那同伴呢?”
索朗脸上顿时一片黯然,让开身,露出背后的一堆篝火,温暖的火焰旁边,躺着一个穿着短裙马甲的俏丽女子,只是……
只是她已不见了一条右臂!
穆鹰睚眦欲裂!
他明白,战斗必然有损伤!
他明白,之前如此惨烈的一战,要成功突围,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明白,作为飞鹰的一员,要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强者暴徒拼杀死斗,牺牲,是早晚的事!
但明白不等于接受!
他接受不了!
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女人,是他一直以来视如亲妹、默默怜爱的薇儿,那个个性飞扬、爱玩爱闹,却心中酸苦的女孩!
“为什么要是她!断臂的应该是我!我才是队长!我才是飞鹰的队长!”穆鹰紧握着拳头,指甲已掐进肉里,丝丝鲜血渗出,犹自不觉,就连包扎着腹背的布条又再渗出血来,亦是不觉,“他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一个个自顾自地去了!他们怎么不问问我,我才是队长!牺牲的应该是我!为什么,为什么……留下的,总是我……”
渐渐地,仿佛声带都撕裂了,沙哑的声线说不出话来。
只剩下一阵抽泣声,寂寞地回荡在山洞中。
那湿湿的,凉凉的,果然是泪啊!
原来自己还是会流泪的!
……
索朗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心痛如斯的铁血军人,只能默然合十。
篝火声稀,却散发着淡淡暖意。
良久良久,哭声消泯,一阵沙哑得不类人声的话语轻轻响起,似乎怕惊动了睡梦中的人儿。
“究竟怎么回事?”
索朗凄然且满怀歉疚地说道:“突围前,女施主为了救我,遭了尼玛的暗算,被冥焰妖蛇攻入身体。蛇毒易解,但冥焰难除……情况危急,为保住她性命,只能舍弃一臂……老衲无能,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直到这时,穆鹰才注意到索朗僧袍下摆所露出的双脚一片焦黑,皮肉隐隐透着腐臭!
“上师!”
“呵,地狱冥焰被毒蛇妖魂操控,不夺一人性命决不罢休,我也无法将之抹杀,只能把冥焰转移到自己身上。”
“上师!”
“无妨,我的舍利子还有点用,还有四五个小时呢,足够我看完最后一次日出了。”
“上师!”
“军委方面,你不用担心,佛门修行的法诀我已录下,即使人不到成都,也是无妨。”
“上师……”
穆鹰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泪已干,没有再盈眶。
对于索朗这等高僧来说,生死轮回都已看透,再哭,也就矫情了。
沉默良久,穆鹰恳切地轻声请求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呵呵,我确实有件事情想拜托施主。”索朗明白穆鹰是个直接的人,所以就直接说了。
“我年轻时,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像佛陀一样,普度众生。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发现芸芸众生绝不是一个人或者某个人所能渡尽,连佛陀都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就算历尽千百世轮回,也无力完成,修行到了最后,恐怕能渡自身就不错了。但我没有放弃,我一直在做,渡一个算一个,就像昨晚货船上那对夫妻那样……”
“近些年来,看着藏民们的生活一天一天在变化,我渐渐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个喇嘛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要做更多,只有依靠政府!所以我决心离开藏地,即便身死,亦不后悔!”
“唯一遗憾的是,我只踏出了第一步,就成了最后一步,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走下去!”索朗上师坚毅而又深远的目光凝注着穆鹰,一瞬不瞬,“哪怕只再走一步!”
穆鹰对于这种近乎于形而上的大命题可说毫无天赋,迟疑道:“可我不知路在何方。”
“我也不知道,边走边找呗!”
一句玩笑话,或许已道尽了老僧的一生!
穆鹰沉默良久,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
索朗老怀大慰,如光风霁月般的笑声响遍整个简陋的山洞。忽然像是察觉到自己扰人清梦,小意地回头瞧了一眼睡公主般的赤薇,登时安心。
穆鹰不禁莞尔一笑。
“对了,还有些身外物,须交代你一番!”索朗伸手一翻,地上忽然凭空多出了一张玉版,一朵金莲,一面古镜。
“这玉版中记载着佛门密宗和净土宗的一些修行法诀,你交给王老将军吧。”
“这朵金莲是藏传佛教的圣地‘香巴拉净土’的钥匙之一,也是圣地守护者的身份象征。不聚齐所有的金莲,是无法完全打开圣地之门的,格桑尼玛他们不过是取巧到了圣地外围而已……我是真的不愿意打开圣地,渡世靠的不应该是天材地宝、法器灵丹,圣地之物只能渡己,难以渡世,徒乱人心,可惜……你将来若须要圣地中的宝物,便去布达拉宫吧。”
“这面古镜,来历极为神秘,我也不甚明了,但尼玛苦苦相逼,想必是为了这镜。你将来仔细参研一番,或许能有所收获。”
古镜比手掌略大,色泽雪白,触手微凉,正反面都十分光洁,并无纹路,只镜面上蒙着一层雪霜般的雾气,仔细望去,内里如无尽仙云飘渺,引人入胜。
…………
…………
日出东方,温暖的阳光又一次洒遍大地,一如亘古以来的壮美!
索朗在穆鹰的搀扶下,走出山洞,直面着无限晨光,幸福地呢喃道:“看了这许多年日出,总是看不够……还记得小时候,刚进寺庙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美丽的日出,阳光反射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美极了……”
须臾,一道黑火焚起,上师与妖蛇同化灰烬,随风而逝。
穆鹰独自站在旭日之下,高山之巅,极目远眺,长空大地,无边无涯……
前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