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两个星期，我不清楚瓦里娅与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瓦里娅派来一个非常机灵的小鬼通知我。等到礼拜六，我假装去做祷告，便亲自去寻找他们了。他们住在很远很远的一间小房子里。大杂院内住满了耍杂技的，环境很不好，到处都是垃圾，既脏又吵，但是他们过得却很好，好像一对幸福的小猫，互相喵喵地叫着，玩耍着。我把能带来的东西都带来给他们了：果子酱、面粉、干蘑菇、茶、糖、杂粮以及钱，记不清有多少钱了，是在外祖父那儿偷来的——既然不是为了自己，偷也是可以的！你父亲一样都不要，气愤地说道：‘我们是要饭的还是什么呢？’瓦尔瓦拉也顺着他的意说道：‘哎呀，妈妈，不可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将他们训骂了一顿：‘笨蛋！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的丈母娘！我是你什么人，蠢丫头？我是你的亲娘！欺负我能成吗？要清楚，亲娘在地上挨骂，圣母便会在天上大哭！’一听我讲此话，马克西姆就将我抱了起来整个屋子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跳——劲头相当大呢，像个狗熊一样！瓦里卡这丫头也好像一只漂亮的孔雀一样踱来踱去，一个劲儿地夸奖丈夫，仿佛是夸奖一个刚刚买来的洋娃娃一样，双眼瞧瞧这儿望望那儿的，总是一本正经地谈家事，像一个管家婆子——瞧她那样的确笑死人！喝茶时，她取出自家制作的点心，嘿，硬死了，能将狼牙给啃下来，牛奶渣做得好像一盘沙子！”“就这样待了许久许久，一直到你快要生出来时，你外祖父依旧一言不发。我悄悄地到他们那里去，他是清楚的，但他假装不知情。他禁止家中的人说起瓦里娅，大家全都不发言，我也不发言，然而我心中有数，父亲心中的门不可能总是闭上的。这个很长时间以来巴望的机会当真来了：有一天夜间，大风雪怒吼着，好像是有狗熊在窗子那儿爬，烟囱呜呜地叫着，所有的小鬼全部挣脱开锁链。我与你外祖父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我开口说道：‘在这样的夜晚，穷人不好生活，但是有心事的人更伤心！’外祖父突然问我：‘他们过得怎么样？’‘也没什么’，我说道，‘过得非常好。’他说道：‘我问的是谁呀？’——‘你问的是女儿瓦尔瓦拉，女婿马克西姆呀。’——‘你怎么猜到我问的就是他们呢？’——‘你行了吧，’我说道，‘老头子，不要装糊涂了，别耍花招了，谁乐意你耍这套把戏呀？’他叹息着说道：‘唉，你们这群鬼呀，你们这群灰色鬼！’待了一会儿他还探听道：那个大坏蛋，这是讲你父亲呢，确实是个坏蛋吗？我说：‘谁不想干活儿，谁骑在其他人的脖子上，谁才是坏蛋呢。你倒是瞧瞧你那雅科夫与米哈伊尔，这两个不恰恰是一对坏蛋吗？家中什么人干活儿呢？你，什么人挣钱呢？你他们为你帮了多么大的忙？’他接着骂我坏蛋、下贱，辱骂我是拉皮条的，记不得他还骂了些什么，我默不作声。他说道：‘你怎么能够相信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摸不透他详情的人？’我始终没有开口，等他累了，我说：‘你倒是去瞧瞧他们过得怎么样了，他们生活得可好。’他说道：‘那也太给他们面子了，难道让他们到我这儿来。’一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兴奋得快哭了。他解开我的头发——他总是爱摆弄我的头发，叽叽咕咕地说道：‘不要哭，笨蛋，我并非没心肝之人。’他过去可好了，我们这个老爷子，自从他自己认为没人比他聪明，便经常发脾气，才变得像现在这样蠢笨。”
“你母亲与父亲后来真的来了，那是在圣日，就是大斋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他们是非常高大的一对，穿得洁净整齐；马克西姆站在外祖父的跟前，说：‘看在上帝的名义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别以为我来是请求嫁妆的，不要这样以为，我是来对我妻子的父亲问安的。’这令老头子非常高兴，他张开嘴笑了，说道：‘嘿，你这么个高个子，绿林弟兄！不要淘气了，搬回来住在一块儿吧！’马克西姆皱着眉头说道：‘这得看看瓦里娅的意思，我怎么着都可以！’可是他们只要住在一块儿就会拌嘴磨牙——怎么着也不合套！我对你父亲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又是在桌子下面蹬他——可是都无济于事，他总是死抱着自己的那一套理论！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既快乐又清亮，眉毛是黑色的。偶尔他将眉毛一皱，双眼便在眉毛下面藏了起来，脸变得好像石头一样，表现出倔强的样子。此刻除了我，谁讲话他都不听。我喜欢他胜过喜欢我的亲生儿子，他心中也清楚，因此他同样喜欢我。他经常靠着我，搂抱我，偶尔抱起我满屋子转，他说：‘您是我亲生的母亲，是哺育我的土地，我喜欢您胜过瓦尔瓦拉！’你母亲是个喜欢说喜欢闹的顽皮鬼，朝他扑了过去，高声说道：‘你竟然敢讲这种话，你这咸耳朵的彼尔姆人哪！’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闹着玩，过得非常好，我的心肝！他跳起舞来也是天下罕见的，会唱一些动听的歌曲，他都是跟着瞎子学的，瞎子是一个不错的歌手！”
“他与你母亲搬到花园中的一个小屋里，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你是午时出生，你父亲回来吃午餐，你恰巧迎接他。你这小笨蛋，就似乎不清楚生孩子是一件多么艰辛而伟大的事情！他将我放到他的肩膀上，走过整个院落去对外祖父汇报生了个外孙子。外祖父微笑着说道：‘嗨，马克西姆！你这个森林精！’”
“你的两个舅舅真是不喜爱他，他们恶狠狠地报复了他一回！一年大斋期，刮着风，突然整个房屋被吹得呼呼作响，真是恐怖啊——大家都惊呆了，这在闹什么鬼呀？你外祖父吓傻了，让人在四处都点上了长明灯。他跑过来跑过去，命令着：‘马上祷告！’然而声音霎时间就停止了，大家更是害怕得要命。雅科夫舅舅预料到了，他说道：‘这肯定是马克西姆搞得鬼！’最后你父亲承认了，他将大大小小的瓶子搁在天窗上面——风吹着瓶口，它们便呼呼地发出响声，发出来各种不一样的响声。你外祖父恐吓他说：‘马克西姆，如果再开这种玩笑，小心将你送到西伯利亚去，让你一去不复返！’”
“有一年冬天，特别特别冷，旷野里的狼开始朝城中奔跑，不是咬死人家的狗，便是惊吓了马匹，要么就是将喝醉酒的守夜的吃掉，闹得人心不安！你父亲取来枪，穿上滑雪板，刚到夜晚便去野外。你看着吧，他每次准拖回来一只狼，偶尔是两只。他剥了狼皮，挖空了头颅，装上玻璃眼珠，跟真的一模一样！一天，米哈伊尔舅舅到门洞中去解手，突然跑回来了，头发耸立着，瞪着双眼，嗓子发僵，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的裤子也脱落下来，将他绊地摔了一跤，耳语似地说道：‘狼！’大家全都顺手拿起东西，举着灯火，冲入门洞内。一瞧，嘿，大柜子里确实有一只大狼伸着脑袋！人们敲打它，射它，但是它一点儿也不在意！大家留心一看，原来是个带着脑壳的狼皮，两个前腿钉在了大柜子上！那时你外祖父可将马克西姆恨透了。你雅科夫舅舅同样跟着他瞎闹——马克西姆拿硬纸粘了一个狼脑袋——做完鼻子、眼睛、嘴巴，贴上麻屑作毛发，接着便与雅科夫一起到街上乱窜，将这样恐怖的嘴脸探入人家窗户中。人家肯定都会害怕，大喊大嚷。只要到了夜间，他们便蒙着被单子出来，恐吓老神甫。他吓得朝警察亭子奔跑，警察同样吓得要死，急忙喊救命。类似的恶作剧他们可真干了不少，我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他们。”
“他为此差点儿把命丢掉。你米哈伊尔舅舅简直是你的外祖父的翻版——他心眼小，喜欢记仇，他制定了一个恶毒的计划谋害你父亲。那一年刚刚进入冬天，他们由人家家中做客回来，总共有四个人：马克西姆、你的两个舅舅，另外还有一个助祭。他们从驿站大街返回来，将马克西姆骗到了久科夫池塘，说是去溜一会儿冰，好像小孩子用脚那样溜。他们将他骗到那里，一下子将他推到冰窟窿中了。我将这桩事情说给你听。”
“舅舅们难道不怕闹出人命吗？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们倒不是狠心，”外祖母闻着鼻烟，悠闲地说道。“他们只是愚蠢而已！米什卡既刁又蠢，雅科夫倒还算了，一个傻乎乎的汉子。话又说回来，他们将他推到冰中，他又从冰中钻了出来，拿手抓住冰边，但是他们使劲跺他的两只手，他的十个手指头全部被靴后跟跺烂了。幸亏他没喝酒，他们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好像有上帝帮助他一样，他在冰下面伸直了身体，脸向上停留在冰窟中，喘着粗气；他们够不着他，冲着他的头丢了几块冰便离开了，说叫他自己沉下去吧！然而，他爬了上来，马上跑到警察分局去了。警察分局就在附近，你清楚吧，也就是在广场上。警官认得他，也认得我们家所有的人。他问道：‘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外祖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激动地说道：“我的主呀，让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与你公平的圣徒在天上安息吧，他真的可以配你！他竟然对警察隐瞒了此事，他说道：‘都是我自己惹的祸，我喝得醉了，昏头昏脑地走到了池塘，便掉入了冰窟窿中。’局长说道：‘不是，你没喝酒！’废话少说，他在分局那儿用酒擦了身子，换上干衣服，围着皮袄，人家将他拉了来，警官亲自带着两名警察也跟随着过来了。雅什卡与米什卡还没回来，去逛酒馆了，‘歌颂’老子娘来了。我和你母亲一看到马克西姆，他模样彻底改变了，全身紫红紫红的，手指头被破开了，流着鲜血儿，两鬓好像有一片雪，但是没有化——他的两鬓白了！”
瓦尔瓦拉高声叫喊：“你怎么了？”警官不管对什么都伸出鼻子去闻闻，对什么都追加询问，我的身心有所感应——唉呦，大事儿不好！我叫瓦里娅纠缠着警官，悄悄地去询问马克西姆什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轻声地说道：“你先去拦住雅科夫与米哈伊尔，让他们开口说，他们与我是在驿站大街分开的，他们去了圣母节大街，就说我拐入了纺绩巷！别说错了，否则他们就要吃警察的苦刑了。”我去外祖父那儿说道：“你去同警官说说，我到大门前等候儿子。”我告知他发生了什么乱子。他穿上衣裳，颤抖着，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就知道会搞出这种事情的，我早就料到要出乱子！”
光胡说，他什么都不清楚！我去等候儿子，我劈头便给两个孽种几个嘴巴——米什卡一下子吓醒了，雅什尼卡那宝贝儿子，舌头都僵硬了，总算还可以讲出话来：“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全都是米哈伊尔做的，他是老大！”我们不管怎样反正将警官哄住了——他是一个心肠好的先生。他说道：“你们要留神，你们这里如果再出什么乱子，我会知道是谁犯的罪。”说完此话他就离开了。外祖父来到马克西姆跟前说道：“多谢你，其他人处于你的地位，不会这么做的，我心中明白！”
你的这个外祖父，在他兴奋时，可以说非常好，之后变蠢笨了，才将心门上了锁。留下我们娘儿三个时，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啼哭起来，好像说梦话一样地说道：“他们为什么害我，我有哪儿对不起他们的了？妈妈，这是什么原因啊？”他不喊我母亲，好像小孩子那样喊我妈妈。按性格，他确实像个小孩。他问道：“为什么？”我只有放声嚎哭，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他们好歹是我儿子，我心疼他们。你母亲将外套的纽扣都扯下来了，披头散发的坐在那里，好像是刚刚打过架似的，嚎叫着：“我们走，马克西姆！兄弟是我们的敌人，我害怕他们，我们离开这里！”我叫住了她：“别火上加油了，已经烧得很旺了！”外祖父打发这两个坏蛋来赔罪，她冲着米什卡扑了过去，朝着他的脸“啪啪”便是几下子，这就算饶恕了！你父亲抱怨道：“兄弟，你们怎么了，你们会将我搞成残废的。手艺人没有手还有什么用呢？”
不管怎么说总算缓和了。你父亲生病了，一下子就在床上躺了七个多礼拜。有时候他说道：“唉，妈妈，同我们一起到其他的城市中去住吧，这里有点儿郁闷。”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当真到阿斯特拉罕去了，那里夏天准备迎接皇帝，你的父亲承造了凯旋门。刚入春，他们便坐上了头一班通航的轮船离开了。跟他们分别后，我就像跟自己的灵魂分别一样。他非常伤感，经常劝我去阿斯特拉罕。瓦尔瓦拉满怀兴奋，甚至连掩盖也不去掩盖的，没脸没皮的。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她喝了口酒，闻闻鼻烟，若有所思地朝窗户外面望望灰蓝的天空，讲道：
“不错，你父亲并非我的亲骨肉，然而我们的心长在一起。”
有时候，她正在讲故事时，外祖父会走进来，抬起黄鼠狼似的面孔，拿尖鼻子闻闻空气，疑惑地打量着外祖母。听着她讲故事，外祖父叽叽咕咕地说道：
“胡说，胡说！”他冷不丁地问道：“阿列克谢，她刚喝了酒吧？”“没有喝。”
“说谎，看你的双眼就知道你在说谎。”他犹豫不决地走了，外祖母对着他的身影一挤眼，顺口说了一句：“老爷子经过瓦舍堂，可别吓着了我的老娘！”一天，他站在屋子中间，两只眼睛盯着地板，轻轻地问道：
“老婆子！”
“唉？”“你可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知道。”
“你是怎样的一个看法？”“命中注定，老爷子！你记不记得，你经常说要寻找一名贵族的女婿吗？”“对啊。”
“这不是找着了吗？”“一个穷光蛋。”“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