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将钱给看守人的时候，带着怪罪的口气说：“您惊扰了瓦莉亚的棺材！”“这没办法。这已经占了别人的地方了。但是没关系。”
外祖母对着这个坟跪下去，扑倒地上，开始呜呜咽咽，接着放声大哭起来。哭完后，她就离开了。外祖父跟在她的身后，拉低的帽檐遮住了眼睛。
“种子都已经撒到荒地中去了。”他突然说，然后跑到前面去了。
我问外祖母说：“他怎么了？”
“让他去吧！他有自己的想法！”她回答说。天很热，外祖母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她的脚常陷到发热的沙土中。她不时停下来，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我鼓起勇气，问道：“坟里那黑黑的东西，就是我妈的棺材？”“不错！”她不满地说，“这都怨那只蠢狗。还没到一年，瓦莉亚就烂掉了！沙土渗水，假如是黏土的话，那就好许多。”
“每个人是不是都会烂掉呀？”“是！都会烂掉的。只有圣徒不可能烂掉。”我说：“您就不可能烂掉！”
她停下脚步，把我头上的便帽扶正，郑重地对我说：
“别想这些，这都不是你应该想的。明白了么？”我心中很难受。等我们走回家，外祖父早就准备好了茶炊。“天太热了，我们一块喝茶吧！”他说道，“我用我的茶叶把茶备好了，肯定够我们几个喝的。”他走到外祖母面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太婆，啊？”外祖母挥挥手。“没什么好讲的啊！”
“就是呀！上帝生了我们的气，把我们的子孙一个个都拽走了。假如一家人都活得很健康，就好了。”
很久以来，他都没这么和气地说过话了。然而外祖母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老头子！你这一辈子总说这样的话，谁听了会愉快呢？”外祖父清清嗓子，看一看她，低头不语了。黄昏时分，我苦恼地向柳德米拉说了我早晨看到的情况，可是却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做个孤儿也不错！如果我的爸妈都死了，我让哥哥照顾妹妹，自己去修道院过一辈子。我没别的出路。嫁人？我没有资格。瘸腿的人不能做女工，还有，瘸子生下的孩子也应该是个瘸子。”
她说的有头有尾，和街上的女人一样。也许从那天黄昏起，我对她就没有兴趣了。生活也随之有了新变化，我和这个女朋友越来越难碰到了。
我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着我说：“今晚上你早点儿睡，明天一早，我就喊你。我们到树林里拾柴去。”“那我就去除草！”外祖母说。
那是个云杉和白桦的树林，在距郊区三俄里左右远的一个沼泽上，里面有不少躺倒在地的树。这个树林一边延伸到奥卡河边，另一端则伸到通往莫斯科的、砌着石头路面的大道。这大片的林产的主人是苏瓦洛夫伯爵，但维护得很差。每到秋季，在为冬天拾柴的时候，常常有几十个人拎着斧头，带着绳子来到树林中。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三个人就动身出发了。我的狗和我并排走着，它偶尔停下来，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小心的嗅一嗅，不可理解地晃晃它的脑袋。
外祖父穿着件外祖母的短外套，头戴一顶没帽檐的破便帽，眯缝着两只眼睛，毫无缘由地微笑着。外祖母穿着蓝颜色的短外套和黑裙子，戴着白毛巾，在地上快步行走，我都有点赶不上她了。
“树林是上帝的花园。我年轻时到过日古利，那时我是名纤伕。噢，列克塞啊。我经历的事情你可还没遇到过、见识过！奥卡河地区的树林特别的大呀，从卡西莫夫城一直通到穆罗姆城。还有那伏尔加河彼岸的树林，都延伸到乌拉尔去了。这是真的！大得没有办法量！真是太神奇啦！”
外祖母斜着眼睛望着他，对着我使了个眼色。至于他，脚下不停地磕磕碰碰，口中不住地说出很多枯燥的字眼，这些都很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
“有一次，我们坐在一条尖头拉油的帆船上，从萨拉托夫城到卡马丽亚城的集市上。地主家的管家基利洛——一个普列赫城人，跟我们一起到那儿去。船上的头是一个家住卡西莫夫城，姓阿萨夫鞑靼人。船开到日古利，起了逆风，吹得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我们累得精疲力竭，双腿都僵了，摇摆不定的。我们只能停下船，到岸边做饭吃。当时是五月天，伏尔加河面上的浪不停地翻滚。河上虽然吹着北风，寒气袭人，岸上却很暖和，花香扑向人们！黄昏时，基利洛，这个岁数很大、脾气暴躁的人站起来，摘下帽子说：‘小伙子们，我今后再不做你们的头儿了，你们自己走吧，我要到树林里去了！’我们都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啊？要知道，没有个在老板面前负责的人，群龙无首是不行的！尽管这是伏尔加河，但是很有可能认不清路而迷失方向。这群人都是些没头脑的畜生，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大伙儿都吓呆了。然而他却很坚定：‘我不想再这么生活下去，我要到树林里去！’有些人打算揍他一顿，把他绑起来，但是也有人考虑他说的话。船上的头儿，那个鞑靼人叫道：‘我也跟着去！’这下可坏了。那个鞑靼人都走过两趟船，第三趟也走了一半，东家还没把工钱付给他，那时来讲，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大伙儿又闹又吵，一直吵到半夜。在夜间有七个人离开我们走了。剩下的不是十六个，就是十四个人。这都是树林搞的鬼！”“他们做了土匪么？”
“那说不准。可能是做土匪，也或许做了修道士，那时候大家觉得这差不多。”
外祖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万能的圣母呀！我一想到人，就觉得他们都可怜。”“所有人来到人世间全是一样的脑筋，就懂得魔鬼向哪儿拉，自己就跟着跑。”我们顺着沼泽地的土台和瘦弱的云杉当中的一条潮湿的小路进入这个树林中。树林里没有嘟嘟囔囔的人，也没人打架，没人喝酒。到了那儿，我就能忘记外祖父的小气，忘记沙土地里母亲的坟墓，忘记所有叫人气闷，沉重的苦恼。
外祖母找了一块很干燥的地面，说：“我们坐下吧！应该吃点儿东西了。”她的篮子里塞满了黑面包，生葱，黄瓜，盐以及一块破布裹着的奶渣。外祖父看着这些东西，不好意思地眨着双眼。
“噢，圣母啊！我什么吃的都没带。”
“这些东西够我们一起儿吃的。”我们背靠着做桅杆用的松树，坐在地上。外祖母一边拔草，一边和我说金丝桃、小杨梅还有车前子这些植物的药用价值。她还告诉我蕨菜，黏性的柳兰，沾满尘土的千屈菜的神秘功效。外祖父负责把躺倒在地的树劈碎，我则把他劈碎的柴堆放在一个地方。然后我悄悄跟着外祖母，进了密林。外祖母正在那些高大的树干中慢慢地向前走，不住地对铺满针叶的地面弯下腰去。她边走还边喃喃自语：
“天主又让蘑菇生早了。今年的蘑菇一定很少！上帝啊！您怎么不关心穷人，蘑菇是穷人们的好菜啊！”我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特别小心，不让她看到我。我不想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和蛤蟆的谈话。但是她仍然发现了我。“你怎么不跟外祖父在一起啦？”之后，她弯下身去，地面上都是青草。接着她说起有一次老天对人类发怒，用水灌满大地，淹死了所有生物。
“但是他的母亲提前把一切的种子留了下来，放在一个篮子里，藏了起来。然后她对太阳说：您把人间的土地都晒干吧！人们会夸赞您的。接着，太阳把土地都晒干了。她把藏起来的种子撒在了大地上。没过多久，上帝一看，大地上又长出了生物，青草、牲口和人。他问道：是谁做了违背我旨意的事？圣母就跟他讲了。事实上，上帝自己也不忍看着大地空无一物，就对她说：你做得好！”
这故事又让我有些不解，我很严肃地问道：“这是真的么？但是圣母是在洪水过去后很久才生的啊。”
这让外祖母觉得不解。“谁对你说的？”“学校的书里就是这样写的。”听完这话，她就放心了，劝我说：
“你别管那些书，忘了这种话就行了。那些书上都是瞎编乱造的！”
接着她高兴地笑了。“那些笨货都在胡思乱想！有上帝，却还没有上帝的母亲，真有趣！果真这样的话，那上帝是什么出生的啊？”
“我不知道！”“这倒好！学来学去，就学会了个‘我不知道’！”“教士讲过，上帝的母亲是约基木和安娜的结果。”“是叫做玛丽亚·雅基莫芙娜吗？”外祖母早就动怒了。她站在我的眼前，严肃地看着我质问道：“如果你再这么想，我就用力揍你一顿！”
然而过了一会，她又对我解释说：“圣母一直都存在，比谁都早！上帝就是她生出来的，后来……”“那基督呢？”
外祖母低头不语，只是闭上了双眼。“基督？……是呀。是呀？”我知道我赢了。我让她在神话世界中迷失了方向，但我并不快活。
“伟大神圣的圣母呀！世间灿烂的光芒呀！”外祖母边祷告边感叹。
我一边走一边暗想：当一个强盗，去劫富救贫，把抢来的东西分给穷人，让所有的人都能吃饱穿暖，不用妒忌别人，不用如同恶狗一样彼此撕咬，那多好啊！如果能走在外祖母的前面，来到圣母跟前，那也非常好，我就能够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人们的生活多么糟糕，人多么狠心。一般来说，在人间，让人伤心的事情太多了，但这些事有很多是没必要的。如果圣母肯信我，就请她赐予我权利，让我重新来布置一切，变个样子。我肯定能找到一种办法让生活变得美好一些！我的年龄小，不过没关系，基督比我还小一岁时，贤人们就已在聆听他的话了。
有一次，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大意的掉到了一个深坑里，树枝戳伤了我的腰，把脑后的头皮也擦破了。我坐在坑底那堆冰冷的，如同树脂一般黏的烂泥里，觉得自己再也爬不到外面去了，但我又不愿意惊扰外祖母。最后，我还是喊了她。
她急忙把我拉到坑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谢谢上帝！嗯，幸好这是一个空熊洞。假如熊在里面，那可怎么办呢？”她哭笑不得的把我带到一条小溪边，把我洗干净，贴上几片不知名字的叶子，止住了疼，又扯下她的一块衬衫当绷带，给我包扎好，才带我到铁路线上的岗棚中去。我很虚弱，没办法走到家了。
之后，我差不多天天恳求外祖母说：“让我们到树林中去吧！”她一直是高兴地答应我，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夏天，一直到深秋。我们不停地采青草、野果、蘑菇还有核桃。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都卖掉，我们要靠卖来的钱过日子。“简直是寄生虫！”外祖父那嘶哑的声音大喊道。
事实上，我们近来没吃过他的面包。树林在我的心里引起一种精神上舒适的感觉。我忘掉了所有的苦闷、悲伤。我的听觉和视觉变得更灵敏了，记忆力也增长了不少，头脑中存储的印象也越来越多了。
外祖母越来越叫我吃惊和赞叹，我早已把她当成一个出色的人，一个最好心，最有智慧的人。她的行为也不断地增强我的这种感觉。有一天，我们采完白蘑菇，在林边的一块草地上休息一下。趁外祖母休息，我便到树林里去看看是不是还有蘑菇。
听到她在说话，我抬头一看，她坐那儿安静地去掉蘑菇的根须。一只细长的灰毛狗在她的身旁吐舌头。
“走开吧！你走吧！”外祖母说道，“你走吧！愿上帝和你同在！”
不久前，我的狗被瓦廖克给毒死了，我特想养条新狗。我向外祖母跑去，那只狗望了我一眼，就夹着尾巴蹿进树林去了。它的动作奇特，我吹口哨时，它已经钻入灌木丛中。
“看到了么？”外祖母笑着对我说，“开始我弄错了，认为它是一条狗。仔细一瞧，它根本是只狼！我害怕了。我说：如果你是狼的话，就离开吧！幸亏是夏天，狼的性子柔和点儿。”
她还从没在树林中迷过路，肯定不会走错。她根据杂草的味道就能找到蘑菇。她还经常考我。
“黄蘑菇长在什么树上？好的与毒的蘑菇怎么分别？什么蘑菇喜欢蕨？”
树皮上隐约的爪痕能告诉她这里有松鼠的洞。我爬到树上去就能找到它准备过冬用的榛子。有时，一个松鼠窝里的榛子重量有十俄磅以上。
有一次，我在树上掏松鼠窝，不知道谁把二十七颗打鹬鸟的散弹射入了我的身体里面。外祖母挑出了十一颗，剩下的在我的肉里积存了许多年。我忍着疼痛，外祖母见了很赞赏。
“好小子！”她赞扬说，“有了忍耐劲，肯定能练出真本事！”
每次积攒下一点儿钱，她就分送到每家的窗台上，当作“无声的施舍”，但她即使在节日也穿着破旧的衣服。
“你的衣服真让丢脸！”外祖父埋怨说。“这没什么。”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吵嘴。“我做错了什么。”外祖父生气地喊道，“但我受的惩罚却比别人重！”
外祖母就讽刺他说：“鬼才知道谁罪大罪小。”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告诉我说：“那老头子很怕魔鬼，老得这么快……唉，真不幸。”这个夏天，我变得身强力壮，性子也野了。我对同年龄人的生活，包括柳德米拉，都没有兴趣了。她在我的心中枯燥无味。
有一次，外祖父打城内回家，浑身都湿透。当时是秋季，天空下着雨，他在房门口抖落身上的水，很得意地说：
“噢，无业游民！收拾一下，明天上班去吧！”“去哪里啊？”外祖母生气地问。
“去你的妹妹马特辽娜那儿，去她的儿子那里！”“老头子，亏你想得出这么个馊主意！”“闭嘴！傻瓜！说不定他们会把他培养成画家呢。”外祖母沉默地垂下脑袋。黄昏时分，我告诉柳德米拉我就要到城里去了，去那里生活。
“家里不久以后也会把我送到城里去的。”她心事重重地说，“爸爸准备把我这条腿完全锯掉。没了这条腿，我的身体就可能变好了！”
过了一个夏季，她脸部的肤色有些稍稍发青，眼睛也比先前更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