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关上吧！要不他们会闯进来的。”我走开了。我一点儿也不欣赏这个小兵，他压根儿就引不起我对他的同情和可怜。这让我很为难，外祖母曾多次教导我：
“要可怜人！所有人都不走运，所有人都很艰难。”“你拿东西去了么？”厨师问我，“噢，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那儿哭！”“这个傻瓜！他怎么能算一个军人！”“我不同情他！”
“噢？那又如何？”“但应当可怜人才对么？”
斯穆雷伊拉过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面前，坚强地冲我说：
“人不可以勉强自己去怜悯一个人，假惺惺并不好，你知道么？别养成这样不好的习性，弄得犹犹豫豫的。人要有自己的思想。”然后，他推开我，沉着脸补充道：“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唉！你抽支烟吧！”
尽管人来人往，经常改变，但是船上的生活却一点儿都没改变。新来的乘客们所说的都是上批客人说过的那一套，也就是谈土地，谈工作，谈上帝和谈女人等等这些。他们就连讲的话也差不多一样。
“上帝让我们这样，人最重要的是能忍。这没办法，因为命该如此。”这样的话让人听了枯燥乏味，也感到生气。马克西姆被从船上赶了下去。事实上，他是一个认真且温和的小伙子。无耻的谢尔盖反倒被留在了船上。这些事儿都不公平。那些爱捉弄人，把人捉弄得要发疯的人，为什么会唯唯诺诺地忍受水手们的呵斥？忍受辱骂呢？
“你们挤在船边干什么？”水手长喊道，眯缝着那两只漂亮却狠毒的眼睛，“你们把轮船都压倾斜了。滚开！身穿厚呢衣服的鬼家伙！”
那群鬼家伙们很老实地涌到船的另一边，但是在那儿再次像一群羊一般被赶走了。
“哎，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夜晚特别热，在晒了一天的铁皮篷下躺着，连气都透不上来。乘客们如同蟑螂一般在甲板上到处乱爬，爬到哪里就在哪里睡。在船抵达码头之前，水手们过来踹他们，把他们踹醒。
“哎，你们怎么倒在路上？走开！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们只能带着浓浓的睡意从甲板上爬起来被水手们推搡到别的地方去。
水手们和他们都是一路人，只是服装不同。但是他们却和警察一样指挥命令他们。
有一次，过了深夜以后，轮船的机器里突然不知什么爆炸了，如同大炮的一声巨响。白云一般的蒸汽笼罩在甲板上，那很浓的蒸汽是在锅炉房里腾起，透过一切的缝隙扩散到外面来的。看不见人，却能听到刺耳的大叫：
“加甫利洛！快拿红铅和毡子来！”当时我正在锅炉房一张洗餐具用的桌子上睡觉。巨大的响声和震动把我惊醒了。那时甲板上一片寂静，锅炉里的蒸汽正在不住地翻腾，汽锤的叮叮的声响更勤了。然而一分钟后，甲板上所有的乘客都叫唤了起来，各种各样的嗓音让人觉得很可怕。
在白色的雾气（不久就淡了下去）里，好些没戴围巾的女人，头发凌乱，瞪着双眼的男人乱跑乱撞着。所有人都带着衣包和行李，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有的人跌跤，有的人摔倒在地，口中喊着上帝，叫着圣徒尼古拉，互相扭打在一起。这非常吓人，可是同时也非常有趣。我跟着这群人来回跑着，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事。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夜里的慌乱情景。不久，我知道是人们搞错了。轮船依然在行驶，速度也还是原来的速度。右船舷的外面，在靠近的河岸上，一些割草人点燃了篝火。皎洁的明月悬在天空中，夜色是那样明净。
然而甲板上的人跑得却越来越快。舱房中的乘客也不停地从舱房里蹿到外面。有个人纵身一跳跃到了船外面，然后接着跃出去第二个，之后还有人朝外面跳。一条长凳子钉在甲板上，两个男人和一个修士正把长凳的木板拆下来。在船的尾端，有人把一个很大的鸡笼子扔到了河水里。在甲板当中，一位农民跪在船长桥楼不远的楼梯旁，对那些不住地来回跑的人们磕头，如同狼一样地叫道：
“诸位东正教徒！我有罪过啊！”“给我放救生艇！你们这群魔鬼！”一个只穿着裤子，裸露上身的胖老爷喊道。他边喊还边不住地拿拳头拍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来回跑着，抓住大家的领子，敲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倒在甲板上。斯穆雷伊里面穿着了件睡衣，外面披着件大衣踱来踱去。他低重的声音冲人们说道：
“你们也不感到难为情！你们都疯了？这条轮船没朝下沉，它现在还在水面上航行，没错吧？看！那便是河岸！那些跳入水里的傻瓜，正被割草人不断地捞上来，救上来。他们就在那儿，你们看见那两条小艇没有？”
然而他对三等舱的乘客们举起拳头，朝他们的头一顿乱打。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如同衣袋一样倒在了甲板上面。
混乱还没彻底停止，突然一位身披斗篷的太太向斯穆雷伊冲来。她的一只手拿着汤匙，挥舞在他的鼻子尖上，嘴里喊道：“你为什么打人？”
一个满身汗水的老爷，舔舔自己的胡须，拽住她，厌烦地说道：
“你别管这个傻瓜！”斯穆雷伊摊开他的两只手，羞愧地眨眨双眼，问我道：
“这是怎么回事？嗯？她为什么跟我吵？实在是活见鬼！我跟她是头一次碰见嘛。”
有个矮男人，擤着鼻血喊道：“哎！这群人，简直是土匪！”这年夏天，我在同一条轮船上看见过两次慌乱，两次慌乱都不是由真正的危险引发的，只是担心可能出现的危险。第三次是乘客们抓住了两个小偷，其中的一位还扮成朝圣的香客。乘客们没告诉水手，偷偷地打了他们差不多一个钟头。水手们把贼带走的时候，乘客们骂道：“不错！只有小偷才会偏袒小偷！”
“你们自己就常常偷偷摸摸，自然会偏袒小偷了！”这两个小偷早就被他们打得不省人事了。当水手们在一个码头把他们交到警察手中的时候，他们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这样的事让我特别激动，而且也使我感到困惑。他们到底是坏蛋还是好人？是老实人还是捣蛋人？他们怎么狠毒至凶残的地步，又顺服得那么可耻呢？
我时常向厨师提这个问题，但是他吐着一团烟雾，笼罩住面庞，每次都是气恼地说：
“哎，你怎么这么操心呢？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有的人有智慧，有的人犯傻。你念书就会知道了，不要咕哝了。假如是正经书的话，里面什么都会写。”
他很不喜欢宗教书和《圣徒传记》。“哎！这样的书是给教士和他们的儿子读的。”我决定做一件让他快乐的事情，准备送他一本书。
船到了达喀山码头，我来到岸上，花五个戈比买了一本《一个兵救活彼得一世的传说》。但那时，厨师酒喝多了，正在发火，我没勇气把这本书送给他，自己先读了一遍这本《传说》。我特别喜欢这本书，一切都写的那么简练且生动。我相信这本书会令我的教师满意的。
然而当我把这本书递给他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说，用手把它揉成一团，扔到船舷外面去了。“这就是你的书的结局！傻瓜！”他阴着脸说道，“我始终想把你训练成一条猎犬，但你总想找野食吃，这是为什么呢？”
他跺跺脚，喊道：“这叫什么书？这些胡说八道的我都看过。书里写的都是什么，是真实的么？好！你来说一说！”“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人的脑袋被砍了下来，这个人就会从楼梯上摔到地上，那别的人就再不会爬到那个干草棚里去了。当兵的不是笨蛋！他们能放一把火，烧掉那些干草完事！明白了么？”
“明白了！”“这就好！我了解沙皇彼得的事。这样的事他就没遇到过！走开吧！”我明知厨师说的是正确的，但是我依然很喜欢那本小书。我又买了一本《传说》，读了第二遍，这才惊讶地发现那本小书的确不好。这让我很难为情，从此我越加注意，更加相信这位厨师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慨地对着我说：
“唉，你应该去学校念书。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也觉得这儿不是我待的地方。谢尔盖那么狠毒，我几次都察觉我桌子上的茶具是他偷走的，他瞒着食堂老板将那些茶具卖给了乘客。我知道这是偷窃。斯穆雷伊几次警告我：
“留心！别把你桌子上的茶具给服务员！”除此之外，还发生了许多对我不利的事情。我经常想等到码头以后就立刻离开轮船，跑到树林里去。然而斯穆雷伊却把我留了下来，他对我越来越和善。这条船后来的航行也让我十分着迷。只有在码头停靠时，令人很不高兴。我一直预测着有一件什么事将要发生，我们的轮船从卡马河开往别拉雅河，开往维亚特卡河，或者在伏尔加河上航行，那我就能够看见新的河岸，城市和人物了。
然而这种事没发生，不过我在这条轮船上的生活却以一种出人意料且可耻的形式终结了。一天黄昏，轮船正从喀山开向尼日尼，食堂老板走了过来，让我到他的房间去一趟。我进了他的房间，他关上我背后的门。斯穆雷伊面色阴沉地坐在一个毡面板凳上，食堂老板对他说：“他过来了！”
斯穆雷伊粗鲁地对我吼着：“餐具是不是你给谢尔盖的？”“是他自己拿的，趁我没注意的时候。”食堂老板低声道：“他也许没看到，但是他知道。”斯穆雷伊用拳头砸了下自己的膝盖，然后抓了抓膝盖道：
“等一下！您不要着急。”于是他开始思考。我看着食堂老板，他同样望着我，然而我觉得他的眼镜后面仿佛没了眼睛一般。沉默了一会儿，斯穆雷伊问道：“谢尔盖给没给过你钱？”
“没给过！”“从来都没有给过么？”
“从来没有给过。”“他不可能说谎！”斯穆雷伊对食堂老板说道。然而，老板低声地回答说：“总之都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走！”厨师朝我喊了一声，走到我的桌子前面，轻轻地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笨蛋！我也是笨蛋。我本来应该看好你！”
在尼日尼的时候，食堂老板结清了我的工资，把我辞退了。我领了大概有八个卢布，这是我工作赚的第一笔大钱。
斯穆雷伊和我分手时，凄凉地说：“哎！不错！以后做事一定要当心！马虎大意可不行！”
他把一个小玻璃珠编成的很漂亮的荷包塞到我的手里。
“给！拿着吧！这件东西手艺特别好，它是我的教女给我绣的！行了！我们就此分手吧！你一定要看书，这是一件最有用的事情！”
他的两只手插到我的胳肢窝下面，把我举起，亲吻我，然后稳当地把我放在码头的甲板上。我舍不得离开他，同时也替我自己感到惭愧。我看着那个庞大，孤零零的身躯，迈着低沉的步子，将那些码头上的装卸工推到一边，缓缓地上了轮船时，我差点哭出声音。
之后，我遇见过几个跟他一样善良，孤单而对生活不屑一顾的人呢？
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再次搬到城里去了。我一想到别人把我看成是个贼，内心的深处就有怒火燃烧！带着愤懑不平，想要打架的心情我来到他们家里。
外祖母很亲切地欢迎我，赶忙去准备茶炊。而外祖父还是嘲讽地问我说：
“你攒了不少金子吧？”“金子不少，那都是我的！”我一面回答，一面在窗口旁坐下，同时从衣兜里取出一盒烟卷，特别得意，神气十足地点燃一根。
外祖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张开嘴说：“原来如此，你都吃起魔鬼的草来了！这会不会太早了点儿呀？”“人家送了我一个漂亮的烟荷包呢！”我夸耀着说。“你说什么？烟荷包？”外祖父尖声喊着。接着他吼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惹我生气么？”他绿莹莹的双眼冒着火光，伸着瘦小且结实的胳膊朝着我扑过来。我跳起身，脑袋猛撞在他的肚子，老头子一屁股就坐到了地板上。他望着我，惊讶眨着眼睛，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沉闷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心平气和地问道：
“是你把外祖父我撞倒的么？是你把你妈妈的亲爹撞倒在地的？”
“过去您打我打得实在是太狠了。”我深知这样顶撞外祖父也不合规矩，就低声嘟囔了一声。外祖父的身材瘦削且灵巧。他一下子从地板上站起了来，坐到我的身边，眼疾手快的把我手里的烟卷抢了过去，扔到了窗外，同时颤声地说：
“做这样的事，上帝这辈子都不会饶恕你！野东西！你知道么？”没等我开口说话，他转身朝外祖母喊道，“你看看吧！老婆子！这家伙竟然敢撞起我来啦！他！是他！他撞了我！不信你自己问他！”
外祖母没问我，她走到我的面前，揪住我的头发摇了几下，口中嘟囔着：
“你做这种事，我必须要让你尝尝，让你尝尝！”我虽然没感到很痛，但是心里确实委屈的难受。特别是外祖父的行为更加让人生气：他蹲在椅子上面，不停地跳着，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掌拍打膝盖，同时乌鸦般叫着：“活该！真是活该！”
我从外祖母的手里挣脱出来，生气地跑到前厅，在角落里躺下，听着茶炊的呜呜声，感情再没了寄托，只觉得心灰意冷，满肚子的懊丧和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