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行的重工业蓝图
“一个为着自己使命而奋斗的人,连上帝都要为他让路。”这是在民营企业泰山研究院一次会议上,处于困难时期的刘永行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其时正是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的一个低潮期。从2004年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因为过度扩张而撞在宏观调控的枪口上之后,习惯性的政治思维使所有民企的经营者们都噤若寒蝉,位于宁波的大型钢铁公司建龙钢铁在压力下被杭州钢铁有限公司并购、中华牌汽车的缔造者仰融出事……一时间,纷纷攘攘的消息也包围了同样处于重工业化过程中的东方希望集团。
刘永行做得太大了。当我们把第一章里留下的那个谜的答案揭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免大吃一惊。这张由刘永行描绘的重工业蓝图是如此之大,远远超过了茌平项目所能涵盖的想象空间。
以山东信发的铝电复合产业为样板,东方希望集团在2002年于内蒙包头建设一个50万吨铝冶炼项目(原定计划是100万吨),上游也配套了一家大容量的发电企业--内蒙古产煤,就地发电就地生产电力供下游铝冶炼使用,全部的输变电成本都被省下来了。而电厂发电的余热,被用作另外一家大型企业的上游动力,这个企业生产赖氨酸(刘永行就是从这个产品里关联地发现了铝电复合体这个产业的),这个产品是此时规模已经达到全国第二的东方希望饲料产业上游最昂贵的原料,这样把普通电厂中白白放掉的蒸汽余热充分地用上,而且赖氨酸厂还采用“公司+农户”的方式就地收购了大批本地农民种植的玉米秸秆。在刘永行的规划里,赖氨酸厂用过的玉米秸秆原来还要被再利用,东方希望想用这种植物性原料建一个大型的规模化养猪场。
2004年10月,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复合企业正式落成开工。作为全国唯一一个媒体记者,笔者受邀到了现场。
这是一个位于包头市郊的大型产业基地,在黄河边一片开阔无边的平原上,发电厂巨型的工业烟囱缓缓地向天空吐出水蒸气,密如蛛网的高压电线像树木之间的蔓藤一样把仅有一墙之隔的电厂和铝厂紧紧地联结在一起,10月的包头已进入冬季,宽广的厂区里每个人走过都留下一阵哈出的白气,如果在高处看,人流像湍急的河水一样来去不息。在铝厂内,代表着全球最新技术的上百台卧在地上的预制槽内火红一片,厂区内白色的氧化铝正在一丝丝地蜕变成铝水。
这就是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后来在国内倡导的所谓新型工业化的一个样板。在高效率、规模化、循环经济和西部经济等一连串的定义之后,出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具有50万吨生产能力的铝厂的人力耗费仅仅在千人左右,构成了中国经济的强大竞争力。
其实重工业从来是新中国领导人高度重视的一个领域,而像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这样壮观的厂区场景,在整个中国曾不断出现过。但是建国初期建设的这些大型国有企业常常因管理不善而效率低下,以至于一个“满负荷工作法”就成了全国典型。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大型的国企成为刘永行长期关注的目标对手。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刘永行并不是第一个构思出这种产业模式的人。很显然,政府高层既然在20年前提起了在下游的轻工业领域里民营经济的进入闸门,那么竞争就会让下游产业里生成的资本努力地冲破所有闸门。进入重工业,通过改变整个产业的形态来改进整个中国上游工业的效率,成为相当多像刘永行这样早期在下游竞争极其激烈的开放性行业里成熟起来的企业家的重要目标。而所有这些动作合起来,酝酿出了当时经济学界争议不休的一个话题:本土资本能做重工业吗?会不会引起重复建设?这种大规模的产业形态变化会在整个社会上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刘永行无疑成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的出头鸟。他做得太大,太有效率,或者说是太过超前,以至于在2004~2008年的这一场宏观调控中,几乎必然地要付出代价。举例而言,如此之大的一个铝厂的建设,东方希望却得不到银行贷款的支持,另外还有来自同行的竞争。除了刘永行,还有与他同时但规模较小的以铝电复合体形式进入上游产业的中小型投资企业。这些民资的企业,必然会产生大量的挤出效应,也就是挤占了原来国有铝冶炼工业的发展空间,甚至是市场份额。而此时国内的铝工业,已经被中国铝业总公司(以下简称中铝)整合为一个下辖全国各地冶炼厂的大型央企。关键是这家掌握着整个铝业上下游产业链的国企是一个庞然大物,它除了产业上的先行之利之外,还手握几乎遍及整个中国的铝冶炼上游资源--铝土矿。这家代表着国家权力的公司早在数年前就跑马圈地,与国内几乎所有拥有铝土矿资源的省份都签下了合作开发协议。刘永行与大大小小的民营企业大规模进军铝冶炼的行动,必然会触及中铝的利益。被触犯的中铝很快出手了,它联合所有国有企业,包括拥有进出口权的国字号央企,协手抬升原材料价格,试图压缩上下游之间的价差,挤死竞争对手。就在东方希望包头项目开工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上游的氧化铝价格从每吨1600元上升到4800元,他们试图让铝冶炼失去存在的空间--中铝有这个能力。而相比起以东方希望为代表的民营资本,刚刚整合完毕的以中铝为代表的国企在竞争中处于效率上的下风,进而可能在市场上处于下风。这必然会引起对抗,那么控制了产业上下游的中铝当然会想到用手里的资源来挤走对手。
与此同时,刘永行在建设过程中的另一根软肋,也开始隐隐作痛--他投资过程中的“好快省”原则,与层层上报的审批过程相冲突,因此东方希望集团在整个包头稀铝项目中采取了民营企业普遍采用的手法--边建设边办审批手续。众所周知,民企之所以在整个中国崛起,就是因为它们普遍地采用简单而直接的方法,而如此大型的投资如果按部就班地走程序,不拖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的。而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补办的手续正好迎头撞上了扑面而来的宏观调控,所以在关键环节--环保评审上出现了小问题。而且决定环评的,不仅有科学的指标,还有各方面因素。其时包头当地的众多人士对于东方希望这一大型工业项目担忧颇多。作为一个拥有一拖(中国一拖集团有限公司)、包钢(包头钢铁有限责任公司)和包铝(包头铝业有限责任公司)等大型项目的工业城来说,包头的社会公众(其实当地政府是非常欢迎这个项目的)其实并不那么欢迎东方希望的这一项目,主要担心的也是环保问题,尤其是铝冶炼的尾气排放。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关于这种含氟的尾气,东方希望采取了更为先进的技术手段予以处理。东方希望稀铝项目落成引起了全球注目,美国铝业公司(以下简称美铝)董事长亲自到包头来参观这个项目。这个老工业人看来也是个细致入微的技术内行,他一到现场就走到稀铝厂的玻璃窗旁用手摸了摸玻璃--如果尾气里有氟,那么工厂是不敢用玻璃窗的,因为氟对玻璃有强烈的腐蚀作用。东方稀铝用玻璃做工厂的窗户,只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完全的无知--因为不知道尾气的成分而乱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彻底的环保,因为自信而使用,而这样的结果可以用简单的触摸来测验。结果应该是让这位美国工业人心跳的:他的手指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其时工厂开工已经一年多了,东方希望包头稀铝项目完全没有产生氟污染!
夹缝中的生存
这样的对手无疑会让美铝产生敬畏,但东方希望却因宏观调控连正常的贷款也无法获得,中国这个大国国情的特殊性就在于此。东方希望开业之时,包头的十几家银行的一把手全部到齐,但面对这个项目的未来利润,干着急的行长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对刘永行说,作为个人和企业的代表,他们很想贷这笔款给刘永行,但银行除了是企业之外,还在各方面受政府的制约,政府的“招呼”他们必须要听,而政府的“招呼”在宏观调控的大背景下一点口子也不会留。
就是在这个时候,刘永行说出了那句名言:“一个为自己的使命而奋斗的人,连上帝都会为他让路!”这使得他性格中倔犟的一面充分展露。当有人问他:“你担心过这个项目的未来吗?”这个曾经的四川电器修理工说:“只要这个国家还需要民族工业,这个项目就一定会存在!”
另外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日资的有色工业巨头住友集团趁东方希望此时之需,派代表长驻上海与急需资金的东方希望谈判合资,试图进驻东方希望这个有很大利润空间的企业。在日方的邀请下,双方进行过数轮谈判,但其实结果却早已注定。在一个私下的场合里,率性的刘永行早就干脆地扔过一句话:“那是鬼子啊,我会让他们在我们的工业里有收益吗?”
不过至少从表面上看,刘永行的东方希望集团此???已经落入深渊。当时有媒体甚至已经开始用“东方希望折戟铝电项目”这样的标题来报道这个中国民企中的先行者。但写这种报道的记者无疑是工业的外行,只要没有贷款,工业项目最差的情况就是不开工而已,谈何折戟?更何况包头稀铝当时已经完成了部分建设,既然没有贷款,刘永行对于这一工业项目就采取了在饲料行业的老招数:滚动运作--先把建成的产能运转起来赚钱,让这个铝电复合体企业赚钱养活自己,并把规划中剩下的部分都逐步地完成。
也许真是姓名预言了他的命运,这个叫做刘永行的人真的永远在行动之中。就在他为自己的重工业宏图考虑的最坏局面已然出现之时,东方希望正在实施后来令中铝巨头也目瞪口呆的大计划。就在“非典”盛行之时,刘永行派出他的高管,趁总部地处北京的中铝集团处于一时混乱、耳目失灵之时,以闪电般的速度与河南省政府签订协议,共同开发铝土矿资源,硬生生地在央企垄断的大墙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中铝的步步紧逼,反倒推动了刘永行的产业链条向前移动了一大步。铝冶炼的主要成本集中在动力源电力和原料氧化铝上,原来刘永行重工业化的目标只是运用东方希望在规模上的优势和独特的产业构想,把电和炼铝结合起来实现创新,在竞争中胜出。而中铝抬价的行为,倒逼出了刘永行更远的梦想,那就是打通整个上下游,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垄断,无论是像中铝这样的控制资源垄断,还是微软这样的能力垄断,从来都不乏挑战者,而中铝对自然资源的垄断,其实更脆弱--中国是铝土矿资源大国,以中铝一个公司的财力,实施对所有资源垄断,自然会百密一疏。其实河南一省上下,早就对中铝与省里的协议啧有烦言,有着资源而经济上却处于落后状态的河南省自然希望通过开发这些资源给本省带来就业和税收。所以他们对这只民营大鳄的到来自然是十分欢迎,两下里一拍即合,定下了在河南三门峡大规模开发铝土矿的共识--这个协议,造就了另一个大项目--三门峡铝业。
三门峡市处于整个铝土矿资源的核心地带:业界的大致估计是中国铝土矿资源六成在河南,河南铝土矿资源六成在三门峡。这样的动作给了中铝一个大大的难堪,也难怪中铝集团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吐了6个字:不评价,不议论。
但刘永行的这种做法,无疑需要大量的投资:要保证东方希望包头项目的氧化铝项目不受中铝的影响,就必须投资上百万吨产能的氧化铝。在没有银行贷款的情况下,这对整个东方希望的现金流是个重大考验。企业的生存,其核心就在于现金流。那么,刘永行靠什么支撑他的现金流呢?
与所有媒体的判断相反的是,正是刘永行旗下被人们看做最土的产业--饲料,在最关键的时候,力挺了刘永行的重工业梦想。
事实上,从1989年刘家兄弟进入猪饲料产业,到2004年刘永行独立地大规模进入铝电复合体产业,在短短的15年时间内,东方希望旗下的饲料企业以自己独特的理念和思维方式,在全国布满了棋子。正是在这种全国一盘棋的大框架下,东方希望用最土的产业构架了自己的现金牛,在员工得到很好回报的前提下,源源不断的利润支撑起了庞大的新产业格局。
他们是怎样做到的?
让我们回到与正大面对面交锋之后希望集团的发展中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