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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众望所归,胡雪岩担起为漕帮谋生路的大任(3)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趁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觉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的。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风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地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入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伺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便即入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老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太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倩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老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胡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的。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份,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妙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像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绝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像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绝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地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地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壶,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宿。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地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绝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讲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悟,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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