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晚生,是一家机械企业的董事长。他待人热情,办事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又处处不失礼貌,属于那种对谁都讨好,谁都不讨厌的人。
和晚生相识,缘于喝大酒。上世纪九十年代,晚生所在企业隶属于机械厅,但企业的产品与钢铁厂配套。冶金厅想把企业划过来,壮大自己的实力。于是,两个厅都上了请示报告。机械厅要求继续管理晚生的企业,理由是目前管理顺畅,企业也挣钱。冶金厅强调晚生的企业尽管基本工艺是机械加工,但产品供应钢铁厂,为了加强钢铁设备的配套供应能力,应该划转过来,这有利于行业的发展。领导看双方说得都有理,也没有个成型的意见,责成我们研究。
我又研究了一遍两个厅局的意见,感到有些棘手。心里想,不管拿个什么意见,肯定得罪一个厅局,这个恶人是当定了。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请两个厅局的人过来,当面锣对面鼓,听听他们谁能说服了谁。两边来的都是处长,各说各话,互相指责,毫不退让,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一看在争执中也辩不出个结果,我就说,别吵了,找时间听听企业的。
晚生主动找上门来,首先表态,坚决拥护上级的决定,叫归谁领导就归谁领导,保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说,别光说虚的,说你的意见。他先说,机械厅现在管理得挺好,人们懂行,指导有力,企业遇到事情都帮着协调,继续管理毫无意见。我说,那你的意见是继续归机械厅?他连忙摆手,说,我可没有那么说,我可没有那么说。我又问,那么如果归冶金厅呢?他眨巴眨巴眼睛,说,我们的产品都是向人家钢铁厂供的,人家冶金厅派人来我们企业帮助搞技术改造和开发新产品,现在多少机械厂都死掉了,就是因为产品不对路,销不出去,越亏越难有起色,没有人家冶金厅,我们活不了。我说,那你的意思,还是归冶金厅合理?他又连忙摆手,说,我可没有那么说,我可没有那么说。到此,我听出来了,他现在持骑墙观望态度,两边都不想得罪。
为了协调这个事,我特意安排了一场酒,请两个厅局和晚生都参加。大家知道这个事快有个结果了,都很看重,来的人都是主管副厅长。酒是老白干,六十七度,菜是海鲜,上了大螃蟹。两个副厅长和两个处长一样,又是各说各话,话不投机,嗓门越扯越高。再看晚生,依然没有鲜明的态度。我也替他叫苦,顺着机械厅说,今后没了订单肯定经营难做;顺着冶金厅说,机械厅是现管,回去马上可以撤了他。
酒桌上两家各有各的看法和态度,依然说不成一句话,终于都气呼呼地说,看晚生怎么说吧!晚生说,我说,我说,各位领导,叫我先干了这杯酒。他叫服务员拿来了个大杯子,倒满,咕咚咕咚一口灌下去,立马歪在椅子上,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倒,倒,倒。不一会儿,竟然就势摔在了地上。看着他的醉态,大家一时忘了刚才的争执,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我看见,晚生醉了摔倒是装傻,他后背先着地,还歪了一下脑袋,没被磕着。
鉴于企业紧密的供求关系和今后的生存发展,晚生的企业最终划给了冶金厅。事后,晚生送给了我一箱苹果。我猜得出,他很愿意跟了冶金厅。
进入二十一世纪,国家开始对国有企业搞主辅分离,目的是改变企业大而全、小而全,精干主体,增强在市场经济中的竞争力。特别是钢厂,医院、学校、食堂不说,配套的机修、气体、运输等,也都分离出去,改制成了独立履行民事责任的经济实体。同时,对于那些不适合国有控制、处于竞争领域、又效益一般的企业,开始推进改制,即国有企业经过批准和评估,进场公开交易,转让给民营企业,员工领取安置费,转换成民营身份,不再是国有职工。
晚生所在的企业正处于这么一种形势,讲改制,有理,因为国有钢厂的机修都改了,与钢厂配套的这个机械厂也可以改,何况自从企业划给了冶金厅后,效益一直平平淡淡,也没有多少提高;讲不改,也有理,因为企业挣钱,能正常缴纳税金,能正常给员工发工资上保险,尽管发不了大财,不会有大的发展,但还可以继续延续着活下去。上级在列单子时,既没有把晚生的企业列为必须改制的,也没有列为必须保住不改的,而是让企业自己先根据自己的实际拿个意见。
于是企业很快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认为,这个企业设立于计划经济时期,计划经济的种种弊端在这个企业身上都存在,改成民营股份制,可以引入战略合作者,机制就活了,效率就高了,再说能注入一块资金,可以抓紧上项目促转型,加快发展;另一种认为,堂堂国有企业,又挣钱,下嫁给民营企业,不光彩,再说,员工们都是国有职工,走在大街上趾高气扬,怎么能给民营资本去打工?
随着事情的发展,逐渐出来了两个挑头的。一个是总经理,认为该改,必须改,改了企业会有大发展。一个是工会主席,认为不能改,坚决不能改,要保住员工的国有身份。企业班子成员有九个人,时间不久,也明确形成了两种意见,而且除了晚生还没有表态,两边人数相当。这样,就又把晚生挤住了,两边的人,有的当面申诉理由,使劲拉他,也有的嫌他态度不明,背后骂他。晚生在班子会上说,改,有道理,确实有道理,该改;不改,也有道理,也真是有道理,不该改。既然意见不一致,就拖一拖吧。
转眼就快过年了。按照惯例,企业班子成员要在腊月二十三一起吃个饭,算是对大家辛苦一年的酬劳。由于我和晚生成了铁哥们,他这回特意邀请我参加。又是老白干,六十七度,又是海鲜,上了一条清蒸老虎斑。三杯酒下肚,话题又说到了是改制还是不改制上。晚生把双手向下一摁,说,都不许再说了,今天不扯这个,这么好的老虎斑,吃!
恰恰这时,在一旁伺候的办公室主任接了一个电话,上级要他们尽快上报改还是不改的明确意见。这就又引发了大家的争执,工会主席端着酒杯,瞪着眼睛说,不改!总经理咽一口酒,红着脸说,改!不改,改,改,不改,大家谁也不动老虎斑,吵成了一团,都快伤和气了。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看晚生怎么说吧!桌子上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唰地都投在了晚生的脸上。晚生巡视一圈,看到了总经理和工会主席充满期待和渴望的脸。他顿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很豪爽地说,这个还不好说?来,换大杯,倒酒!晚生又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这回,他没有再把身子摔下去,而是醉醺醺地说,什么、什么破酒,这么、这么上头,快、快扶我回家!
我送他走出酒店,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醉,悄声问他,你到底怎么看?他小声地说,还是总经理对企业经营体会深,看得长远,但现在还不是表态的时候。
事后,一个冶金厅退休了的老厅长介绍了一个北京的客商。人家承诺,只参股,不控股,但企业要培养上市,上市后人家就退出。于是,全体员工就都成了股东,晚生还是董事长。大家都憋了一股劲,希望企业尽快成为上市公司,好让自己的股份大大地升一把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