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儿与我是乡亲,四十多岁,黑皴皴的皮肤,刀条子脸,眼睛不大,爱圆圆地睁着,猪一样向前突出着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开口却露出两排细碎的白牙。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正要进家,有人在背后叫我哥哥,听口音带着山里的山药味,知道是老乡。这就是强儿,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手里拎了两箱苹果。他说,哥,你不知道,咱们老家的苹果进了中南海了,亲眼看见来了两个大汽车,装得满满的,村长请人家吃的烙饼杂烩菜。我一听就知道不是真事,故意忍住笑,说,中南海?谁联系的?强儿一脸真挚:咱们村有在北京开饭店的,人家办的呀。咱村的苹果,有名,山东的来拉苹果,五块一斤,论树说,不许挑,不管摘,要摘另掏工钱。
把他让进家,给他沏了杯茶。打开箱子一看,苹果也确实不错,个儿大,红艳艳的,表面挂着一层薄霜,忍不住吃一个,汁水多,脆,甜。
原来,强儿平时不在村里,在内蒙煤矿上做事,已经出去十几年了。我们村的人出来打工的不少,比较有出息的是在厨师学校学几天去当大厨,如果手艺好,挣得也不少。像强儿到煤矿去干的,不多。听他的口气,又像是自己开矿,又像是做煤炭经销买卖,总之事情做得不小。问他实际做什么,听他说得乱乱叨叨的,没弄明白。好像和国有大矿的领导是哥们,又好像和官场上联系得挺紧密。我最明白的事是:一、他叫强儿,是我的老乡;二、他给我带来了两箱好苹果。我最不明白的事是,他找我,给我送苹果,是为什么。我俩东拉西扯,胡聊一气,我反复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只说就是来看看我。临送他走,我不愿意沾他的便宜,硬把两瓶老白干塞进了他的怀里。
因为不熟悉他,就找别的老乡打听。人家说,这家伙特能吹,但人也豪爽大方,心眼不坏。中学毕业不愿意土里刨食,远去内蒙发展,想过上好日子,前几年有了几个钱,把老婆接出去,又送儿子到北京当了兵,这两年把钱折腾光了,天天在煤场里守夜。
转眼就是过年。猛听得有人咚咚砸门,开门一看,又是强儿,肩上扛了一只剥了皮的全羊,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肩上扛了一口袋山药面。强儿进门就冲年轻人喊,快叫你大伯!原来年轻人是他儿子。他儿子比他长得宽厚,也比他白,因为在部队受到锻炼,很有礼貌。我奇怪他不是当兵吗?怎么没有穿军装呢?带着这么丰盛的礼物,又知道他生活得比较艰难,一定找我有事。开始问强儿有什么事,他依然只是反复地说来看看来看看。他儿子低头坐着,默不作声。后来问得烦了,我有点儿动气,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带东西干什么,没事你们就拿东西走。
强儿涨红了脸,吭哧吭哧地说,给你大侄子找个事干吧。
--他不是在北京当兵吗?
--退伍了,去年。
--回老家呀,弄苹果园呀。
--地包出去了,再说他也不会干。
--去内蒙找你呀。
--下井怕有危险,守夜看煤场也不是年轻人干的事。
--现在干什么呢?待着?
--在夜总会当门童,一个月八百,管住不管吃。我听了最后这句话,立马就心软了。这么个大小伙子,人也挺精神,虽然是个退伍兵,但他有权利在城里占据一个需要他而且他也能发展的位置,有一份工作,找一个媳妇,养一个孩子,最后给他离开故土在外奔劳的爹娘养老送终。再看一眼这个孩子,他的头更低了,脸红到了耳根,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岗位,我也不能承诺他们父子俩什么,我也给他们指不出什么道儿来。
三个月后,有个公司报来了招工计划,我通知强儿叫他儿子去应聘。又过了几个月,公司经理来告诉我,那个孩子踏实肯干,表现挺好,快签劳动合同了。
最近,强儿又来看我。这次是在办公室,这次没有带东西,这次我准备请他吃饭。我叫人从食堂要了两个份饭,开了一瓶酒。谁知道强儿酒量太,半杯酒就被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