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阳之战结束后,赵军将士战死者赐爵量级,并由国尉府划拨抚恤银两,其余有功将士君进爵一级,都尉楼平等主要将令则进爵量级,楼平仍领原职驻守雁门关,按照赵****和平原君的意思可以将楼平调入内地任职,然新任丞相田单则极力坚持楼平仍回雁门关,主要便是因了雁门关实在是国之要害所在,必须得派对边关各方面极为熟悉的将领任职方可事半功倍,故此赵王听取了田单的意见,将楼平进爵两级,仍任雁门关主将。若说田单此次功劳最大,封君封相自是理所当然,然而此次封赏最为瞩目者莫过于赵王之内史由于推行军器改制并在中阳大战实践中取得成功,一举被封为建信君,职司赵国一应监造、赋税事宜并仍兼掌内史的实权大臣,一时间权倾朝野,轰动一时。
却说楼平李牧各自回到雁门关以后,没有参加中阳大战的廉颇一直负责边关守备,目下见到两位得力干将调回要塞,不禁轻舒了一口气。由于中阳大战将边塞主力大军绝大部分调走,一个多月来,廉颇率领堪堪只够防守的部队于云中、雁门、代郡苦苦撑持,真可谓捉襟见肘,同时还要维护边地治安、调练新军,把个大将军廉颇忙得团团转,亏得匈奴大军还没有大举入侵,否则边塞各郡是否能守得住真是鬼神难料。如今调往中阳参战的主力骑兵虽然损失严重,但是廉颇请求国尉府又从腹地大军中抽调补充,使得调往中阳参战的各部又如数返回原驻守地。
雁门关大雪连绵,关北的草原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银白色,大雪深可及膝,可谓多年未见之大雪,如此天气,蓄养牛羊的牧户只能靠冬储草料维持牧群度过这段大雪封原的时间。雁门关幕府,廉颇与雁门关主将楼平、副将李牧和雁门太守吴辄围坐在火炉前,边饮着温热的马奶酒边谈论目下情势。
廉颇语气沉重地说道,“据国尉许历前次押运粮草来到幕府时所说,太后大病,是否能熬过这个寒冬都不好说了。我王赵丹就要亲政,朝局又将迎来一次微妙的变化。未来到底如何,真是不好说啊!田单前些时日又率领我腹地大军十万拿下韩国注人城,看来他是真的在我赵国站稳脚跟了,然则让一个齐国人做我赵国丞相,老夫实在是有些不懂了!诸位有何高见啊?”廉颇多年驻守边塞,即使做了大将军也是如此,吴辄和楼平都是多年共事的可靠部下,李牧虽为新人,然其秉直的性格和单纯的军旅之风已足以让廉颇欣赏备至。
“大将军不必忧虑,我王虽然年轻,却足以任事,且有平原君等一帮老臣辅佐,量来不会有问题。”楼平充满信心地说道。
“老夫也希望如此,可是我王即位以来的诸多举措让我这个老卒懵懵懂懂了!”廉颇眯起双眼似是在打量人一般。
“我辈身为军人,只能听命于君上,哪还能有其他想法!不过君上任用田单为将为相之作为真是令国内士人有些寒心啊!难道中阳之战大将军就不能打么?唉!”也是军旅出身的吴辄也是一副直肠子脾性。
“大将军,二位将军,李牧以为诸位所说之事只能是一种揣测,毕竟田单已经率领两国联军战胜燕国,攻克中阳,且其任相后的一番作为也可圈可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牧开口了,“然而李牧认为目前赵国真正的潜在威胁不在庙堂,而在秦国。”
“哦,此话怎讲?”廉颇直视着李牧,摆出一副潜心求教的架势,已经四十多岁的廉颇阅历不可谓不广,几次交往中,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不仅个人能为出众,且在大战中常常有常人无法预料到的惊人构思,此次中阳大战的胜利,虽然田单为主将,然真正的战略构思确是源于李牧,此前提出的绕道渔阳奔袭策略也是由其提出,若不是庙堂谋划发生重大转折,也许中阳大战早就大胜了,廉颇虽然资历深重,对于这样的年轻人却还是颇为欣赏倚重的。
“秦国蒙骜一路放弃进攻晋阳,退回离石要塞,主要是担心其道远险狭,粮草难以为继,齐军援助我赵国以后,其更加担心后路被断绝,故而撤退。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秦国从本土北上离石要塞,即使在本土段运输补给也是道远险狭,运输困难,再加上从离石要塞进入我国更是山地重重,若我赵国在此地加强防守,则其进攻和运输补给则更加困难!”李牧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顾自蒙骜撤军以后,秦武安君白起便迅速又出兵一路连下韩国在西部大河沿岸的五座城池,由于这五座城距离韩国腹地很远,中间夹着魏国和秦国,韩国已经无力有效控制,顾此战秦国顺风顺水,根本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然而李牧看来此举战略意义却极大!”
“愿闻其详!”太守吴辄凑到近前说道,廉颇楼平也凑了过来,几人都已不再把李牧只做一个小小的千夫长看待了,其才能已经足以任将。
“秦国夺下这几处韩国土地以后,便可直接由河内郡调拨补给,将举国粮草等一应战时所需由大河直接输送至河外,补给其东出之军便已经不是难事,此时秦国之军便可任意东出,赵魏韩三国已经都为其兵锋所指。”李牧冷静地分析道。
“可是我赵国西部尚有韩国的上党山地做屏障啊,秦国怎么可能够得着我赵国!”楼平质疑道,廉颇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双眉紧锁地盯着地图,不时在上面用手量划着。
“将军以为今冬以后上党的这块肥肉还能属于韩国么?“李牧反问道。
“好了,即位不要再说了!”廉颇一扬手制止了争论,“诸位切记!今日所论之事一定要保密,不可对任何人说及。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要即刻南下邯郸,雁门关防务诸位要小心在意,不可出任何纰漏!”
“嗨!”极为立正答道。
廉颇冒着大雪南下邯郸了,方才在雁门幕府听李牧所论令其有如冷水浇顶,一直凉到脚后跟。这个白起的小动作竟然瞒混过了自己的眼睛,若不是闲聊中李牧偶然说出此番论断,自己尚还蒙在鼓里,这还得了,我得赶快和赵王说清楚,请赵王和诸位大臣早作谋划。李牧虽然年轻,却有如此洞察力,在疆场上所为也几近沙场老将做派,如此将才不可多得,老夫再适当时机还得举荐他,廉颇边琢磨边跟随护卫马队兼程直奔邯郸。
廉颇到达邯郸时天已二更,邯郸北门守将一看是大将军廉颇,立即打开城门放其进城,廉颇马队一行直到邯郸王宫正门,向宫门将军要求面君有要事禀报,宫门将军不敢怠慢,径直报入宫中,不一会宫门将军带着赵王贴身内侍总领出来向廉颇说道,“君上目前正在侍奉老太后,老太后病体严重,君上不能离开,请大将军暂行回府歇息。有什么事等明日朝会说。”
廉颇想了想,“请你转告,说廉颇向太后问安,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复!”
见内侍答应了,廉颇便转身上马而去。时值岁末,又逢赵国战胜燕国,逼退秦国,虽已天近三更,邯郸城内依旧灯火辉煌,即使寻常百姓人家也在挑灯准备新年吃食和其他用品,更不要说几条繁华的商业街了,即使是寒冷的冬夜也没挡住商贾士人出入灯红酒绿。廉颇面目表情的在马队护卫下穿过繁华的夜市,回到处在僻静街巷的大将军府。
草草用过晚饭,廉颇便身着便装乘夜敲开了马服君的大门,家老径直将廉颇带到书房,不一会,马服君便在仆人的搀扶下出来了。
两人相视良久,廉颇语气沉重地开口道,“不想半年多不见,兄弟竟病成了这个样子!”随手摘下背在身上的包裹打开,“这是产自辽东地区的老山参,滋补效果强劲,去秋斥候探查辽东地区时,我命令他们专门上山采挖的。老兄弟服用一下试试效果如何。”
“多谢老哥哥!也替我谢谢边军将士们!”赵奢双手接过,“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赵奢自感来日无多,今日尚能有幸见到哥哥,真是倍感欣慰。”赵奢声音低沉缓慢地说道。
“本以为此次回邯郸,若老兄弟身体尚可,便拉上你一起再打上一仗,可是你怎么就……”廉颇说不下去了。
“哈哈哈!哥哥不必挂怀!我赵奢本在阏与之战时就应该死了,幸得老天怜爱,让我又拖着这残躯享了这么多年清福,也该知足了!”赵奢颇为豁达地说道,“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离开疆场过早,不能继续为国效力,然有大将军在,我赵奢也含笑九泉了!”
“哈哈哈!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冲这个说,你老兄弟也算是提早完成夙愿了!”见赵奢如此豁达,廉颇便也笑了起来,只是眼角隐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清泪。
“我知老兄弟虽然赋闲在家,然却一刻都没有闲着,你说目前赵国是否又到了一个大的转折期?”廉颇换了个话题。
满脸病容的赵奢抖得双眼一亮,“老哥哥是指上党之事么?”
“着啊!”廉颇双掌一拍,“老兄弟你这首胜秦军之名真不是天上掉馅饼,我廉颇今日才相信你确实为天下名将!”拍完了马屁,廉颇继续问道,“以你老兄弟看来,我赵国当如何对待上党?”
“上党目前虽属韩国,然据我所料,不出半年,上党必然易手。”一谈到军事,赵奢便来了精神,声音开始变得铿锵有力,如若没见到他并入膏肓的样子而只听其声音,便会以为是一位勇武的将军在论战,“秦将白起已经扫清一切障碍,将河内与河外两地连城一体,大军从河外出上党已经毫无阻碍,其后勤支援也会畅通无阻,目下唯余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兵借口而已。”
廉颇一听,赵奢所论竟然与李牧所预测的不谋而合,不禁悚然一惊,”若如此,我赵国当何以处之?”廉颇依然面色冷静地询问道。
“上党易手已不可避免,我赵国也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上党归我赵国,二是赵国放弃上党归于秦国。”
“两者于我赵国有何利弊?”廉颇直率地问道。
“谈于国之利弊乃为庙堂之事,此中牵涉甚多,赵奢不便多言。然但就军争来讲,若上党归秦,则我赵国虽据有上党东部部分地区,然秦国可轻易突破我之防线,兵锋直指邯郸;若上党归赵,则我赵国可依托上党山地之险峻地形从容布防,纵使白起有通天之能,也奈何不得赵国。”说道最后,赵奢语气竟然变得刚进有力,然也开始有些气喘吁吁。
廉颇见状,便停顿了一会,故作沉思之状,伺赵奢呼吸平缓才说道,“老兄弟所言,顿开茅塞!然军争之外的事,老兄弟若有所洞察,可否透漏一二。”廉颇心有不甘,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智囊,怎么能不多套点东西,然而看到赵奢的样子,廉颇心底不禁隐隐作痛。
“军争之外的事就复杂了,任何一场军争都纠缠于庙堂谋划、国家财力、朝野舆论,这些都是身处前方的上将军无法掌控的事。”赵奢猛烈地咳嗽了几下,才终于忍住继续说道,“如今之赵国庙堂,新君方即位不久,太后又在参与决断政事,庙堂权利可称得上混乱不堪,还没有达到权利上的再平衡,如此局面若不快速改变,就像刚刚打过的中阳之战一样,我堂堂号称拥有四十万大军的赵国,却放置现成的大将军不用,而跑到遥远的齐国请了一个田单来做上将军,武灵王在天之灵若看到此事,不知作何感想!”赵奢喘息着说不下去了,瘦消萎黄的面孔甚是冷峻,过了一会才又缓缓地说道,“至于国家财力于军争之重要性就不需要我细说了,先君武灵王开疆拓土、惠文王几十年隐忍于战国之间而不发,就是在不断积累国家货币钱粮,赵奢曾任田部令多年,对我找国之财货钱粮可谓知其根底,目前我国之货币钱粮不可谓不足,然若小战尚可,如若连年大战,则我国仓廪之储备尚显不足,且我赵国之可耕之地不多,每年可征之粮有限,如此问题不得不慎重对待。至于朝野舆论,则也不可不查,朝野舆论足可以影响朝臣,甚至直接影响君王之决断,主父武灵王便是受制于朝野舆论而终至雄心错断命丧沙丘宫,如此血淋淋的先例不可不重视。”
廉颇一言不发,他为赵奢的深谋远略深深震撼了,这个曾经一起入伍于边塞,跟随主父赵雍在北地开疆拓土的“闷驴”赵奢,在当年阏与之战中几乎全歼秦国八万主力骑兵之时,廉颇虽然敬佩,然也没有当回事,他深信当时虽然自己说阏与不可救,然若赵王强派自己前去,自己也能打得秦军落花流水。可是今日这个“闷驴”的论断让廉颇彻底对之刮目相看,不禁心底狠狠地埋怨了一顿老天爷为何不多给赵奢一些岁月。
见廉颇愣神,赵奢清清嗓子继续说道,“若上党顺利归赵,则我王还需倚重于大将军,其实大将军将会将赵军在上党与秦军对垒。只可惜我可能看不到了!”言语间甚是感伤。
“哎!老兄弟不要悲观,好好将息身体,到时如若还没痊愈,我就用担架抬着你去上党!你做主将,我做副将!”廉颇身体坐直,屁股扭扭,“到时你只要往中军大帐这么一坐发号施令就行,我廉颇甘做驱使!怎么样?”
“哈哈哈!若果能如此,别说是做主将,就是乘着担架到上党走上一遭,夫负何憾!”赵奢感慨地说道。
“老兄弟,再问你个事,你觉得若日后上党归赵,我能顺利接手整个上党地区防务,谁能抵挡北边胡虏之患?”
“李牧可抵挡!”赵奢毫不迟疑地说道。
“英雄所见略同!老哥哥我心中有数了。”廉颇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接着又说道,“明日朝会,老兄弟能否参加?”
赵奢耸了耸长眉,长叹一口气,“我就不去啦!如此样子,去了徒添麻烦。再说我的想法已经都和老哥哥说过了,你去就等于我去了!”
“也罢!老兄弟善养身体,过些时日我再来看你!告辞!”廉颇不忍再打扰已经疲惫不堪的赵奢,拱手一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马服君府,黑暗的街道上,廉颇再也止不住憋了许久的眼泪,任由其流淌,双唇捏捏蠕动,随行侍卫见状赶紧问怎么了,廉颇勉强忍住悲痛,长嘘一口气,“一国名将,竟至于斯,怎能不让人悲痛!”言毕大步赳赳地向前走去,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紧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