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只卖艺不卖身。
以至于在后来碰到邱卓尔被他收了下来。
我突然想感谢他来。
凌晨的时候,天蒙蒙亮,城市尚且寂静,我和林忆寒从KTV走出来,狼狈而疲倦,看上去像燥郁至极的兽类。
我们两人独自去看了间房间,她一进门就用嘴附上我的唇,我们开始热吻,从床上到地上,然后又到床上,衣服早已经褪去,我们开始交合,这般的激烈交合,胜过任何一次。
这就好似一段自言自语的对话,只有两种互不相关的强权诉说,却没有聆听,为什么会这样。任何一种方式的接近都不会构成一种亵渎。
温度,停留,信与不信,爱与不爱,呼吸并且遗忘,何时夜色那样温柔如殇,不复记忆。
林忆寒躺在我的胸口,回到往常的温柔。
我问她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
她说,不堪回首。
林忆寒一连吸了一个多星期的毒,用量那么大,终于诱发了高烧,大约有四十一二度,实在已经坚持不住,喉咙都快着火,全身无法说清的痛。她一个人去医院输液退烧,又不敢去大的正式医院,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吸毒反应,怕被扣留起来惹出麻烦,只能去小诊所,多塞给医生一些钱,开了退烧的药,打点滴,她当时体重下降到不足七十斤,一个多星期没怎么进食,手臂上的血管全都萎缩,护士扎针,扎了三下才勉强找到血管,她也不再觉得痛,静静睡在肮脏的病床上快要昏迷过去,这样的瘦啊,像骷髅一般,似乎连阳光都会伤害她。
闭上眼睛混混沌沌的做了梦,梦见的是月经初潮那天,正在舞蹈学校做训练,她与教练发生口角,教练体罚她,踩着她劈叉的双腿,将她上身往后狠狠掰,她尖叫,大骂,棕黑色的椆血渐渐浸出了白色的衣服,她躲进厕所,用手抹着血在墙壁上写下流的咒骂,她整夜躲在厕所里不出来,宿舍查房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厕所肮脏儒臭的蹲坑上,她坐着哭了一夜,蓬头垢面,这是她迎接自己青春期的方式。
她惊醒过来的时候,药液早就输完,护士在隔壁聊天也没有理会,她见到长长的针管里早就全部是回血,细细的红红的,快到升到药瓶里,她有气无力的叫,“医生,医生,这里输完了。”
护士没好脸色,走过来便骂,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自己不知道看着?她拔下了针头,让林忆寒压着棉签,护士拖着药瓶就走,血一滴滴又从塑料针管里倒流出来,洒得一地都是点点红色。
她连压着棉签都没了力气,只觉得如此虚弱,走出医院,日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小街上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从她面前跑过来,买菜回家的老人,守摊的中年妇女神情迷惘的磕着瓜子,出来遛狗的情侣,带着孩子玩耍的父亲……原来一切还是那么平常,是否太平常了,叫人无法忍受这日复一日的凡生?
我有些心疼,我问她为什么要去吸毒?
她告诉我说是别人带的,后来又去戒了。
搞半天,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是吸毒,戒毒啊?
我有些无语,可是看到林忆寒的样子却有些不忍心发起脾气。
女人是用来怜惜的。
我问林忆寒你家里人呢?
林忆寒没有父亲,很早就死了,母亲后来死于尿毒症。
林忆寒的母亲在黑龙江万分潦倒,无望的人生原来不论在何处都是无望的,东北要振兴,工业大作调整,丈夫下了岗,只领到一点抚恤金,一直失业,每天早上出去用塑料瓶子买几斤酒回家来,天天酗酒。那男人患有精神分裂,发作起来穷凶恶疾,把林忆寒母亲的照片扔在厕所角落,眉心处全都钉上钉子,常常拳脚相加,两人在家打得你死我活。林忆寒那时候才离开家里,她母亲本来又怀了一个孩子,打架时硬生生的打流了产,黑龙江下着大雪的除夕夜,丈夫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她母亲炒了几盘菜放在桌上,权且做了年夜饭,男人骂骂咧咧的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这么咸,又难吃,你是不是放了农药要毒死我。”
她母亲也骂回去,“我要毒死你早就在你酒里下了药,死了剁烂你都嫌手脏。”
两人就又打起来,她母亲被踢到了心窝处,痛得伏在地上呕吐,无法起身,男人拽起她母亲的头发,把她拉到阳台上去,又锁上了门,男人还扭开了电视,音量开到最大,春节联欢晚会歌舞升平的音乐突然就响了起来,把她母亲的叫骂声淹没了下去。
天地一片大雪,此夜森蓝如海,万家灯火平静祥和,有人在燃放鞭炮,欢声笑语隐隐约约,时间怎会还有这么多的温暖和幸福,甜蜜如伤。
她母亲冷得发抖,在阳台上拼命的拍打门窗,男人不应,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她母亲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冻死,拿了阳台上的铁杆砸破了门玻璃,自己开门进来,男人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躺在破沙发上睡着了,屋内电视的声音大得惊人,她扑过去关掉,徒然就是死亡一般的寂静,她像是一下失了聪,忽然真的愿意就此死去,这样应该是最好。
她母亲进厨房拿起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想要切下去,另一只手却一直抖,下不了手,又或许是对生活还不够绝望,她只崩溃哭泣,为什么该死的不是他而是我,于是她手里的刀软软的掉了下来,在地上翻颤如临死的鱼:还是活着吧,还是活着。
等到她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想要离开回老家,人却走不动了,得了尿毒症,已经无钱医治,男人也不管她,恶化迅速,很快就死了。
林忆寒起床要与我去学校,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和她一起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回教室,徐溪然不在教室里,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打她电话,她说在学校操场,我问她为什么不上课,她说没意思。
我去操场找她,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生独自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我跑过去,她站起身来拥抱我,她说,“不要离开我,雨轩。”
我抚摸她的头发,温柔的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大三开始的时候徐溪然说希望能够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宿舍里面那些通宵玩游戏的女生叫她无法忍受。彼时我也想很想与她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租了房子搬出宿舍。
钱不多,只找了一间旧房子凑合,是很老的殖民时代的欧式旧房子,外观上非常漂亮,但内里破旧,地板,天花都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石灰非常粗糙,大块大块剥落,木门上还是挂锁,住人其实勉强可以将就,但我或许有些洁癖将就,辛苦打扫了三天的房间,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把宿舍里不多的生活必需品都搬了过来,房子里简朴陈旧,但还是干干净净,总是看得过去了。
我喜欢的是后院的樱花树和篱笆上的白色野蔷薇。春日开花的时节,野蔷薇的翠绿小叶之间绽出一簇簇细碎的白色花朵,一树粉白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如雨,再无比这更厌世更美的植物了,睹之叫人心碎。
我与徐溪然在这里住着,度过了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早晨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她一起去学校上课……中午大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骑车一起回来,晚上看看书,做些杂事,偶尔出门散步,就这样度过一天。
我像她的丈夫一般,平日里要为两个人的生活打算。她不会做饭,我回来还要做菜做饭。我其实喜欢阳光明亮的房间,这老房子有教堂般的高大木棂窗户,顶端是弧形的那种,阳光照耀的时刻,室内有一块透彻的明亮,看得到呈放射状的束束光线,纤尘毕现,然而徐溪然非常不喜欢亮光,她总是紧紧的拉严窗帘,在我做家务的时候,看书,写作,屋内常常只有古典音乐的声音。
租房之后,因为有租金负担,生活开销便不再轻松,风花雪月的桥段也自然少了,过得现实了好些。柴米油盐太多琐事又容易发生摩擦,加上她长时间有抑郁,偶尔我们便争吵,频率不一,闹得有大有小,但都仍然没有结束。
有时候再疲倦的夜里,做完琐事,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我在昏昏欲睡的瞬间,抚摸自己日渐粗糙的手劈,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惊觉我似乎是在度过一段已经有十年历史的婚姻生活,就差没有一个孩子,整日去买菜还要做饭。
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却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了一个家,付出全部心血倾力营造我想象中的样子,这或许有一定的天性。
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年生,我再无对家的眷恋,想来这二十岁时候的感情太丰沛太纯真,我为当时一个家的梦想倾其所有,这样的激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而今不在相信停留。
旧日岁月,她与我在一起,大约是因为彼此熟悉和失望,越来越消沉,有时候深夜一直写诗,放意大利歌剧来听,她极喜欢普契尼,常反复放《波希米亚人》的选段《你冰冷的手》,也喜欢马斯卡尼《乡村骑士》。又或者是舒伯特的钢琴曲改编的德语女高音《Auf dem Wasser zu Singen》。她不顾灯光和声响让我无法入睡,我因为也爱古典乐,故而无怨言,只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但有时她突然困苦得写不下去,又会寂寞的摸索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候拥抱,有时候想要。
在声线颤抖的歌剧声中,她一边与我做爱一边流泪,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直到进行不下去了,就只抱着我哭,有时候是无言流泪,有时候是大哭出声。
我从没有见过眼泪是这样丰富的女生,我想若她以此时的面目来与我相识,我是断不会喜欢上这样脆弱伤感的人的,更不用说爱,哪怕她是一个再大的天才,再美的女人。然而当初我并不知道她性情中隐藏着这样的一面,且随着相处的深入和彼此的熟悉愈加沉溺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