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修过的卧房内,情况稍好一些。木头上陈列着一匹匹的丝缎,布料,又放置了大量的樟脑防虫除湿,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辛冽的樟脑香。在****的空气中,樟脑浓香年复一年发酵,成为我童年的气味,少年时候放学回家,天色已黑,四下茫然,但是远远走进院子里就可以闻到这样辛辣清香的樟脑,我便定下心来,知道自己就快回家。
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有迹可循的东西。
奶奶生的是个女孩子,也是闻着这样的樟脑香,听着患肺结核的爷爷咳血入梦,如此长大,似乎对苦难更抱有亲近感。
苦难使人呈现坚韧,而一旦苦难成为活着的惯态,人将长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对苦难本身有多余感触,顺受等同于活着,这种无形的意志异常强大,苦难深处的人反而从没有想过放弃生命,只有经过幸福体验的对比,才会在强烈落差中无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奶奶说后来因为养不活孩子送给了一户人家,那对夫妇不能生育,想要一个孩子,走的那天,奶奶的孩子还梳着小辫,神情倔强而忸怩,穿着一件奶奶亲手做的碎花袄子,眼睛里噙着泪花,咬着嘴唇也不吵闹,一步三回头的被人带走。奶奶当时没有哭,只是笑着对孩子挥手。
许多年来,奶奶就这样坐在堂屋里,日复一日的做衣裳,她善信经营,甚有口碑,在我幼年,还尚有几笔热闹的生意。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我已不复记忆,只见得如今这裁缝店里已经被规模化的商业市场吞噬,在满目琳琅的服装商场的货架间,在铺天盖地娇柔造作的婚纱广告中,奶奶的小店似乎逃不过人走茶凉的冷清命运,几件陈列已久的成衣挂在那里,是母亲亲手做的,偶尔有人问津,挑起看看,便又放回去,如此的如此,越来越像一种了无指望的,对生活之淡凉的展览。
幼年我常在店门口玩耍,梅雨时节木门的角落长出小巧好看的蘑菇,我一根根掐下来把玩,黏腻的汁水渗出来,粘在指尖,我正要舔,奶奶急急的过来说,“别碰,有毒,有毒。”
她是疼我的。
我自记事起便与奶奶一起过活。
奶奶告诉我说,父亲是她收养的。
路人三更半夜的把父亲放在街上,奶奶听见父亲哭了大半宿,声音闹得她睡不着,于是独自出门沿着街道寻,就看到了父亲,那时是秋天,父亲的襁褓上正好有一片落叶,奶奶不得不觉得这是宿命的安排,就把父亲捡回了家,给他取名彭叶生。
奶奶对我讲身世的时候,一条软尺挂在脖颈,坐在凳子上,在缝纫机旁的台灯下戴着老花眼镜掐算针眼,各种暗素的布料撒了一桌,她的表情没有愉悦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延续不断的专注,像谎言一般平静不急迫。
奶奶平静不急迫,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父亲是她捡的,所以我也不是她的亲孙子。
我问父亲知不知道身世的事情,他说他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手还在不停的抽着烟。
我想身世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不清楚我们要经历多少的事情,内心要磨得多吨重不堪,并且再无所谓失去,才能够肆无忌惮的在这偌大的、充满了欺骗与空白的生命中沉睡过去。
徐溪然。
我这般想着,辗转在黑暗的楼梯,下降,下降,最终扑进了料峭的风雾里,晨曦这样的淡薄,四下笼罩着微微的蓝,如同浅海。
我忽然感到悲伤深处其实空无一物。
夜间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睡眠。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准备出去找祁少玩,正巧在路上接到溪然打来的电话,刚刚睡醒的声音,粗糙而沙哑,疲倦显而易见,她直接问,“你在哪儿?”
我说,“我在车上。”
她声音含混的应我。
我们又开始沉默,我疑心她这一会儿就又要睡过去,她开口说要见我。
我说好。
因为我放不下。
我挂掉电话,忽然感到心焦力促的疲倦,这是一个冬日晴天,尽头高大木头窗子外透进灼眼的光线来,在地面温温蠕蠕的洒了一片苍亮的日光,这是一月时节,又一年暖冬无雪。
我本来就一夜未睡,此刻万分疲倦,闭上了眼睛。
溪然约我一起吃晚饭,时间定在六点,一家川菜餐厅,我向来刻板守时,下午五点四十五便从车站出发,顶着叫人心疼欲裂的寒风疾走,她如我意料之中没有按时来,但不知为何我甘心等她。
没有进餐厅等候,而是站在门口,瑟瑟缩缩的朝夜色里望,门口的停车坪混乱嘈杂,出租车、私车、官车乱挤一通,安排泊车的侍应生点头哈腰忙不过来。我一会儿站在右边,一会儿站到左边,侍应生嫌我碍事,竟给了我脸色,但我怯弱,也不懂得如何去计较,站在那里等人,甚是凄凉。
远远的见到她走下出租车来,非常妩媚的朝我挥了挥手,步态相当妖娆,甚有得瑟。冬天夜晚,竟也戴着相当夸张的墨镜,穿黑色丝袜,棕色的薄质连衣短裙,外面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外衣,领子与下摆都像充气的荷叶边一般鼓鼓囊囊,肢体纤细像只螳螂。
她这样的陌生,而我还是情不自禁的叫她:溪然。
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带我进餐厅,步态极其妖娆,而胳膊仍然如幼女般纤弱,令我感到十二分的异样不自在。
我闭上眼,总觉得她仍旧是纤细尚未发育的小女孩,身形那般瘦弱,惊怯而天真,但睁开眼,便看到她如一切纵情世间声乐的活脱女子般,魅惑又浅薄,一眼便看透……却也不能完全看透,好比知道一样是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之处,细节不一。
我们坐下来,她脱掉外套,妆容很浓,皮肤苍白,劣质粉底之下还有青春痘,机械的笑容短促而空洞,举止神态万分轻佻,又很社交化,待我如同在陪客。
我看着她,便感到一种经过剧烈而无知的透支之后所剩下的青春之凄美,她仍旧不是精致华丽的高贵女子,指甲与指尖有牙齿撕咬过的痕迹,没有洗手。
最近怎么样?她问。
我说,“我一直都是那样,没有好与不好。”
我问她,“你呢?”
她说。
还行。
她说着,眼神中有了一丝略略的诚恳,低着头。
点你喜欢吃的吧,不要客气。
那顿饭我吃得相当拘谨,她蜕变成如此妖娆靓丽的仪态,但我还是天真的学生模样,稚嫩又粗糙,我在她面前有强烈独有的特殊自卑感,几近自惭形秽,很是不自在。
我们断断续续的沉默,彼此都无话可说,总觉得尴尬,便无话找话,聊起一些那些在一起的往事,痛苦而又无奈的强颜欢笑,低头便缄口不语无法继续言谈,黯然神伤,彼此都感到窒息。
吃饭的时间,突然有男人来找她,看来是有什么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向我示意离席一下,那男人尾随着她到外面去说话。
她先后出去了两次,都是一去很久,最后一次回来时,菜都早已凉透,周围人声鼎沸,我独自坐着守着一桌凉菜,心慌落寞。她很久才回桌边,说,“我想和好。”她把手伏在我的手背上,我没有收手任由她握着。
我低着头用另一只手夹了一筷子的凉菜,顿了顿,说,“给我时间。”
半响我们都专注的沉默着,她开口说,“好。”
她的声音渐渐无力的暗淡下去,我们又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碰到了程子怡,他喝了很多酒,很我说了很多话。
在荒凉而明亮的****间,程子怡迅疾忘却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脸。
我静静的看着他,仿佛走过了一世浮生。
其实不过是一小段片刻的光景。
我看着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如此。
自十七岁,与程子怡有染的女人已经不计其数,每个夜晚他都可以网获命如稻草的女人投怀送抱。他喝完酒,打完架,看完当夜冤家路窄的旧情人为他争风吃醋,就意兴阑珊的带着刚刚敲定的女人回家,干完之后给她们视满意程度而数额不等的钞票。这些命如稻草的女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化一模一样的浓妆,假胸假脸,假睫毛像蜘蛛腿一般粗黑带毒,连穿着打扮都总是一模一样。春风得意时穿顶级名牌坐跑车,落魄潦倒时连方便面都吃不起,这些残酷,她们都一模一样的经历,于是渐渐没有感慨炎凉的兴趣,权且删隐各自往生的阴暗,只将一副身体,一脸巧笑呈现给他,她们在记忆中闪过的长度,或许只有半个小时。
于是如此,在一段又一段目的单纯的,荒凉而明亮的****之间,他越来越不能记得她们的脸。
程子怡在富婆聚集的高级会所做健身教练,寂寞难耐的有钱太太来健身房装腔作势的运动,也不过就是为了看一看漂亮男人的胸肌和屁股,回家之后摸着自己的宠物大狗,或者跟大狗没有什么区别的又肥又丑的老公,哪怕搞人****也有一个清晰形象以供意淫助兴。
他人眼中程子怡是英挺倜傥的男人,若论皮囊,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但这光鲜皮囊之下,我仍然没有看到一丝不落窠臼的灵魂真想,生活中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与女人厮混,他的逻辑是,钱留不过就成了纸,反正青春再好,不论珍不珍惜都要失去,他于是决定该享受的时分绝不犹豫,难道要沦落成大性大爱不能做,大鱼大肉不能吃的糟老头子,日日只能望洋兴叹。
其实有很多次,方文欣想要如此对他说,“你对我而言像一次犹豫再三的看望,知道去了不如不去要好,但又不可终日不见,这与陌路者有什么不同。”
程子怡模模糊糊想起如此只言片语,渐渐察觉,他竟然也快要忘却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