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瓶子呢?怎么是他?”景德龙惊诧后满身愤慨,抓扯一旁于镇唐的衣领,对着他的耳朵放声诘问。
“这……这这这,我……我也不知……知道啊!”于镇唐被吵闹声和令人费解的现象惊醒了大半,一种原始的怒火开始在他酒精散去的脑中燃烧起来,近乎疯癫地把一切全部归咎到还在箱子里有些虚弱、喘着大气、湿淋淋的于网生身上。
于镇唐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大力铲招呼,根本就没考虑于网生被关在箱子里是什么感受:被强行关在里面,手脚姿势扭曲地蜷缩在一起,全身关节疼痛难忍且被淹没的容水随时拷打着性命,好在随身携带的匕首稍稍救了一命,况且这就要出来了,而他爹却是一拳一脚地迎上来,把他从箱中的地狱打向了更深更恐怖的人间地狱,“你个小兔崽子,把瓶子弄哪去了?说——”
于网生慢慢从新旧伤痛的感受之中奔走出来,对于他而言,此时身上有再多的痛楚、即将迎来多少痛楚都已经不重要了,此时刻在内心的一道深沟壑已足够让他痛彻,他渐渐从箱子当中爬起来,迎着他爹的拳头和巴掌,好像都已经没了感觉,他抬头面向这群人和他爹的嘴脸,而眼神却异常失焦,他好像只身掉进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沟壑,仿佛那里才是他生存和感知的信标,这里的一切不过是空虚大梦罢了。
当于网生想起他爹的承诺时,即便那是谎话,他还是潸然泪下,呜呜地哭出来,这一切的麻木变成的声响,仿佛是从平行世界里传唤出来的,借着这个空虚的肉体的嘴形,一起发生共鸣:“爹——你不是保证过吗?保证不再打我、不再做缺德的事,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于镇唐那些无情的粗暴此时却因为这句话滞留在半空,好像他对这个说说而已的谎言和于网生一样有着至深的感受:“你……”
“我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事,我现在要我的花瓶,拿不回花瓶,我一定让你们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小孩儿,快说,花瓶在哪?说了我就饶了你。”景德龙急不可耐,威胁道。
“说!你把花瓶藏哪了?不说我弄死你!”于镇唐一听到威胁,连最后那点父子亲情都不要了,抓起于网生的颈脖,掐得他面色顿紫。于网生彻底对他这个人面兽心的爹失望了,在痛楚之中淡淡露出轻蔑的笑齿:“……哼,我……已经……把它砸了……”
“你说什么?唔啊——”于镇唐正火上浇油,准备再施暴力,就被于网生突如其来的撕咬乱了阵脚,让他飞快地从一行人的疏漏之中逃离。
“快抓住他!快——”景德龙此时气急败坏,命所有的手下都去抓这闪电一样消失在视野之中的小飞贼,留下来怒发冲冠地对着彷徨不堪的于镇唐一气责骂:“你儿子说把花瓶砸了?好啊!我辛辛苦苦收集的稀世珍品就被你们给砸了,我今天不剥了你们的皮,我誓不为老大!”
景德龙气恼得不能控制自己,一气扑上去和于镇唐厮打,完全忘了没有人手的自己毫无威胁可言,于镇唐立马把景德龙撂倒在地,也飞快地逃之夭夭。
于网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在高耸的柜台、网架之上,低垂的链门、推车之下,穿梭过往了大半个陈列馆,由于身板小,稍有空间之处便任由他飞窜,而他身上仅穿有一条短裤的身子被擦伤了不少,光着来到这儿的脚丫也更是如此,众多的痛楚将他非凡的体能慢慢逼向极限,而那些虽然准备不周,却穷追不舍的景德龙手下们在分头行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一处陌生的大屋里,除了奔跑,几乎没有任何能与他们对抗的技巧。
这陈列馆一处走廊的丛丛灯束被那些狂野的恶魔们点亮了,它们闪着粗野的橙色光芒,像一群从睡眠中苏醒的地狱犬,正眨巴惺忪的睡眼准备讨伐来犯的不速之客。这些展厅的灯很久没有开启过,好似忘记了电流的感触,即使通电许久,还是有气无力地闪着令人厌恶的浑光,于网生喘着大气,湿淋淋的身体被汗水蒸得干渴难耐,看着这里遍布的闪光即便不甚明亮,却也更益于他们抓捕。他急中生智,脱下遮挡最后一丝羞耻的短裤,将它抛投至高处维修而暴露风口的通风管道,刚好挂在风口浪尖上让人猜疑,他则裸露着身子,藏到一边的展柜角落。
“你看看,这是不是那个小孩的裤子?”
“是啊,怎么挂在这里了?”
“难道他爬进通风管道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么点高度,顺着柜台就能扒着上去,况且这孩子这么神!”
“糟了!如果是这样,他可能要爬出室外了,我们分头去院子围堵!”
走廊的灯彻底亮了,几个黑衣墨镜男子路过此处被于网生的障眼法欺骗,纷纷离开继续追赶。于网生过后从高高的柜台里爬出来,擦着那些由热变冷的汗,却在这冰冷的滋味当中,第一次体会到了逃出冰冷世界的温馨感受,他爬上高台,取回自己唯一拥有的身外之物,踏着新生的脚步,微微刺探每一个想要将他拉回地狱的人或物。
于网生万幸地逃出博物馆,在周边的一处街角地上,发现了他爹当作蓑衣用的高档防水斗篷,想他该是趁乱丢盔弃甲了吧,虽然有一阵觉得恶心,但夜风突然间无情地搜刮他虚弱的身子,让他不得不将斗篷捡起来披挂。
有那么一会儿,于网生觉得自己再也看到不到天上的星海了,但是今天这个要几近要绝命的旅程似乎乘错了站,去到的并不是拥有多少魔鬼的多少层地狱,而是他一直向往的拥有熙熙攘攘人群和摩天大楼的繁华街市。于网生在内心感谢那并不牢固的铁箱可以被他的匕首刺破救命;感谢那博物馆闭关清仓却陈杂满柜的展厅只为他而通行;感谢那条走廊的灯疲倦而怠慢掩护了他的行踪;感谢那条戏剧性的通风管道口让敌人彻底迷失,这些让他已经全然忽略了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鄙夷,让他完全沉浸在洗脱后的兴奋之中,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总是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幸福感,会让人忘记自己其实仍身在困苦当中,何况是一个尽管心智成熟却仍只是个天真孩童的于网生。若不是突然间想起那只美丽的花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自己跑到这个大街上有什么不妥,他还担心着那位被他不小心摔落进塘底淤泥中,弄脏了身子的尊贵公主,倘若他能够努力地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去找她的,让她不止是躲藏坏蛋的觊觎那么简单,要让她从今以后和她的同胞姐妹一样,永远正大光明地摆放在权威的博物馆内昭然于世,可是,他真的办得到吗?他的身上只有他爹给的几毛零用钱,他回不去的,没有吃晚饭的他就连自己的温饱都难以解决,更不要说车费了!他这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来到的地方:这里有车水马龙的立交桥纵横天际,恍若环带地包裹着细细撑进星空的大厦玉腰;层峦叠嶂起伏的天桥交错地树立其间,有致地绕出一个接一个缤纷绚丽的霓虹招牌秀色可餐;街道上绿化的梧桐和少数乘凉的人背靠着背一起倾听呼啸而过的引擎旋律;成双成对的男女总是在玻璃的另一面大方地就餐和嬉戏,呈给别人看他们有多么幸福;还有许多人踏着大步走在花花夜景中面无表情,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于网生在昏黄的街灯下累得倚坐在橱窗边,虽然少有人停留于此,路人的目光却还是会停留在他身上,那些眼神轻蔑而又淡漠,扫得他全身发麻,有些寄人篱下的宠物忍不住兽性对着他这个街边的异物大吠,令他惴惴不安,然而他只是一阵苦笑,此时的他甚至比那闹区的电视墙还要有存在感,而他的存在却是一种苦难的存在。其实于网生应该感谢的是他自己,就算已经无家可归,就算下一秒是饥渴的绝路,但至少他努力地实现了现在的自由,他爬起疲惫的身躯,身上的疼痛渐渐弥漫开来,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脱离困境来到这儿的,他踱着污黑的脚丫子,慢慢奔向有阴风的地方,也许在那里的尽头不是表面上浮华的纷扰,而是一如他潮湿的小木屋一样冷冷的却温柔、恬静。
风似于网生从未谋面的父母,不时温柔地爱抚着他的面额,他把迷惘暂时搁置一旁,因为这风越来越清新滋润,像是浪隔空打过来似的,做了一些年月的渔夫,对此有着异常强烈的感触。而事实亦是如此,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沿江的滩岸广场上,那些赤色的石栏和新鲜的灌木一同在岸边画出优雅的弧线,把光暗丝滑地隔开,人们要么看着这片神秘的疆域想着心事;要么围坐在风口浪尖的石阶上忘我的舒心休憩;要么找到一处空旷的位置和陌生人一同迎风舞蹈;要么专情地和旅伴一同观赏秀逗的商贩表演。他肆意地游走在这广袤而轻松惬意的青石板路场地上,仿佛那一顿没吃并不饥饿,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盯着他看,他觉得这里的人更加会享受融入自然的生活,也感染到他暂时脱离了其他的渴望。谋生也罢、哗众取宠也罢,在赤线的一行上形形色色地布满了一群热情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欢唱有的炫舞,热力四射地吸引了审美各异的人群,那是一种梦想的力量,深深感动了对未来有着无限迷茫的他,有一瞬间,他也想学着他们,即使渺小,也要尝试着把内心的强大热烈地绽放到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