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之后,一股热浪卷袭了进来,一个约摸四五岁左右模样的孩子从门内跑了出来,她的身上穿着洗旧了的碎花小裙子,小巧的脑袋上扣了一顶小草帽,大大的帽檐上镶了一圈红艳艳的飘带,随着孩子奔跑的身影,飘带在她的脑袋周围摇曳着。
“圆圆。”海桃款款地从门内走了出来,手上还拎着一只行李箱。“你别跑得这么快,妈妈追不上你啊。”
圆圆连蹦带跳地跑到她的身边,主动地将自己的小手握住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我慢点走!”
她含笑地点了点头,手上捏着两张机票,这是她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钱换来的。不过每年回去一次是她雷打不动的条文。
五年了,她从背后看着孩子乌黑闪亮的头发。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的嘴角微微地朝上弯着,一抬头看到湛蓝的,无一丝白云的洁净天空。刚来海南那一年,何李就因为悲伤过度躺在床上,带来的钱都只够她看医生了。可是治了一年,终究没有治好她的心病,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出生的时候,她就撒手寰了。从小娇生惯养的海桃,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打击,一时间家破人亡。唯有圆圆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来海南不久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原本不想留下这个孩子,是何李劝她留下的。何李走了之后,她们带来的所有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她只得又回去,卖了老家的房子,将何李与白若轩葬在一起。她不敢回去,生怕冉佐思会找她。
今年又到了清明节,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是一定要回老家去看她父母一趟的。两母女拦下了一部的士,匆匆忙忙地赶去机场。虚岁才五岁的圆圆已经懂事得像个小大人一般,会主动替她拎行李,而且在机场她也不会到处乱跑,也不会向海桃要零食吃。圆圆实在听话得不像个孩子,除了偶尔她也会露出活泼的一面。
刚到了机场,她在机场里买了一份面包跟一瓶牛奶给圆圆吃,嘱咐她乖乖地坐在那里,自己去了洗手间。
出了洗手间,迎头却遇到了傅伊川。她骤然地愣了一刻,随即掉转身子往另一边走去,却被傅伊川叫住了。
“是海桃吗?”傅伊川急急地追上她。
她低下眼皮,望着大理石地上的格子花纹,一颗心却不规则地乱跳起来。五年了,她试图想把冉佐思那男人所有的记忆都抹去,包括他身边的人。可是……
“这五年你去了哪里?”傅伊川灼灼地盯着她问道。
她想了一想,地上既然没有一条缝让她钻进去,也没有遁身术让她立即在他的面前消失,她也唯有面对这个现实。
“我来这里旅游的。”她笑盈盈地对他说道。
“你失踪了五年。”傅伊川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赶时间,再见!”她有些张皇失摸地说道。傅伊川用了失踪这个词,她在海南呆了五年,她不知道冉佐思有没有派人来找过她。不过这五年间她过得风平浪静,除了有一些清苦罢了。不过现在遇到了傅伊川,令她更加惶恐的是,她怕傅伊川见到自己的女儿。
她的脚步有些急促,步子也有些凌乱,直到她感到自己安全的时候,才敢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傅伊川已经不见了。其实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退掉飞机票,走下一个航班。可是她的手头拮据,这些年来只敢用化名写些文章赚稿费还有卖掉老家房子的钱养活自己跟女儿。这退掉飞机票的损失她承受不起。她走到刚才女儿坐的那个地方,突然间震惊地全身僵直起来。
海桃发现圆圆居然不见了。她的行李箱居然还在那里。可是圆圆呢?一丝不祥的预感自她的心底涌起,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圆圆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尤其是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她不可能一个人会跑掉的。海桃的心火急火燎一般,眼睛往四处逡巡着。可是偌大的机场哪里还有圆圆的身影呢。莫不是给人拐走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拎着行李箱在喧哗的机场里穿梭着,眼泪水都快被急出来了。如今她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圆圆了。她怎么能失去女儿呢?女儿对于她来说就是命啊。她满机场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直到有人在背后叫她。
“妈妈!”一声软糯甜润的童音在呼唤她。
她停下脚步,看到圆圆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两行眼泪立即唰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
“圆圆!”她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女儿软软的小身体。
“妈妈,怎么哭了?”圆圆伸出小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长长的睫毛闪烁着。
她猛然地醒悟过来,幡然变色,对着圆圆的小屁股打了几下,一面打一面嘴里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乱跑,你偏偏乱跑。你再这样的话,妈妈不要你了。”
圆圆委屈地扁了扁嘴哭了:“妈妈,刚才我尿急,又找不到你,又怕尿裙子上了,所以我就一个人跑去找厕所了。圆圆以后一定听妈妈的话,不再乱跑了。”
她震了一震,知道冤枉了女儿,忙心疼地替她揉了揉刚才打痛的部位:“对不起,圆圆,是妈妈的错,我们不哭了。”
这时广播响起来了:“KE306航班即将起飞,请坐此航班的客人准备登机!”
她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拎起行李箱匆匆地往登机处跑过去。好不容易上了飞机,她先让圆圆坐好,准备将那只行李箱往头顶的行李舱内放进去。不料手一松,那只行李箱直接砸到了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朝身后的那个人道歉。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吃了一惊。被砸到的那个男人长得好像冉佐思,她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我帮你拿上去吧。”那个男人蔼然地笑着,将那只行李箱替她搬了上去。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那个男人虽然跟冉佐思长得几分相似,却不是他。她刚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圆圆又对着她说道:“妈妈,我要喝水!”
她急忙又让空姐替她取了一杯水。
不料圆圆刚啜了一口,就皱着眉头说道:“妈妈,好烫,烫死人了。”
“妈妈,替你吹吹吧。”她将那杯子拿过来,呼哧呼哧地替女儿吹气。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圆圆坐在中间的位置,而那个长得酷似冉佐思的男人坐在最右边。
喝完水的女儿提出要画画,她又从包里翻出笔跟绘画本给女儿。圆圆高高兴兴地抓着笔画起来。她也正好趁此机会闭目养神一番。她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圆圆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喊地的哭声。她慌忙地睁开眼睛,看到圆圆安然无恙,但是那个男人却跳起来,身上昂贵的西服被水洒了一身。
“怎么了?”她疑惑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女儿茶托上的水杯歪斜地朝向那个男人的位置。
“没事!没事!”那男人问空姐要来的纸巾,揩了揩身上被水弄湿的部位,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道。
她这下明白了,质问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你把水弄翻了?”
圆圆吓得直哭了,用手揉着眼睛哽咽道:“我不小心把水洒了。”
“你这孩子……”她激动地说道。
“没事,别怪孩子!”那男人和气地说道,并用爱怜的目光扫了一眼圆圆。
她替女儿擦了擦眼泪,圆圆又开始画起画来。眼角的余光瞟到那男人的衣襟上湿了一大片,面带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太不小心了。不如我把干洗的钱赔给你!”
“不用了。一点点小事而已。”冉佑想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柔声地说道,“不要再怪孩子了。”
她内疚地说道:“我们刚一上飞机就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一个人带孩子去旅游吗?”冉佑想三年前从大学毕业回国,进了冉氏工作。这次是去上海公干的。
她咬了咬嘴唇,脸颊有点儿红了。
“我是不是问错什么了?”他见她这副窘迫的模样,惊觉自己有可能失言了。
“不,不。我们不是去旅游的。”她略有点生硬地回道。
“叔叔,我们是去看外公外婆的。”圆圆伶俐地接过话茬说道。
“哦,那你们去哪里啊?”
“我们去……”圆圆奶声奶气地报出个地址。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
下了飞机,冉佑想又帮她把行李箱取下来。他看起来虽然年轻,却很喜欢小孩子,临下机前还送了她一块国外买来的手帕。她用眼神制止圆圆不要收。圆圆的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她。
“没关系,这手帕很便宜的,就送给孩子留个纪念吧。”冉佑想笑眯眯地望着孩子。
那块白底的手帕上印了一个带墨镜的太阳,也跟冉佑想一样,笑眯眯的样子。圆圆爱不释手。她只得同意女儿收下了。
“那么跟叔叔说再见吧!”她说道。对这个和气的冉佑想印象很好。
“叔叔再见!”圆圆朝他挥了挥小手。
两人在机场处分别了。她招了一部出租车,径自地赶往宾馆。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栖身之所了,每次来拜祭她的父母都会选择经济型的宾馆居住。圆圆一直到下车都紧紧地握着那块手帕不肯撒手。
“妈妈,以后我们还会碰到那个叔叔吗?”她替圆圆脱去了裙子,准备放水给女儿洗澡。
她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女儿会提出这个问题。而后笑了笑说道:“当然不会了。”
圆圆站在浴缸里,她替女儿的身体打上沐浴露。
“妈妈,我还想见到那个叔叔。”
她的眼睛在女儿酡红的颊上掠过,女儿的五官,说话时的神态,还有哭泣时嘴角动的样子实在像极了冉佐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试图忘掉他。但是一见到女儿,就仿佛见到了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