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被冰雪包裹的大树下,邓冬兰、刘卓青和赵二妹默默望着对面的人民大剧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邓冬兰突然叹道:“我无能,太无能,我退二线才几天呀,人民大剧院就被卖掉……”
刘卓青喃喃地:“看来还记在心里。”
“我都记得,邓局长还会忘记?”赵二妹说。
邓冬兰嘘道:“二妹说得好呀!她都记得,我还能忘记?”
是的,这是刻骨铭心的事。那天上午,刘卓青匆匆忙忙跑进邓冬兰办公室。小丁刚刚帮邓冬兰把门上那块“局长室”招牌取下来。她跟小丁说过几遍,自己退二线了,办公室不搬算了,但这牌子还是该取下来挂到隔壁的陈道忠办公室门上去。看到小丁真的把牌子取下来时,她又恍恍惚惚了。她一个人在门口站立了很久,才拖着双腿缓缓进了办公室。她坐回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一支铅笔。这支铅笔“啪”地被她折断时,刘卓青冲了进来,冲到办公桌前直喘着粗气。她没好气地质问:“还有男鬼追你这个淑女的魂吗?”
“我说邓冬兰,你这双眼睛瞎了!”刘卓青大骂一声。骂声惊得邓冬兰瞠目结舌,她抬头问道:“你骂我干什么?这天底下所有东西我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再戴几副眼镜,也没我看得清楚!”
“看东西,你看得清楚。哪张是人民币,哪张是美元,你看得清清楚楚,不会弄错一张。但看人呢?”
“我看错过人了吗?”
“就坐在你隔壁办公室的那人,你天天打交道,你又看透了吗?还经常跟我们讲,他四五岁成了孤儿,那年下大雪时他饿晕倒在人民大剧院的门口。你说,那年你刚刚分配到大剧院工作,出门发现这个孤儿后,就赶紧把他抱进了大剧院。他当时全身脏兮兮的,第一个澡就是你帮他洗的,洗了三桶水。你还说过,你当年还没结婚,就把这个孤儿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结果被你养了那么多年的人,还是没让你看透!你好意思说,自己眼睛看什么都明明白白?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卓青你云里雾里说什么,陈道忠怎么了?他敢说我什么?那块‘局长室’的牌子我已经取下来了,让小丁马上挂到他门上去,让他名正言顺当局长!”
“他、他要卖掉人民大剧院!”
“什么?”
邓冬兰忽地站起身子,并且倒抽一口冷气,转眼想想,又摇摇头:“应该不会的,不会,不会……”
“为什么不会?你到现在还相信他?”
“前段时间,确实有人吹风,说人民大剧院要卖掉。后来我了解过,这想法是市里有个领导提出来的,一个原因就是大剧院这几年运转太困难,演出市场越来越狭小,已经快要资不抵债了。当然,这个念头很可能是陈道忠跟市领导灌输的。我把陈道忠臭骂了一顿,他死活不承认搞了什么鬼。我说,你一局之长,人民大剧院你管的,你不同意卖,谁也不会去提这个事。你陈道忠局长表示反对卖大剧院,那你马上去找市领导,找市政府说个明白。卖大剧院,就是卖你陈道忠的老祖宗。没有大剧院人人省下一口饭给你吃,你陈道忠早就是白骨一堆了。这个话我都说了出来。还有,我也批评他,这几年大剧院之所以陷入困境,还是跟他这个局长的文化产业经营理念有关系,是管理上出了大问题。面临这个形势,市文化局不能一卖了之,而要好好反省,重新振奋起来。听我这样说,又看到我怒气冲冲,他陈道忠还是答应去汇报,阻止拍卖程序启动。对了,前两个星期他还主动跟我说,国资委那方面也作了沟通,从反馈情况来看比较理想。”
刘卓青气得恨恨嘿了一声,嚷道:“你被自己抚养大的这野儿子给骗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谁要卖大剧院,我邓冬兰跟他拼命!”
“今天上午,这人民大剧院已经在拍卖了!”
“会这样吗?会这样?”邓冬兰暂时强迫自己不相信。
“反正不会错,市政府郑副秘书长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先给你打电话,但你的手机关了。找不到你,他才找我。他觉得这事下手太快,很突然,很不一般。我接了电话,打你手机时,也是关机,办公室电话又没人接。呵,摘一块牌子心情就这么不好,连电话也不接?没办法,我只好跑来告诉你。老朱、老鲍还有郭阿姨他们一批大剧院演职人员已经赶去大剧院要阻止拍卖。还有二妹姐那里,我也打过电话,她也马上从新世界公司那里抄近路赶过去。陈道忠这个狗杂种,他骗了你!从六岁那年开始,他就骗你邓冬兰!”刘卓青表情极其愤怒,忍无可忍了。
邓冬兰咬咬牙,喝道:“走!我们去大剧院!”
邓冬兰和刘卓青赶到人民大剧院时,一群人民大剧院的演职人员和老职工正与工作人员对峙,又叫又骂。很快,双方推来推去,郭阿姨也摔倒在雪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整个场面近乎失控。看到这个场面,邓冬兰冲到最前面喊道:“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决不允许卖大剧院!”演职人员看到老院长邓冬兰站出来了,大家更是热血沸腾,很多人抓起雪团扔向工作人员,老鲍还领着大家一起大声喊道:“打倒卖国贼!打倒陈道忠!打倒卖国贼……”现场指挥的市领导担心闹出什么事来,连忙打电话给公安局,仅过十几分钟,三五十个警察在阵阵警笛声中赶过来,开始强行驱散人员,两个男演职人员还挨了几下警棍,其中一个被两个警察强行架着带走了。
看到这情况,邓冬兰欲哭无泪,扑通一声,双腿重重跪倒在雪地上。刘卓青、赵二妹想扶起她,可就在这时有人把人民大剧院的牌子摘下来,重重地扔到地上。看到这情景,刘卓青和赵二妹也软软地坐在地上。邓冬兰撕心裂肺地:“陈道忠,你不得好死——”她喊完一声,便昏倒过去。
邓冬兰醒过来时,她已经躺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中心的病床上了。到了晚上,市委召开会议,对刚刚退居二线的邓冬兰组织和煽动人民大剧院的职员聚众闹事,阻挠正常的经济活动行为决定进行全市通报批评。市政府谢秘书长受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委派,专门来到医院跟邓冬兰见面谈话。谢秘书长语重心长地说:“冬兰同志,你也是一个老领导干部了,要知道我们这座城市的社会稳定多么重要。现在改制企业引发的上访越来越多,前天市政府办公大楼又被挂满了白底黑字的标语,上周碳素厂的老职工差点把省长的车也堵了。稳定了,这座城市才好发展。社会上一些矛盾还是靠在发展中解决。我们一定要倡导一种精神,都要热爱这座城市……”“热爱这座城市?”邓冬兰怔怔重复了一句。谢秘书长点点头:“对呀,要热爱这座城市才对。
”邓冬兰说:“我知道了,热爱这座城市,就是要让这座城市所有市民都拥护市政府的每一项决策!连一个文化阵地都卖掉,这不是想培育一批愚蠢的人民吗?是的是的,只有培育出更多的愚民,才什么政策都有人拥护!”谢秘书长噎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跟邓冬兰说,有关原人民大剧院的职工安置方案也在昨晚会议中通过了,以最高标准发放安置费,对几个准备到省政府上访的人员另外给予了一笔补贴。邓冬兰冷冷一笑:“这该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吧。人民内部矛盾,就这么用人民币来解决吗?用人民币来堵人民的嘴巴,挡人民群众合理诉求的路,你们这是在自制定时炸弹!”“我也不多说了。您人退二线了,但政治意识决不能退二线。您退了二线,可不能等同一个普通百姓。”谢秘书长不想跟邓冬兰辩论下去了,劝她好好休息便抬起屁股离开了。
第二天,陈道忠被刁市长找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事先没充分做好相关人员的思想工作就仓促进行拍卖大剧院,这是非常危险的,还要求陈道忠马上到医院去向邓冬兰道歉。
看到陈道忠来,邓冬兰抓起药水瓶便往他身上砸去,大声骂道:“第一次跟你洗澡时,我就该把你、把你那只‘小鸡’剪掉!你真不是人!”当年人民大剧院收留下陈道忠后,邓冬兰一直负责照看他。有时帮陈道忠洗澡,邓冬兰就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他的“小鸡鸡”,还说要把“小鸡鸡”剪掉,让陈道忠变成她的妹妹。邓冬兰当时跟他说:“姐姐最想有一个妹妹。你要是一个女孩子多好呀!”陈道忠马上从澡盆里站起,挺起小肚子说:“姐姐,你把‘小鸡鸡’剪掉,我做你的妹妹!”听完邓冬兰这顿骂声,陈道忠只得做出一番自我检讨,但邓冬兰根本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弄得他只好灰溜溜走了。接着,刘卓青和郭阿姨、老鲍等几个老职工代表坐着赵二妹公司的两个车子一起来探望邓冬兰……
“当见到我们时,你邓局长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你说,这男人统统是女人所生,但没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看透!”刘卓青眺望人民大剧院,喃喃道。邓冬兰听了,点点头说:“我今天还想重复这句话:男人统统是女人生的,但没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看透。”
刘卓青说:“陈道忠这家伙,从小他鬼名堂就多。他刚读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我看到他吃锅巴,吃得津津有味。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眼巴巴看着陈道忠手里的锅巴。这小女孩也想吃陈道忠手里的一点点锅巴。看出了小女孩这念头,我便想帮帮她,让两个小孩子共同分享锅巴的美味,这也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我笑着问陈道忠,锅巴脆不脆、香不香?我以为,我这么问,陈道忠一定会送给我一点锅巴尝尝,那样我就可以把锅巴给那个小女孩子吃。你们猜陈道忠接下来做了一个什么动作?陈道忠把一大块锅巴塞进他自己嘴巴里,一边嚼着,一边跟我说,刘阿姨你听听声音,再闻闻我的嘴巴,你就知道我嘴巴里的锅巴好脆好香。我的老天呐,这个陈道忠!我当时就这么感叹。这男人是个滑头!”
赵二妹便问:“孙付云也是吗?”
邓冬兰反问:“你二妹说说,孙付云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愿意吃这亏,吃那么多苦,也要一条道走到底,他到底为了什么?我揣摸十几年了,有上百个猜测,但哪个猜测才对呢?就是猜对了,也许真猜对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猜对了。”
赵二妹张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卓青跟着摇摇头:“我多么想找一条路径,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去感受孙付云的感情世界。只是现实社会如同一个大剧场,它又能让我如愿以偿吗?有时候,我都对自己感受力产生了怀疑。”
邓冬兰低头沉吟片刻,叹道:“看不懂孙付云,但他决不是一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男人。有这点也足够了。很多很多谜团都被买主锁进了大剧院。一把铁锁,锁住的不仅仅是韭菜饺子味。”
赵二妹过于忧虑地:“那锁都生了锈,想打开还得先滴点豆油进去。”
邓冬兰说:“但手上还得要有钥匙呀。”
赵二妹嘟哝一句:“是看不懂。这座大剧院都被卖掉三年了吧,除牌子摘掉外,这里一切还没发生变化。”
刘卓青想了想说:“二妹姐你这个房地产老总,难道没有发现房价正坐着火箭往上蹿吗?买主把它暂时闲置下来,恐怕就是要留下一堆能生崽的金子吧!”
回到疗养院,已经是晚上,邓冬兰、刘卓青和赵二妹的心情似乎还没完全开朗。坐在沙发上,一个东倒一个西歪,谁都不想跟谁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邓冬兰看看刘卓青,又看看赵二妹,嚷道:“怎么又冷场了?嘴巴没带上,连说话的权利也要自我放弃?”
刘卓青眼睛眨了一下,干脆捞起一本杂志看起来。赵二妹嘀咕道:“你们说大剧院里面还有饺子味,韭菜饺子味,可我刚才没闻到。”
邓冬兰鼻子一哼:“除了饺子,除了韭菜味,你不能谈点别的吗?”
“我、我只包过饺子,又没做过馒头包子油条什么的。”赵二妹说。
“你……”邓冬兰气恼地把头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