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的夜总是比城市更黑暗,也更阴冷。
太过偏僻的村庄甚至还没有通上电,明日有雨,致使月色也比往日暗淡的多。所幸风斜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中的潜行,而盛夏,她只需要紧紧的跟着他。
直到村中最尽头的那处老宅。
粗木棂简易的搭起一扇旧木斑驳的门,轴里提前加了油,开的悄无声息,两道影飞快的闪入,一缕昏黄的烛光露出来,又飞快的隐去,如同夜里一行飘渺的萤火虫,飞过,又散的悄无声息。
房间很小,没有地砖的地面还都是原始的重土,即便脚步放得再轻,还是免不了溅起几处灰尘。坑坑洼洼的旧桌子上蜡烛已经烧尽了一半,唯一的一方小窗上钉住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将微弱的烛光在室内彻底的封锁。
风斜和盛夏在门边站定,直待身上携带来的凉气稍稍散了散,才靠近最中央的那方土炕,对炕桌边盘坐的人微一低头。
段风雷看着炕桌上铺着开的纸绘地图,不甚在意的微微点点头,顿了一会儿,才重重的吸了一口烟,道:“有消息了吗?”
“已经派到第三组的人了,但是两个墓穴链接的通道仍然没有打开,冰层太厚,这里交通不便,运不来更有效率的机械。微洺带了暗刃的精锐进去帮忙,但除了那那些黑色的碎石,什么都没有发现。”
段风雷没有任何反应,在这深山里最后一支自古巴走私来的珍贵雪茄淡淡的烟雾在狭窄的土房中弥漫,郁郁发蓝。
盛夏有些紧张的稍稍握拳。第一二组的人已经将近三天没有传出消息了,她甚至已经开始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这种预感她没有办法和眼前这个沉寂如喷薄前的火山一样的男人说,他不接受任何不确定的风险,而即便某些危险已经确定,面对那样一座未曾发掘过的皇陵来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牺牲,又有什么不值得?
段风雷将雪茄在木桌上一点一点的碾灭,目光在未知的角落中蔓延的深远而悠长,冷酷的如同一只阴戾的鸠鹰。
沉默,寂静无声。
只有风斜的手机振动的太过突兀。
风斜看了眼段风雷,段风雷转过头,稍稍点头。
风斜将接通键划下去。
听筒中除了粗重的喘息,再什么都没有。
风斜的眉一瞬间凝起来,他打开扩音器,略有嘈杂的杂音后,终于细细的分辨出一些噼啪如火的声响,细碎的脚步声在哗哗啦啦的响个不停,声音轻而尖锐,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人类所有。
风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这是微洺的手机号码,除了微洺自己,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打这个号码,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用这个号码来开任何即便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以,这只意味着,那个一切未知如不定时的炸弹一般的冰棺古墓,真的发生了一种连微洺都无法处理甚至无法抵挡的变故。
一种,对他们所有人,毁灭一般的变故。
“雷哥,”风斜看向段风雷,盛夏从未见过一向冷静的风斜露出过那种微似失措的表情,她的手心一瞬间已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水,他的无措,会让她无由来的恐慌。
段风雷的表情冷的像一块冷硬的石灰白岩。
他亦久久不语。
古墓中的种种未知,反而更让任何人会无由来的惊恐。
他慢慢的站起来,目光在狭窄的土屋中不停旋转,直到最后,终于停在黑布后厚厚的夜空。
“你们两个今晚赶回邯郸,接应言陌,无论如何,将那个人带回古墓。他们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谁也进不去。”
“那微洺呢?!”盛夏的声音不受控制的从喉底翻转而上,“他们在墓中情况不明,难到,就不管他们了吗?”
风斜立即扣住她的手腕,盛夏的手指一瞬发僵,随即慢慢松下来,微洺是他和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兄弟之一,因为这份重要,甚至已经让她忘记了自己此时究竟是站在怎样的一个人的面前。
段风雷只是沉默不语,只是一双眼,如粗重的铁钩一般沉重而缓慢的划过来,阴寒锋利的,凌厉生光。
风斜下意识的前错半步,一如逃亡中的那些年,护在盛夏的身前。
“雷哥!”
段风雷的眼匕首般在风斜的脸上缓缓的扫过去,最后静静的停在盛夏的眼底,语气冰寒的连愤怒都听不出来。
“我再不希望再有任何的质疑,如果那个人可以尽早的赶过来,或许还来得及去救微洺。”
风斜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不由微紧,她感觉的到,他不曾表露过的紧张。
他对段风雷低头,静默,然后带盛夏出去。夜风微冷,吹进眼里,无端引了泪意。
而这荒山野岭的偏僻羊肠路,没有人会看见谁会哭。
风斜拉着她,步履不缓,却始终不肯放开她。
启明星近。
风斜在最后的一个山路转弯终于缓了步伐,一夜不停的奔波,即便他可以忍耐,可盛夏却并不一定撑得下来。
盛夏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在他身侧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侧脸在暗淡的蓝光手电下显出一种多年不曾显露出的寂寞。
风斜站在原处,相隔着三步的距离看着这个他保护了十三年的人,点燃的烟在黑夜里呈现出一个格外明显的红点,在山风里忽闪的如一颗遥远的星。
“我知道你在怪我没有坚持要雷哥去救微洺。”风斜的语速放的很慢,烟头的红点不再燃动,只有看不见的烟尘在这个浓稠的黑夜中肆无忌惮的蔓延。“可是……”
“你不用解释。”盛夏沉沉的打断他,“你做的没错,是我太冲动了。微洺带着暗刃那么多人都无法应对,即便我们去了,也只是无济于事罢了。”
风斜在她身边坐下,默然。他身上的淡淡的烟草气息裹着某些极浅的味道,在她鼻前不时萦绕而来,微薄的,直撞心底。
盛夏的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来,她转头背对他,却无法掩盖掉泪水掉落的声音。
风斜沉默,寂静许久他终于伸出手,轻轻的揽住她的肩,靠过去,小心的,将她轻搂在自己的怀里。
盛夏的身体在接触到他的时候曾有一瞬间的僵直,她不动,只是过了太久,才如孩童般软弱的抱住他的手,连音调都有些微颤的哽咽:“尝试着,戒掉吧。”
风斜的呼吸稍稍一缓,摇摇头,“这个时候戒毒,雷哥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即便他看重我们,却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过我们,否则当初也不会以动毒品来示忠心。”
经久的缄默。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紧紧握上他磨出厚厚一层枪刀厚茧的手,语调苍凉:“如果当初……”
风斜突然将手臂收紧,低下头,牙齿不轻的咬上她的侧颈,一抹痛突如其来,将她尚未说出的话彻底堵在口中。
“不准提那些事。”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我答应过只要盛叔叔能让我替父母报仇,我就会保护你一辈子。这是我的承诺。所以盛夏,你不需要有任何心思去愧疚。这只不过是种毒瘾,一旦有机会,戒了也就是了。而你,绝不可以委身与任何人。”
山风不歇。
在颈边微热的呼吸下,有微浅的湿意在风袭下稍稍泛冷。盛夏低头闭上眼,在这样一个了无人烟与光明的荒山,她似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在她面前坚不可摧了十几年的风斜,在生死之交生气不明的时候,在触及那些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的记忆的时候,他也会软弱,也会痛苦,甚至也有或许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眼泪。而于她,她没有任何资格去怨怼他听从命令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