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人非常简单以及赤身裸体的生活至少有这样的好处:它让人类只是大自然之中的一个过客。当他吃饱睡够,恢复活力,便可以再考虑重新上路了。可以说,他居住在苍穹的篷帐下面,不是穿过山谷,便是穿越平原,或是攀登山巅。可是,瞧瞧!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摘果实充饥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夫;而之前在树荫下庇荫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们不再在夜间露营,我们安居在地球上,忘记了苍穹。我们接受基督教,仅仅把它当做是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我们已经在尘世造好家宅府邸,而且为来世建造家墓坟地。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如何从这种情形中解脱出来,获得解放,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仅仅是把我们这卑微的境遇弄得舒适一点,而那较高的境界却被遗忘了。真的,在这村子里,好的美术作品没有插足之地——就算有些作品流传下来的话。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房屋和街道,都不能为美术作品提供适当的垫座。即没有挂一张画的钉子,也没有陈列英雄或圣者的胸像的架子。当我想起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筑的,是怎样付款或未付款的,它们家庭的内部经济是怎样管理和保持的,我感到奇怪的是,宾客赞赏壁炉架上那些装饰品的时候,为什么地板不会一下子坍下去,让它掉到地窖中,一直落到坚固的、可靠的地基上。我不能不看到,世人是在向着所谓富有而优雅的生活跳跃、攫取,我对那些点缀生活的美术品一点也不欣赏,我的注意力在人们的跳跃之上,我记得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是由某些流浪的阿拉伯人保持的,据说他们从平地上跳到离地25英尺的高度。如果没有人造的东西支撑的话,人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上也还是要跌到地上来的。因此,我要问那些太不恰当的产业所有者的第一个问题是:是谁在支撑着你?你是在97个失败的人当中呢,还是3个成功的人之一?先回答了我这些问题,然后也许我会去看看你的华而不实的玩物,鉴赏鉴赏它们的装饰风味。套在马前面的车子,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在为我们的房屋装饰上美丽的饰物之前,必须把墙壁剥去一层,我们的生活也得被剥除,还要有美好的家务管理和美好的生活作为底子:要知道,美的品位大多是在户外培育的,在那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在他的《神奇的造化》出自爱德华·约翰逊的《新英格兰史》。中,说起他的同时代那些最初移民到这个镇上来的人,他对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下面挖掘窑洞作为最早的荫蔽住所,他们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在最高的一边生了冒浓烟的火烘烤泥土。”他们并不“给自己建造房屋”,他说,“直到上帝赐福,土地上产出了足够的面包养活了他们”,然而第一年的收成却不好,“在漫长的一季中他们不得不减少口粮。”1650年,新尼德兰州新尼德兰州,原荷兰在北美洲的殖民地。州秘书长用荷兰文写过一段话,更加详细地告诉准备往那里移居的人说,“在新尼德兰的人,尤其是在新英格兰的人,起初是无法按他们的愿望建造农舍的,他们先在地上挖个方方的坑,像地窖似的,六七英尺深,长短随便他们觉得合适,然后装上木板,挡住墙壁上泥土,再用树皮或其他一些东西合缝,以免泥土落下来;他们给地窖铺了厚木板,顶部做了天花板,架起了一个斜桁的屋顶,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他们全家可以在温暖而干燥的里面住上两年、三年,或者四年,可以想到的是,这些地窖中还被隔出了一些小房间,这要视家里的人口数目而定。新英格兰的富有的重要人物,在开始殖民的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原因有二:第一,为了不在筑造房屋时浪费时间,并使得下一季不缺少粮食;第二,不希望他们大批地从全国各地招来的贫苦劳工感觉到灰心。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当农村已适于经营农业,他们才花上几千元,给自己建造漂亮的房子”。
我们的祖先在那采用的做法表明,至少他们是非常小心的,似乎他们的原则首先是要满足最紧迫的需求。但是现在,我们最紧迫的急需满足了没有呢?当我想到要给自己获得一幢奢华的大厦,我就垂头丧气了,因为,这样说吧,这一片国土还没有适应人类文化的种植,我们至今还不得不削减我们精神的口粮,减得比我们的祖先做的全麦粉面包还要薄得多。这倒不是说一切建筑的装饰都完全可以被忽略掉,甚至在最原始的时代;而是说可以把我们房屋里和我们生活有联系的部分搞得美一点,就像贝壳的内壁那样,而不是外在堆砌的美。可是,唉!我曾经走进过一两座房屋,并且知道它们的内部是怎样的。
尽管我们今天还没有退化到住窑洞、住棚屋或穿兽皮的程度,当然,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换来的种种好处,虽然付出了高价,也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一带地区,木板、木瓦、石灰、砖头比起可以适于住人的洞窟、原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或黏土或平坦的石片更容易得到,也更便宜。这个问题上我说得言之凿凿,因为不管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际中我都熟悉这一些事。只要略微再聪明一点儿,我们便可以应用这些材料,使我们比今天最富有的人还更加富有,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只不过是一种更有经验、更为聪明的野蛮人,不过,还是让我赶紧来叙述我自己的实验吧。
1845年3月末,我借来一柄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来到我准备建造房屋的地点附近,就开始砍伐一些箭矢般高耸入云的年轻白松来做我的木材。开始时总是很难的,不得不东借西借,但这也许还是唯一的妙法,可以让你的朋友们对你的事业产生兴趣。当斧头的主人借给我斧头的时候说:它是他掌中的珍珠;可是我归还他时,斧头是变得更加锋利了。我干活的地点是一个风景宜人的山坡,四周都是松树,穿过松林我望见了湖水以及林中一块小小空地,上面生长着小松树和山核桃树。湖水中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只化了几处地方,全是黝黑的颜色,而且渗透着水。我在那里干活的几天时间里,下过几场小雪;但大多数时间内,当我回家去的途中,出来走到铁道上的时候,路边的黄沙地一直延伸过去,在蒙蒙的大气中闪烁,而铁轨也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听见云雀、小鹅和其他的一些鸟雀都到了,和我们一块儿迎接这新的一年。这是愉快的春天,人们感到难熬的冬日正跟冻土一样在解冻,而蛰伏的生命开始苏醒过来。有一天,我的斧头柄掉了,我砍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来做成一个楔子,用一块石头把楔子敲紧,接着就把整个斧头浸在湖水中,好让那木楔子膨胀。这时,我看到一条赤练蛇窜入水中,躺在湖水底,显然觉得十分舒适,它跟我在待那儿的时间一样长久,大概不止一刻钟;也许它还没有从蛰伏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在我看来,也是同样的原因,人类所以还残留在目前原始的低级状态中;一旦人类被令万物复苏的春天的力量的召唤而苏醒过来,他们必然要上升到更高级、更升华的生活中去。在降霜的清晨我曾经在路上看到过一些蛇,它们的身子还有一部分麻木不灵活,在等待太阳出来晒暖它们。4月1日下起了雨,冰融化了,这天的大清早,四周雾蒙蒙的,我看到一只失群的孤雁在湖上徘徊,似乎因迷途而哀鸣,或者像是雾中的精灵。
在一连几天的时间内,我用那狭小的斧头砍伐树木,砍削木料、门柱和椽木,并没有什么可宣传或者学者式的思想,只有自己的歌唱——
人们自称懂得很多;
但是瞧啊,他们生了翅膀——
艺术和科学,
还有千般技艺;
其实只有吹拂的风,
才是他们全部所知。
我把主要的木材劈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的间柱只砍两边,椽木和地板只砍一边,其余的几边留下树皮,这样一来,同锯子锯出来的木料相比,它们同样地挺直,而且更加结实。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或在顶上劈出了榫头,这时我又借到一些其他的工具。林中的白天往往很短;然而,我常常带去牛油和面包作为午餐,在正午时坐在我砍伐下来的青松枝上,读读包裹着它们的新闻报纸,它们的芳香染到面包上,因为我手上粘了一层厚厚的树脂。在我收工以前,我成为松树的密友而并非敌人,虽然我砍伐了几枝,却反而和它们越来越亲密了。有时候,在林中散步的人被斧头伐木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我们就面对着碎木片愉快的交谈。
我干活的时候并不急于求成,只是尽力去做而已,所以到4月中旬,我的屋架才建好而且准备立起来了。我买下了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一个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使用他的木板。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被认为是难得的好房子。我拜访他的时候,他不在家。我在外面走走,开始没有给里面注意到,因为那窗子根深而且很高。屋子的面积很小,有一个尖形的屋顶,其他的就没什么可看的,垃圾积在四周大概有5英尺高,像肥料堆。屋顶是最完整的一部分,虽然有一部分被太阳晒得弯弯曲曲,而且很脆。没有门框,门板下有一道供鸡进出的通道。柯林斯夫人来到门口,邀我到室内看看。当我走近时,母鸡们也纷纷被我赶了进去。屋子里很黑,大部分的地板很脏,潮湿,发粘,摇动,只有这里一条,那里一条,都经不起搬动,一搬就裂。她点亮了一盏灯,给我看屋顶的里边和墙,以及一直延伸到床底下的地板,又提醒我不要踏入地窖中去,其实那只是两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顶上是好木板,四周围是好木板,还有一扇好窗户”——原来是两个整齐的方框,近来只有猫在那里进出。那里有一只火炉,一张床,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一个在那里出生的婴孩,一把丝质的女式遮阳伞,还有一面镀金框的镜子,以及一只全新的咖啡豆研磨机,固定在一根小橡木上,这就是全部了。我们当下就谈妥了交易,因为詹姆斯这时候也回来了。当天晚上,我得付4元2角5分,他则要在明天早晨5点搬家,在此期间不得把无论什么东西卖给别人;6点钟,那棚屋就完全属于我了。他说,最好尽早来,以免别人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种数目不定但是完全不合理的要求。他保证这是唯一的额外开支。到了6点钟,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一家。一个大包裹,他们的全部家当——床,咖啡豆研磨机,镜子,母鸡——除了那只猫;它奔入树林,成为野猫,后来,我又知道它触上了一只捕捉土拨鼠的机关,最后成了一只死猫。
当天早上,我就把这棚屋拆卸开来,拔出钉子,用小车把木板搬运到湖滨,在草地上铺开,让太阳再把它们晒得发白并且矫正原来的形状。在我推车经过林中小径时,一只早起的画眉给我送来了一两支小曲。年轻人巴特里克却诡异地告诉我:一个叫西利的爱尔兰邻居,在装车的间隙,把一些还可以用的、比较直的、可以钉的钉子、骑马钉和大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当我回来和他打招呼时,他就站在那儿,满不在乎,全身春意盎然地看着那一堆废墟;正如他说的:没有多少活可干。他要在那里代表观众,使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上去像是特洛伊城众神的撤离。
我在一处向南倾斜的小山腰上挖掘我的地窖,一只土拨鼠也曾经在那里挖过它的丘穴。我挖去了漆树和黑莓的根,及植物残留在最下面的痕迹,一直挖到一片良好的沙地,范围大约6英尺见方、7英尺深,即便冬天再冷,土豆也绝不会被冻坏了。地窖内是渐次倾斜的,并没有砌上石块;但太阳从没有照在沙土上面,因此没有沙粒流下来。两小时可以做完这项工作。我对这种破土动工的事特别感兴趣,差不多在所有的纬度上,人们只消向下一直挖掘下去,都能得到同等的温度。在城市中,最豪华的住宅里仍然是可以找到地窖,像古人那样,他们将块根植物埋藏在里面,即使将来上层建筑完全颓毁,很久以后,它留在地皮上的凹痕还是能够被后代人发现。房屋只不过是地洞入口处的一种门廊而已。
最后,在5月初,在我的一些熟人的帮助下,我把屋架立起来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必要,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来增进邻里间和睦的气氛。关于屋架的树立,没有人比我更荣幸。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还要一起来建造一个更崇高的大厦。7月4日,当刚刚装上屋顶,钉上木板,这些木板都削成薄边,镶合在一起,防雨毫无问题后,我开始住进了我的屋子。在钉木板之前,我已经在屋子的一端打下了一个烟囱的基础,我用双臂将约有两车之多的石块从湖边抱上山。但直到秋天锄完了地以后,恰在必须生火取暖之前,我才把烟囱完成,而在此期间,我总是一大清早就在户外的地上做饭的:我还认为这种方式是比一般的方式更便利、更惬意。每逢在面包烤好之前下起大雨时,我就在火上挡几块木板,躲在下面照管着面包,便这样度过了若干愉快的时辰。在这些日子里,我手上活特别多,读书很少,但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破纸,甚至一块端菜用的布垫,或一块桌布都供给我许多的欢乐,实在达到了和《伊利亚特》一样的目的。
要比我更谨慎小心地建筑房屋,也是值得的,比方说,先考虑好一门一窗、一个地窖或一间阁楼在人性中有什么基础,在你找出比一时之需更好的理由以前,永远也不要建立什么上层建筑的。一个人建造他自己的房屋同一只鸟儿筑造巢穴同样合情合理。谁知道呢,如果人们亲手造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又十分朴素而诚实地用食物养活自己和全家人,那么他们的诗歌才能会不会得到全面的发展,就像那些鸟儿们在做事的时候歌声唱遍了四方?可是,唉!我们倒像是牛鹂和杜鹃,它们把蛋下到别个鸟禽所筑造的巢中,那唧唧喳喳的不协和乐音并不能使旅行者听了得到欢乐。难道我们要永远把建筑的快乐放弃给木匠去享受?对于大多数的人类经验来说,建筑相当于什么呢?在我的散步的过程中,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人正从事着像建造自己房屋这样简单而自然的工作。我们是属于社会的。不单只有裁缝是一个人的九分之一,还有传教士,商人,农夫也是如此。这种分工要分到什么程度为止?最后服务于什么样的目标?毫无疑问,别人可以来替我们思考;但不能据此认为别人包办而不让我自行思考也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