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街上的人影变得温柔起来。陈天蔚想到自己会成为新共产党的创始人,便感到晕眩。清除地下党残余比起抓捕邝珠海来更为琐碎与困难,而且只是锦上添花。他有些厌倦,但还是要完成自己负责的工作,这也是为新共产党的诞生扫清障碍嘛。
多伦路上,有三只信箱一直没有被地下党动用过,因而是目前最大的疑点。陈天蔚虽然已经派人盯着,但也不时来检查。为什么会没有用呢?难道说真的是死信箱么?那么,他们又会怎么联络呢?
陈天蔚想着想着,便来到一家面馆,要了碗肉丝浇头面,便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扭头看见伙计脖子上搭了条白毛巾,立刻囫囵着吃了两口,就出来找到部下,说:“你去,在这路上添一个新信箱,要跟老的一模一样,从别的地方挪一个过来。”
那部下不明所以,却道:“新的信箱容易被认出来。”
“就是要被认出来。”陈天蔚得意地笑着,“记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安装。”
那部下点点头,像个鸭子似的摆着屁股走掉了,留下了串串省略号。
陈天蔚便想起他的那碗面,回到面馆自己的座位上,却见那碗面还在,只是有些异样,心中不快,嚷道:“伙计!”
伙计姗姗而来,用白毛巾擦擦汗:“先生,你的面我可是留了老半天,怎么,留错啦?”
“可谁动了我的浇头呢?”
伙计往碗里撩了一眼:“哦,在面底下哪!”
陈天蔚翻腾着,果然。他不免有愧,却想地下党也是可以这样翻腾的,通过一个新信箱,便喜形于色起来。
第二天,那新信箱就挂到了墙上,却不见有人用它。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陈天蔚很沮丧,忽然间却发现那只新信箱上挂了条白布,急忙命助手去查看。于是助手便过去,刚一打开信箱,那信箱就炸了。陈天蔚慌张起来,忙和部下一起把助手抬上了汽车,送往医院。不久,这位助手便死了。
于是,陈天蔚只得硬着头皮来找韩达。他的脸拉得很长,嘴角挂着似笑非笑,道:“我当时只是想,可以尽快把剩余的地下党扫除干净,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太过鲁莽。”
韩达哼哼两声:“你的说法很轻佻嘛,你的助手都死掉啦!可你呢,一点也没有悔过的意思,一副敷衍的嘴脸。啊,啊,啊,你曾经立过大功,曾经抓住了邝珠海。可是邝珠海呢,抓跟没抓全一样,人家一句话也没吐啊。”
陈天蔚也不再争辩,只道:“是我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韩达反贵为卑道:“谢谢,谢谢啦。我呢,要回南京了,也就不管你们的事了。”
“区长要走?”陈天蔚有种松绑的感觉。
“马上会来一位新的区长,哦,他已经来了。”韩达见沈秋雨出现在门口。
陈天蔚望见沈秋雨,是个生人,便对着空气问道:“新区长……”
韩达来了精神,向陈天蔚介绍说:“这位是沈秋雨,你们的新任上司。他以前在北平,现在调到了上海。”而后他又向沈秋雨说,“沈兄来得好快啊,我正跟天蔚说事呢。正好,让他向你汇报吧。”
沈秋雨坐下,笑道:“你们刚才说的啊,我倒是听了一耳朵。损失了一个弟兄吧?”
“是。”陈天蔚赶忙说,“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大意了,是个意外。”
“你的‘意’真多,哪个才是你的真意?”韩达又不耐烦起来。
陈天蔚听了韩达的话,却不在意,没有回应,却向沈秋雨解释着:“因为我发现吧,在多伦路上,以前那几个地下党频繁使用的信箱已经被他们放弃了。于是我就让人设了一个新信箱,好让他们以为是邮局新设的,会觉得比较安全。可……”
“你这个想法固然有点意思,但地下党不傻,尤其是现在。现在不是你盯着他们,而是他们盯着你了。”沈秋雨着重言道。
韩达身体像被反弹一般,对陈天蔚说:“对啊,他们在盯着你呢,你要好好想想。你们谈吧,我先去办事。”
韩达出了门,回头望望,长舒了一口气。他要效仿前任,见好就收,逃离这个危乱之邦,回到温暖的南京去。他往前走,却不时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生怕会有一只冷枪对着自己。他往斜上方撩了一眼,却见一张坚毅的脸正挂在一扇窗户上。他并未在意,只继续往前,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而那张脸,正是陈远。这不是巧合,而是那时的常态。红谍与蓝谍,在上海这样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里,就像两种颜色,有时泾渭分明,有时又混在一起。正如那黄浦江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们相互监视,彼此防范,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是真正的对手,也就成了谍战场上的知己。
陈远瞧见这四马路上有个人用陌生的目光朝自己瞭望,便从窗边闪回身体,凝视着吴方,说:“夏一钧真有这么坏么?”
吴方忙道:“他确实很复杂!正如刚才周正说的,虽然不能确定他是个内奸,但他的坏毛病还是很多。他……”
“行了,行了,我不听了。我感觉他还没坏到这种程度,顶多也就是对组织纪律不太遵守。至于内奸……”陈远摇了摇头,“不可能。”
吴方冲周正使了个眼色。周正便拿出一张照片来说:“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那照片竟是夏一钧与艾欣的合照,但不是合影,而是偷拍的。陈远仔仔细细地看了,缓缓把照片交给周正,问:“谁拍的?”
“我的人。”周正解释道,“这个女孩就是艾欣,是沈秋雨的女人。我怀疑夏一钧在向她传递特组的情报,所以就派人跟踪他,拍了照。”
“他们之间很亲昵。”吴方补充着。
陈远却问:“你看见啦?”
吴方一时语塞,却道:“夏一钧的关系复杂,胡尚、艾欣、沈秋雨,无一不跟他有关。”
夏一钧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组织软禁,而且看守自己的人竟是昔日的兄弟马明远。他忽然起来,冲到门口。马明远出现了,表情极其复杂地说:“夏哥,你不能出去。”
夏一钧瞪了马明远一眼,说:“明远,你——”
“现在组织正在审查你,你不能出去。”马明远拦着夏一钧。
“你!”
“对不起啊,董哥,我这也是不得已啊。”
“好、好,我理解你。我现在只是要出去一趟——”夏一钧见马明远拦着自己,便一甩胳膊。
马明远却死死地抓住夏一钧的衣服。
夏一钧猛地把马明远甩了两米远,吼道:“我不是胡尚!”
马明远一愣:“董哥,我这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
“对。我也不是胡尚,我相信党……会澄清你的问题的。我知道,董哥你爽快,是个直性子,一定会去找周正算账。我不想你这样,我想保护你!”
“你这样就叫保护我?我老婆现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呢。”
“嫂子我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我相信组织会安排好的。”
“所以我得出去!”夏一钧又往外冲。
“不能啊,董哥!”马明远想要抱住夏一钧。
夏一钧朝着马明远的胸口就是一拳,把马明远打出好远。马明远跌下去,却撑住,站起来,一个侧身,抱住了夏一钧:“你要冷静啊!”
夏一钧一脚踢到马明远的小腹。马明远捂着肚子靠在墙边。夏一钧瞧了眼马明远,嘴角抽动了下,便跑了出去。
沈秋雨那日与陈天蔚聊了很久,便想到了派克笔,就急急地要把后者找来。而派克笔在沪西赌场站稳脚跟,千术无人能识,还因此和松下芭蕉交了朋友。当他得知沈秋雨来了上海,也就欣然来见。
沈秋雨见派克笔来到自己的房间,上前拥抱:“老弟,你的局有些模样了吧?”
派克笔点点头:“日本人在上海已经有很深的根基了,他们潜伏在各个角落,半商半谍,时刻窥视着我们。”他又摇摇头,“可我还是觉得没方向,总不能就在赌场里玩这些小魔术吧?”
沈秋雨哈哈笑道:“雕虫小技也会有大用场,凡事皆在应用。”
派克笔眼眸里闪现出喜悦之色:“哦,有好事情啦?”
“是啊。现在正有一事要你去调查,还正好能用上千术。就是在多伦路上,有一个被监视的信箱爆炸了,怀疑是地下党安装了炸弹。现场已被保护起来,你去查看一下,找找蛛丝马迹吧。”
“这倒是有意思,但这跟千术有啥关系呢?”
“有关啊。你想,千术是什么?千术就是千变万化之术。地下党玩炸弹,虽然不是在赌桌上玩的,但那也是一种赌。结果,我们被炸死一个弟兄。”
“啊,我懂了,把千术应用到侦破地下党,通过千术理解地下党的手法。”派克笔津津有味地说。
沈秋雨点了下头:“嗯,你说得没错。但你只说出了一层意思。”
“难道还有一层?”
“好几层呢。”
“那几层是什么?”
“慢慢悟吧。哎,你在电报里提到的那个松下芭蕉,他到底是什么人?”
派克笔瞧了天花板一眼,又看看地面,才说:“这个松下芭蕉,我只打过几次交道,却感觉他十分神秘,很像间谍。”
“哦,有什么特别么?”
“他总是跟我说起日本,说日本怎么怎么好,说到满洲国和王道乐土。当然,一般日本人都喜欢这么炫耀。但他还说,若是我愿意,他会教我一门日本的剑术……”
“哦,要收你为徒啊。”
“我还想收他为徒呢。”
“哎,不要这样,要顺着他的意思,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是中药还是西药。”
“我也是这想法。”
“好,你早就学会了隐忍待机之术啊。哦,我们还是先去勘察现场吧。”沈秋雨拉着派克笔的胳膊,往外走去。
于是沈秋雨带着派克笔来到多伦路上,一起查看着爆炸现场。那信箱已经残破,快从墙面掉下来了。周围黑乎乎的,有几点血迹,还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粘在墙上。派克笔用手指蘸了,再用舌头舔舔指尖。
沈秋雨见派克笔如此举动,不免暗笑,这小派还挺入戏的啊。他觉得,只有自己和派克笔一起,才能破解这团已经吹散的黑雾里面的秘密。于是,他问派克笔:“怎么样,你琢磨出什么了?”
派克笔紧锁眉头,却道:“我在琢磨这个人会有什么爱好。”
“这也能看出来?”沈秋雨扬着眉毛。
“这人是个左撇子。”派克笔认真地说。
“哦,为什么?”
“你看他安装炸弹使用的这根铁丝,拧的时候,是逆时针的。”派克笔用左手做了拧的姿势。
“嗯,这算个特征吧。可你怎么能保证,他吃饭也用左手呢?”
派克笔指着墙上的手印:“这是他的右手,他用力的时候还拿右手扒着墙面呢。”
“这人为啥要扒墙面呢?”
“嗯,是个问题。可能是他比较瘦吧。”派克笔忽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一处,“哎,你看这儿!”
沈秋雨看过去,就见在挨着墙角的地面上脚印斑驳、痕迹阑珊。
派克笔蹲下身体,指点地面道:“你看这脚印。其中有一双,就是那人的。”
“你怎么会连皮鞋印子都了解呢?”
“说来也是千术的缘故。我在赌场里,经常能辨认出那些赌徒的脚印。不同的脚印就是不同的人,每个人的脚印上都印着个性。”
“那么神?”
“从这人的脚印看——他……”
“哎,等等,你怎知就是这人的脚印呢?”
“这脚印围着信箱,反反复复,而且很新鲜,正是那人的。”
“就算知道了,那也找不到他呀。”
“你这就是在考我了。”
“就算是吧。而且我还想问,你能看出这人啥个性呢?”
“要想找到此人,就得通过他的个性。这个人在这里徘徊来去,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什么呢?哎,我想啊,他可能是在等什……么,可什么呢?”派克笔皱起眉头。
沈秋雨见派克笔终于犯了愁,便觉有趣,乐着说:“终于把你难倒了吧?”
派克笔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沈秋雨将派克笔的眼光引向远方,却道:“你的千术确实奇妙,但也不能只顾眼前,还得看看天边啊。你看看那里——”
派克笔顺着沈秋雨的目注望过去,便笑了。原来,他看到了一家招牌正在翻新的面馆,便道:“对啊,对啊,这附近就这么一家馆子。他晚上也许会来这里吃面的。走,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