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平城真叫个静啊。那些叫卖声都哪儿去了呢,那些小孩唱的朗朗歌谣呢,那些车声钟声谈笑风生呢,那些鸟儿马儿狗儿猫儿呢,那些锅碗瓢盆铜锣唢呐呢?没了,全没了。这静的世界里,只有夏一钧和董洁紧紧抱在一处。他们不想打扰了这静,只默默地相互抚摸,却拼命地吻着,似要将对方融化。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照了进来,屋子里满是雪色。夏一钧睁开眼睛,望见董洁安详地躺在身旁,肚子微微起伏,洁白的大腿如一棵玉白菜。他便枕在这玉白菜上,甜甜地闭上眼睛。情爱就像一张毛毯,盖在夏一钧的身上,抚慰着他的魂魄,让他忽而想到周正他们身陷囹圄,忽而昏昏沉沉着,忽而又打起了呼噜。
董洁醒来,却道:“你心里是不是想着她呢?”
“谁?”夏一钧在半梦半醒间应着。
“那个女孩。”
“哦,艾欣啊。我白天去见她了。”
“哪里?”
“产房。她生了。”
“她爱你的老同学吗?”
“爱吧。”
董洁“哦”了一声,心中敞亮不少,翻身睡去,忽而又道:“我们也要有后代了。”
夏一钧心里一乐,便道:“孩子生下来,就成了纪念。”
“纪念?哦,纪念。这里安全么?”
“绝对安全。我们可以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你要抛弃组织么?”
“是组织抛弃了我啊,我现在连组织都找不到了。”
“你不是可以发报吗?”
“发报就暴露啦,现在只能收,不能发。”
“那你收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收到,上海地下党似乎处境也不妙。”
“那可怎么办呢?”董洁推了推夏一钧的脑袋。
“我自有办法。”夏一钧亲着董洁的手、胳膊和肩膀。
他们绞在一起,像伏羲女娲,像亚当夏娃,更像两只鱼首尾相连。他们就在这鱼缸里游啊游的,游十天也是它,游百年也是它,但总有上岸的时候。夏一钧脑子昏沉,却望见岸上一朵雪莲花,便甩了甩尾鳍。董洁满头是汗,还得注意别压着了小宝贝儿。她相信自己的男人,相信未来,相信在这恐怖之夜一样有安全的羊水。
夏一钧吻了下董洁,道:“我想去听听电台。”
“去吧。”董洁温柔地说。
沈秋雨等艾欣和刚满月的儿子都睡熟了,就披了衣服起来,走上阳台。冷风拂面,令他格外清醒,思路也豁然开朗。自己在北平有了家,那么南京那个家呢?情人与老婆,是否可以兼得?南京的老婆虽然不能生育,但很贤惠,还照顾着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的这位小情人啊,实在是争气!
沈秋雨又想到了漏网的夏一钧,他应该还在北平,可他在哪里呢?好想见他一面啊,要是能把他策反过来就再好不过了。他会么?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必定有着坚定的信念,就像自己一样。那么,想个什么巧妙的办法呢?
唉,难道北平特组已经完蛋了么,难道再没有对手了么?在江西,共匪红军已经开始长征了,想必老八也在其中。这个楔子打得好啊,可是它会很牢吗?要是老八能扎根下去,那自己不就可以在北平遥看红军一路逃窜了么?想着都惬意!呀,派克笔该干点儿什么呢?他已经回不去了。
沈秋雨望了望夜空,有着发亮的光泽。党国的天空将要下雪,还是已经下了?空气湿润,略含凛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在过烟瘾,又像是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道、儒、法、释这些虚幻的说教他都不在乎。他只看重那些可以成功的道术与思想,看重那些能实现之的工具与技术,包括“水蜜桃”。
“亲爱的,亲爱的,你来啊——!”艾欣说着梦话。
沈秋雨心中一动,想着自己的小宝贝儿已经在梦里都离不开自己了,真是一个奇迹。北平就是诞生奇迹的地方,就是自己的福地啊。
派克笔刚从瑞金回到宁都的家。他一头栽倒在床,熟睡了一阵。当他睁开眼,已是皓月当空。他不觉得饿,就趴在床头,回想着过往的生活。空荡荡的,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么?唉,对不起他们母子啊。小燕子飞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只小雏燕,他们过得还好吗?嗨,连张照片都没留啊。
五娘好惨啊,不过跟自己没关系吧,她不是被流弹击中的么?五娘的死很蹊跷,这里面莫非有什么故事?老五怎么一直不离开呢,他在等什么?五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我呢?五娘啊,没有你我怎么会有今天呢?唉,也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悲伤啊。
国军已完全占领了苏区,下一步怎么行动呢?请示邓文仪?估计他也不知道。问杨秘书长?他也不管我啊。还是找沈秋雨吧,他会告诉我的。自己在苏区这几年,做了啥成绩,他都了如指掌,以后还是得靠他,才能飞黄腾达啊。
派克笔想着想着,又昏昏沉沉起来,便和衣睡去。他梦见自己在天空中飞啊,飞啊,终于追上了前面的小燕子。小燕子回头见是他,倏地飞跑了。他不明所以,追着小燕子,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看到旁边有一只雏燕也在飞,长得像自己,便俯下身去。那雏燕见他飞来,也跑没影儿了。他只好独自飞着,飞着,感到很吃力,想要下来,却又不能自主,只得把翅膀收了。等他栽到地上,发现自己长了条尾巴,往镜子里一照,是只狼。
一个黑影跳进了派家的小院,领着粼粼月色,像一幅会动的剪纸。这人蹑手蹑脚,拎了把刀,在屋外窗下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了半天,觉得屋里的人已经熟睡,便轻手轻脚地捅破窗户纸,伸手进去拨开插销。他打开了窗户,爬了进去。
呼呼大睡的派克笔,正在梦里吃惊自己何以成了狼形。这狼的样子好傻啊,好傻。自己不会是戴着个头套吧?闷死了,好闷啊!
那人举起刀,向派克笔砍去。派克笔这时正巧翻了个身,躲过了刀锋。“噗”的一声,刀生生地砍在床褥上。
派克笔睁眼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面前,吓得把被子一撩,正糊在那人头上。派克笔一纵身起来,抱住那人,把他撂在床上。
那人呜呜地叫着:“去死,去死!”
“老五!”派克笔听出了王老五的声音。
王老五像被刺伤的斗牛一般哼哼地喘着粗气,在被子里挣扎。派克笔死死地抱住王老五,而后伸手到被子里把他的胳膊抓住,才把被子拽走。
“我要杀了你!”王老五喊着。
“为啥?”派克笔从没见王老五这么厉害过。
“是你害的五娘!”
“我?”派克笔轻巧一笑。
“对!”
“不明白。”
“你知道五娘最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五娘说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司马小燕介绍给了你这个狗特务!”
“我是不是狗特务,等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想知道,五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老五听了派克笔的质问,忽然大哭起来,却道:“她是自杀的!”
“自杀?为啥?”
“因为你!”
“因为我?”派克笔心里咯噔一下,想自己虽然暗恋五娘,可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因为自己呢?便道,“哎,老五啊,你别老是指责我,你能不能具体说说啊?”他在月色下把那把刀收好,而后放了王老五,又点亮了油灯。
王老五像一只不能适应陆地生活的海洋动物,喘着粗气,又趴在床头呜呜地哭着。
像王老五这样的爱哭的男人可该怎么对付呢?派克笔有些尴尬,有些无措,有些起急。他拍了拍王老五的背,道:“都已经过去了,就……”
“就什么啊!”王老五忽地坐起来,“五娘就是因为你的事,受了怀疑,在会上还作了检查,被怀疑是特务。你倒是个真特务,可五娘冤啊!”
派克笔终于明白了,便说:“现在好了,国军来了,五娘的冤可以昭雪了。”
“嗯?”王老五被派克笔的话给说蒙了,“昭雪?昭啥雪啊!我家婆娘在苏维埃政府那里蒙受不白之冤,不就是因为司马会长他们没把你抓住么?”
“所以她就自杀啦?”
王老五断断续续地说:“五娘走的时候,还特别把那张纸条给了我。跟我说,这是小燕子给她老公的。所以我只好把那纸条交给了你。我心里堵啊!”老五支吾了半天,又道,“我虽然把纸条给了你,但我忽然想到了自己。你还有可能和小燕子破镜重圆,而我呢?我又是为什么家破人亡的呢?还不是因为你这个……”
派克笔觉得王老五的气已经没刚才那么大了,便略带悲意道:“唉,我也很伤心。五娘因我而死,我也很感意外。可我这么隐藏身份也情有可原啊。老五啊,你先回去吧,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啦。咱们算两清啦,以后还是好兄弟。你若想在这里谋个差事,我一定帮忙的!”
王老五自觉尴尬不已,且浑身不自在,只好就坡下驴,道:“那我走了,把刀——还我。”
派克笔笑笑,把刀递给王老五。
月光流到床上,濡染着费丽的脸庞。徐恩曾见了,心下欢喜。他还是睡不着,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上海地下党的脉络已经很清晰了,还是南方的共产党组织。现在江西苏区被铲除,红军正在长征,正是对地下党下手的大好时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