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地下党让我去刺丁默邨,我怎么能干?就和丁默邨商量。这是他的主意。”
叶吉卿冷笑两声:“就那个肺痨病患者……”
李士群不以为然道:“哎,我跟丁大哥那是生死之交。再说,丁大哥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但主意很多。我现在脚踩两只船,也需要他呢。”
“你看你这差事。原本,你是被沈秋雨派过去的,现在又要杀他,你这心里不觉得有点堵么?”
“不管那么多了。丁大哥说马上就要成立情报局了,到时候丁大哥肯定会有位置。”
“他就算有位置,也支撑不了几天。”
李士群调侃道:“借问下,这世上还有谁能入你法眼哩?”
叶吉卿“嘁”了声,走进里屋,关上门。
李士群无奈地摇摇头,自语着:“也就是个猫眼。”
剑道馆里,派克笔和松下芭蕉头戴铁套,以木剑相击。派克笔一剑劈来,正中松下芭蕉左肩。松下芭蕉用手抚了下肩,却趁派克笔走神之间一剑刺来。派克笔防备不足,被刺到胸口,便是一个趔趄。松下芭蕉又砍,派克笔躲闪着滚倒在地。松下芭蕉上前,用剑点中派克笔的肚子,笑道:“你输了。”
派克笔起来,说:“你的刀术肯定比剑术好。”
“我只用剑。”
“不喜欢刀?你们东洋武士不是佩刀的吗?”
“剑比刀高贵。”
“那又为什么呢?”
“刀上的血是热的,而剑上的,会结冰。”
派克笔晃了好几下脑袋,才把松下芭蕉眼里的玻璃碴儿融掉。他又说:“剑上的血会结冰,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喔。”
“在我的家乡,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武士,不佩刀,只佩剑,所以人称‘剑侠’……”
派克笔知道松下芭蕉已经进入了一个他自己营造的精神道场,便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瞧着他。
于是松下芭蕉继续说道:“这位剑侠常常站在岸上面对湖水练功,能听到从湖面上反射而来的美妙音乐,便练成了‘梦剑’的功夫。说起那梦,其实也简单,只要舞起剑就在梦中。他长得丑,没有女人来爱,只得浪迹江湖。作为江湖中人,他也杀过人,但从没亲眼见过,因为他总是在梦中杀人。他也有仇人,不过他并不认识,因为梦一旦醒来就会忘掉。而且,梦又怎能相信呢?不过,梦还是很好地保护了他,因为对手敌不过他的梦剑,除非能进到他的梦里来。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厌倦了梦中杀人。他既体会不到决斗的快感,也欣赏不了对手的武艺。不做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每当梦醒,就会发现脚下有几具尸体或一摊血迹。这让他恐惧,就下决心求访高人,不想再梦中杀人了。”
“想进入他的梦里,要费一番心思喔。不过中国的侠客很少有像他这样,自废武功的。”
“是啊,所以我说的是日本武士。别人进他的梦不容易,他想去掉自己的梦也不容易。他有一个仇家叫太极佬。这人变成歌妓,与剑侠交欢,试图进入他的梦。但剑侠一夜未眠,到天亮才昏昏睡去。于是太极佬正想进入……”
“可剑侠下面也憋了。”
“呵呵,是啊。”
“这也就是侠客的故事啊,谁又能和谁做的是同一个梦呢?”
“我们两国,会不会做的是同一个梦呢?”
“嗯,难说。”
“那剑侠又碰到一个老鬼。这老鬼坐在树下弹琴。剑侠就在一旁听着,却见那老鬼每弹一个音,树上就飘下来一片叶。叶子悠悠地下来,随着琴声旋转。突然,一道道血痕划过老鬼的脸,直到他面目模糊。恰在这时剑侠用手指抿过剑刃,发觉那原是最细的一根弦。这时树上还剩最后一片叶子了,可琴声就断了……”
“好险哪!这老鬼也是太极佬变的吧?”
“是啊。可你为什么说好险呢?”
“因为老鬼再弹一个音,剑侠就要入梦了。他摸了自己的剑,才清醒过来。”
松下芭蕉颔首微笑:“正是,正是。派先生悟性极高,你要是那剑侠一定不会上太极佬的当啊。”
“难道说最终梦剑还是给太极佬破掉了?”
“嗯,破了。那剑侠囊中羞涩,便去了一个将军家当教官,教将军的小儿子。这小孩别看年纪小,什么都懂,就是不会做梦,便要剑侠来教。剑侠对做梦那是手到擒来,便把小孩带到岸边,准备教他入梦……”
“好了,你别说了,结局我猜到了。”
“什么?”
“我不想说,要不咱们来试试吧。”
“怎么试?”
“我当剑侠,你做太极佬,如何?”
“有趣!”
于是派克笔吟道:“当风起时,我就能听见水面上传来的呼啸声。”
松下芭蕉但问:“然后就能做梦了?”
“这还不够。”
“还缺什么?”
“还缺一把剑。”派克笔拿着剑,起来。
松下芭蕉也拾起剑,站在派克笔对面:“此剑何用?”
“舞剑就可以入梦。”派克笔摆了一个造型,便舞起剑来。
松下芭蕉也舞起来:“舞起来怎样?”
“舞起来就是梦。”派克笔把剑横切过去。
“可梦总有醒的时候。”松下芭蕉将剑直刺出去。
派克笔身体一闪:“我的梦可不一般。”
松下芭蕉顺势将剑抵在派克笔的脖子上,得意扬扬地说:“哈哈,梦刀侠,我已在你梦中,哪里逃!”
“太极佬,歌妓、老鬼、小孩子,可都是你?”
“正是!那次要不是你摸了下剑,早成我肚中之水了。”
派克笔听罢,便把剑柄一转,正好卡住了松下芭蕉的剑头,笑道:“太极佬,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将剑柄一拽,直把松下芭蕉那剑扯掉,然后一挥,剑刺后者的咽喉,又道,“宝剑已不是当初的宝剑,这上面多了滴热血!”
叶平文躺在南京反省院的监室里,心灰意懒。老婆一去不返,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命运不济,叶平文再也没了新共产党的念想儿,唯有不住地暗自慨叹。监室的门突然开了,竟然走进来了沈秋雨,这让叶平文眼前一亮,就像天灵盖被上帝俯身打开了。
沈秋雨瞧见叶平文的一刹那,就觉得恍如隔世。往日那个虽然有些颓废但不失深沉的叶平文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人表情木讷、两眼呆滞地看着自己。于是沈秋雨便说:“平文兄,你还好吧!”
叶平文深深地被沈秋雨的话刺痛,登时觉得自己曾经是怎样的人物,便紧了紧衣袖,装出一副虎落平阳的样子道:“秋雨兄,我还好,还好,就是吃饭不怎么香。”
“想吃炸酱面?”
叶平文眼中冒火:“我已经闻到了。”
沈秋雨便从门外端进一碗炸酱面递给叶平文。叶平文接过来,闻了一番,却道:“筷子呢?”
沈秋雨“噢”了一声,把筷子给了叶平文。叶平文这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一会儿便打了嗝。
“慢点吃。”沈秋雨笑道。
叶平文也不答应,只囫囵吞枣般吃着。过了会儿,抬头道:“是不是……快了?”
沈秋雨摇摇头:“你放心吃吧。”
叶平文笑笑,又埋头到面里。沈秋雨联想到以前的一幕幕,陡生悲伤。叶平文将面条吃光,放了碗,才说:“吃君一碗面,胜坐十年牢。”
沈秋雨递过手绢:“擦擦嘴吧。”
叶平文瞧了眼:“我不用你的手绢,我有。”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绢擦了两下,嗅嗅,“该洗了。”
“我这块是新的。”沈秋雨又把手绢地过去。
这回叶平文接了,说:“让沈兄见笑了。我的案子怎样了……是不是有转机?”
“还——没有。”
“噢。”叶平文那期待的表情褪去一半,“我老婆呢?”
“她很好。”
叶平文试探着问:“我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的家属就托付给你了。”
“哦——好。”
叶平文听到“好”字,心里便晓得几分,而一碗炸酱面也让他不像刚才那般焦躁了:“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沈秋雨受了感动:“你为啥不问问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想问了。”叶平文泄了气。
沈秋雨艰难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叶平文揪住沈秋雨的肩膀,又放开:“时也,命也!我不怪你,只怪我没认清自己!”
沈秋雨松了口气:“我还是心里过意不去,你的家属我一定会照顾好!”
叶平文知道了自己的宿命,不免有点凄凉,却又想到自己是领袖,便压低了声音道:“沈兄,一切就拜托你了。其实人生自古谁无死,历史总要给我记上一笔的,也许还能因为我的事迹拍个电影。你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报答你的。你去我家,要我老婆去那二楼小屋百宝格上陶罐里取一份文件,对你有大用。我给你写个纸……”叶平文说不下去了,便捂住嘴,浑身颤抖着。
沈秋雨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留给我呢?”
叶平文盯了沈秋雨一眼:“只有你能懂……”
自从登了寻人启事已有两个礼拜,可还是没见夏一钧的影子,艾欣心中焦急,却只能寻觅些美食做法,消磨时光。这天她听说洋葱抗癌,便买来,洗好。夜幕已降,她望望窗外,眼泪汪汪的。这倒不是因为她在思念谁,而是切洋葱时给熏的。
这时,沈秋雨从南京回来,一进屋就见艾欣哭成这样,笑道:“你这是在做啥,相思面?”
“我在做比萨!”艾欣嫣然一笑。
沈秋雨也不多言,去抽屉里取了两支蜡烛,点了,放在案板旁。于是艾欣眼泪止住了,便喜道:“你还有这绝招呢!”
“你也挺绝的,怎么想起做这个?”
艾欣却道:“你先把灯关掉吧。”
“那你不会切着手?”
“有蜡烛呢。”
“哎。”沈秋雨又取了两支蜡烛点上,才关了厨房的灯。
烛光如昼,照彻华屋。人影似剪,荡在虚空。艾欣喜欢这温馨的氛围,喜欢创造了它的人,就上前拥住沈秋雨,吻着。沈秋雨热情地回吻,还用手抚摸着艾欣的后背,觉出异样,便道:“你——是不是病了?”
艾欣这才觉出自己的异样:“呀,我真的有点热啊。”
“那你去躺会儿吧。”沈秋雨便把艾欣抱起来,往卧室去了。
沈秋雨把艾欣放到床上。艾欣却勾住沈秋雨的脖子说:“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沈秋雨便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就说吧。”
艾欣笑说:“唉,本来想给你做顿好吃的……”
“等你烧退了一样可以做啊,我去给你拿点药吧。”
“不急。我一直想跟你说,你是个大忙人,一直没找到工夫。这回好了,我躺在床上,你陪着我,有工夫了。你现在干的这工作,太危险了……”
“你是想让我别干特工了?”
艾欣点点头。
沈秋雨抚摸着艾欣的头发:“傻丫头,我……”
艾欣挡开沈秋雨的手:“我不傻!你别老是哄我,我都已经当妈了,你得为我和你儿子想想吧。像你老是这样,跟地下党斗。我……我真替你担心啊!”
沈秋雨还是第一次听艾欣说出这些话,一来觉得新奇,二来也很理解,三就是感到突兀。这丫头为啥会如此一鸣惊夫呢?真是有点蹊跷。不是在切洋葱做比萨吗,还是因为自己那一抱,或许是因为她发了烧情绪不稳吧?女人就是有这个特点,生理决定心理。想到此,沈秋雨温柔地吻了艾欣一下:“宝贝儿,你放心,我会注意的。我向你保证,我很安全!”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艾欣见自己没说动沈秋雨,也就不想操之过急,便追了一句:“一会儿给你做比萨,你去看看春春吧。”
沈秋雨看过春春,就进了书房,打开从叶平文家取回的文件,仔细翻起来。这原是一份新共产党的行动计划,沈秋雨觉得无甚稀奇也就带回了上海。等现在再打开,却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新共产党的文件,明明是在说地下党的事情。看着,看着,沈秋雨发现一处写着:李士群被捕后自首,被派来上海,赢得地下党信任,是可争取的对象……
沈秋雨看到这里,却想,哎呀,我怎么就一直没有研究李士群的背景呢?这里有一个细节要求证啊,便后悔在南京时没有细看文件,就赶紧挂电话到南京找徐恩曾。可南京特工总部的总机说现在找不到老板,沈秋雨只好说:“那就找顾建中吧。”
不久,顾建中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沈秋雨便说:“顾科长啊,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个忙。”
顾建中道:“沈区长客气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哎,我正好有件事,就是要去问问叶平文。”
“哦,问他?噢,好,你说。”
“上海区派了一个卧底到地下党,这人叫李士群。他和叶平文很熟,哦,是叶平文跟他很熟。但我不知道这李士群到底是从上海地下党哪一支出来的,若和现在我们跟踪的那支不一致,有可能会不受信任。所以一定要找叶平文求证一下,否则就可能前功尽弃了。”
顾建中不以为然道:“叶平文就知道?”
“李士群是他派的。”
“既然是他派的,他当然就知道,肯定应该是一支了。”
沈秋雨想了想:“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好。”顾建中懒懒地说,而后就撂了电话,一甩手走了。
而沈秋雨仰面长思,觉得叶平文别有用意。而此刻,一只枪口正在暗处瞄准了他。
那李士群与马明远本是一起行动,来刺杀沈秋雨。他们按照计划翻进了沈秋雨家,便由李士群去暗杀,马明远负责放风和掩护。李士群见马明远已经就位,就蹑手蹑脚地爬进了窗户,举枪对准了正在研究文件的沈秋雨的后脑勺。
一般来说,这时候的李士群应该开枪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握出了汗,似乎枪筒里有一股火。
这时,沈秋雨拍了桌子,自语着:“对!”他仿佛明白了,为啥叶平文当初会派李士群去,是不是想卖个破绽,把李士群当成诱饵,引诱地下党追踪……那么,他给我看行动计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沈秋雨想到此,更想再见到叶平文了,恨不能立刻飞回南京去。
那边,艾欣听到沈秋雨一惊一乍的,就冲着书房喊:“比萨好了,亲爱的!”
李士群手一抖,却听到马明远学了声猫叫——这是撤退的信号。李士群无奈,回头望去,见马明远在远处向自己挥手,只得收枪而去。
夏一钧在去西安之前,又约陈远到茶馆见了面。陈远有点儿丧气地说:“李士群没有完成任务啊。”
夏一钧喝了口茶,才说:“不,他完成了。”
“完成了?”陈远的声音让茶馆的静谧气氛有了波动。
“他找到了沈秋雨的住所,这就够了!”
“啊,对。”陈远轻松下来,才觉出自己的姿态有些低,便调整了坐姿,挺直了腰板,又道,“你此去西安的任务都清楚了吧?”
夏一钧抬眼瞧着陈远,只点点头。
陈远忙道:“好。”
于是夏一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写的几句话,放在这信封里。若遇到危急,再把这信封拆开。”
“你的锦囊妙计?”
“权宜之计吧。”夏一钧苦笑了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开!”
“打开又怎样?”
“不信的话,你明天就打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