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芳子款款细步走到父亲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樱花般的宁静。松下芭蕉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像是在欣赏秀美的江川。松下芳子依偎在父亲怀里,一动不动。她的体温感染着松下芭蕉,让后者感到满足。
下午的时光,总是那么漫长。光线射进来,又反射出去。挂钟叮叮当当地响起,不过是在打破寂静。而这父女俩,却独独想要享受的就是这片宁静。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挂钟,像是怀着深仇大恨似的。
松下芭蕉被钟声逼迫,无可奈何地开口道:“芳子,你现在还想回北海道吗?”
松下芳子点点头,并没说什么。
“中国就是我们的家。”松下芭蕉的话里似有深意,“中国人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来到中国,就没有想回去。这才是日本的精神。”
松下芳子笑了下:“只要有您在,哪里都是故乡。”
松下芭蕉欣慰地舒了口气,却道:“皇军在南京显示了军威,还有武运。我们在中国的事业……”
“听说杀了很多人。”松下芳子语气凄婉。
“我们的军人也死了很多,他们的灵魂全都回到了故乡。记住,只有当我们死了,才可以回去。”
松下芳子努力抑制着起伏的心潮,像驾驶一艘小艇穿过幽怨的湖面。远山苍凉,斜云一抹,孤鹤在飞。松下芳子此刻就沉在湖底,仰望着被折射后变形的天空,鱼在空中飘着。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了,她的纯洁已经献给了天皇。如今,她要变得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变成能在水中行走的风。
这时,松下芭蕉的声音更像是隆隆的雷声:“我们日本人的灵魂都是日照大神的一分子,比中国人的要高贵得多。对那些向我们日本表忠心的中国人,要尽量利用,让他们融入到日本的文化中来。”
“我好久没有插花了,我来中国还没有插过花呢。”
“哦,对,是啊。那你哪天插花的时候,把派克笔叫来吧。”
“嗯。”松下芳子脸上现出霞光,体会到内心深处还有的那点羞涩,却已经觉得有些别扭了。
“对派克笔,要像对待你的哥哥那样爱护他。他虽然是中国人,但可以当成半个日本人看,你最近是不是没和他见面呢?”
“他在沪西赌场那边,说要把赌场买下来,就一直在那边忙着商谈呢。”
“他哪里来的资金?”
“这个我也问过他。他说资金来自一个老板。这个老板是从南京来的,想在上海做买卖,就相中了沪西赌场。”
“噢,那倒是很有机会啊。现在沪西赌场不如以前了,那老板正有意要转手呢。你最近就去找派克笔,问问他具体情况。”
“好啊!”松下芳子嫣然一笑。
“哦,最近李士群在日本宪兵队那边干得不错,武藤大佐很满意。李士群把办公室设在租界,想法很好,因为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也这么干。他可以跟他们近距离接触,不过也很危险。现在日本宪兵进租界还不是很方便,还不能随心所欲地配合行动。你要嘱咐李士群,让他注意安全,尤其是不要过多地暴露在公共场合。”松下芭蕉语气忽而坚定起来,“但你一定要记住,李士群只是我们的工具。”
松下芳子笑笑,似有所感,又似有所悟。
淮海路上,空气里还弥漫着焦燥的气味,楼房上也有着斑驳的损伤和弹孔,却已恢复了繁华。依旧熙熙攘攘,依然叫卖不绝,但人脸上没有笑。唯美服装店还是老样子,只橱窗里多出了一件红色的旗袍,不仅色彩鲜艳,而且造型奇特,似乎有着唐代遗风,完全不像是满族式样。过往的行人多驻足于此,品论一番,又不明所以,只好悻悻然而去。
远处,艾欣袅袅婷婷地走来。她心中虽荡漾着屈辱,可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为时代所迫。但她对自己丈夫的冷落十分敏感,走出门的时候便感到格外地轻松。她来到唯美服装店,看见橱窗里那件红色旗袍,分外喜欢,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进去。
店里,老板正在忙活账目,见艾欣进来,便说:“艾小姐,你好久没来啦。”
艾欣开门见山道:“洪老板,放在橱窗里的那件红色旗袍是不是新做的?”
洪老板抬眼看了看那旗袍,才道:“这衣服上染的全是中国人的血。”说着,洪老板把账目收好,冲艾欣笑着,“国军撤走了,咱们只能忍气吞声啦,可心不能死。”
艾欣点点头:“我想穿它。”
洪老板有些舍不得:“要不,我再给你做一件?”
“不,我就要穿这件,我会出高价钱的。其实我只想把它穿出去,让大家都看看,看看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血不应该白流!”艾欣激动起来,哽咽着。
洪老板面露感动:“行,行!我这就给你摘下来。你穿上它,穿出去,走在街上,一定会有人问。你怎么说呢?”
“我就说,我是中国人,穿的旗袍是血染成的。”
“那好。”洪老板走过去,打开橱窗,把旗袍拿出来。
艾欣接过旗袍,去试衣间换了,出来,照着镜子。镜子里,一个曲线妙曼的女子在燃烧。那火光冲破了镜子,点燃了木梁,照亮了厅堂。
洪老板端详着:“穿上,还真是比挂在那里更像是一团愤怒的火啊。”
艾欣笑笑:“那我就把这团火带到街上去吧。”
“好。”
艾欣又照照镜子,忽而看着洪老板:“哦,有我的信吗?”
“有,有一封。”洪老板从柜台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艾欣。
艾欣也不看,接过来就放到小包里:“谢谢。”
洪老板眯起眼睛:“我的服装店成了你私人邮局了。”
艾欣笑而不语。
艾欣从唯美服装店出来,却听有人在叫她。“艾小姐,你好啊。”沈敬从后面跟上来。
“你是?”艾欣打量着沈敬。
沈敬见艾欣比照片上的还漂亮,大悦,却道:“我是秋雨的朋友,找不到秋雨,却碰到了你。”
“哦,哦,可你怎么认识我的呢?”艾欣的旗袍被风吹起一角。
沈敬迟疑一下:“哦,我去你家的时候见过你的照片。”
“这么回事呀。这日本人占了上海,你怎么没走?”
“嫂子你不是也没走吗?”
“你找我家先生,有什么事?”
“我和秋雨兄是老交情了,没什么事,只是想起他,想去看看他。可他……你们搬家了。”
“是啊,是啊,我们为了躲避战火,打起来之前就搬了。”
“能带我去吗?”
“可以,走吧。”艾欣便招呼着黄包车。
一个车夫拉了车过来,冲艾欣点头哈腰地说:“夫人,去哪里?”
艾欣瞧了眼沈敬,才对车夫说:“按我说的走就行了。”
沈敬便道:“我打一辆在后面跟着吧?”他便向另一辆黄包车招手。
“也好吧。”艾欣说着,上了车,对车夫说,“前面路口左拐。”
沈秋雨正在客厅哄春春玩,见艾欣带着沈敬进来,分外惊奇:“沈老弟,你来啦!哎呀,真是!”
沈敬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上前跟沈秋雨拥抱。而一旁的艾欣则抱起春春,亲着。沈秋雨看了眼艾欣,问:“你们在哪里碰见的?”
艾欣正要开口,沈敬却道:“我们是在唯美服装店碰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嫂子,我找你找不到啊。”
沈秋雨正奇怪那个“唯美服装店”,却见沈敬如此激动,便问:“发生什么了?”
艾欣抱起春春去了里屋。沈敬瞧着艾欣的背影,才道:“实在是感谢沈大哥啊!要不是你派人给我们报信儿,我们现在也许就死无葬身之地啦。”
沈秋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沈敬雨徐徐坐下,依旧沉浸在感激当中:“我在说你派人救我们的事啊!”
“我救你们?没有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在躲避日本人,还没得出工夫跟你联络呢。”
沈敬勒愣着:“那会是谁呢?”
“你倒是说说啥情况?”
沈敬便把前两天的事情说了,边说边观察沈秋雨,觉得沈秋雨并没说谎:“其实我也纳闷儿,沈大哥的人为何那么及时,而且不留姓名。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你可知绑你们的是什么人?”
“我看着像……汉奸!”
“嗯,我也这样想。你看他们对你们偷袭,还鬼鬼祟祟的。如果是黑道上的,早就该把你们拳打脚踢一顿。不过呢,现在日本人才进来,那些青红帮的人还惊魂未定,应该不是他们。再说,他们找你们麻烦做什么呢?”
“嗯,嗯,如果是汉奸,会是哪部分呢?”
沈秋雨半是自语地说:“现在李士群已经投靠了日本人,难道是他?”
“真的么?”
“要是他,就好了!”
“怎么?”
“哦,没什么。”沈秋雨掩饰着,“这个三姓家奴,早就人神共愤了!”
“沈大哥,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要不我们合作吧?”沈敬颇为恳切地说。
沈秋雨冷静地说:“现在还没有想好。”
沈敬望望里屋:“嫂子真的很漂亮。”
沈秋雨听了,却兴趣阑珊地说:“你也可以找一个。经过这一仗,外面的很多女人都跑到租界里边去了。”他忽而想起“唯美服装店”,“你说你在唯美服装店碰到的艾欣?”
“是啊。”
“在哪里?”
“淮海路上。”
派克笔走进这家妓院,是因为看中了它的堂皇。在这个屈辱远胜幸福的时代里,快活是一种多么稀有的资源啊。派克笔没进门时一脸愁闷,一旦进去立刻就变得欢快起来。
老鸨上来,殷勤得像一枚导弹,追着派克笔,不是沏茶就是倒洗脸水,要不就捶背。派克笔受宠若惊,连连说:“我不用,不用了。”
随后一排姑娘出来,站在派克笔面前。派克笔看得眼花缭乱,便点了两个。其中一个叫紫玉,另一个叫兰花。紫玉和兰花扶着未喝已醺的派克笔进了房间。
房间里丝幔依依,垂绦飘飘,香气袭人,温暖如春。真的是让人觉不出这是日本统治的上海,随时都可能有日本人闯进来,就像错把杭州当成汴州,至于商女知不知道亡国恨何用管它。
桌上早摆好了酒菜,很诱人。派克笔坐下,左亲右抱,把紫玉的酥胸弄得波涛翻滚。紫玉受不住,便叫:“哎呀,哎呀,你这挨千刀的,不要这样啦。”紫玉躲着,笑着。
派克笔喝了口酒,兴奋起来:“哈哈,日本人的炮弹呢,怎么不掉下来啊?”
紫玉用指头戳着派克笔:“你想作死吗?”
“哎,现在做鬼也风流嘛!”派克笔哈哈笑着,却见兰花半天没吭声,便亲了她一下,“听你的口音,北方人啊?”
兰花淡然道:“是啊,我原来在北平,现在在上海,反正都是日本人统治的地方,哪儿哪儿不一样呢?”
“一样,一样!”派克笔叫着。
很久以来,派克笔都觉得自己有些人格分裂,尤其是面对松下父女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是在进行一项独特的人性实验,要把自己从一个纯粹者变成两面三刀又八面玲珑。他感到了挑战与压力,这不是面对敌人的刺刀,却比那刀刺更深地侵入到内心。
屋子里菜香、肉香、酒香、体香混杂一起,让派克笔忘记了那把刺刀,却想起了菜刀。他让兰心唱个曲儿,兰心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一曲《南辕北辙》勾起了派克笔的心思,自己难道不就是这样么?从江西到上海,从共党统治区到日本统治区,哪里才是自己的乐土呢,难道是这个妓院吗?
紫玉抚摸着派克笔的上身,从胸口到腰间,便摸到了枪柄:“爷,这是啥劳什子?”
派克笔一笑:“这是爷的根。”
“你有两个根?”
“对,我有很多根。”派克笔把玩着紫玉的小腿,“但根与根却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紫玉歪着头,像是有什么液体一不小心就要流出来似的。
派克笔注释着紫玉的脑门,就盼着那液体赶快流出来好去接,不免忘了回答。紫玉见派克笔不理,便打了个哈欠,扭捏着:“爷,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呢?”
派克笔望了望虚空:“这年头人还能有啥心事?全是战事。哎你见过炮弹炸死人的样子吗?”
紫玉一激灵,摇头:“没有,别吓我啊!”
“其实也没那么恐怖。人在那时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就像现在,没心事,能没事就不错了!”
曲罢,兰心收了架势,撅着嘴说:“都不听啊!”
紫玉用轻视的眼光瞧着兰心,却道:“你在伴奏,我们当然听啦,继续,继续——是不是呀,爷?”
派克笔点点头,冲着兰心挥手:“再来一个!”
兰心道:“我不弹。”
“你为什么不弹?”派克笔有些恼。
“我不会。”兰心赌气地说。
紫玉贴着派克笔的耳朵说:“她会。”
派克笔霍地拿出手枪,指着兰心的脑袋:“赶紧给老子唱!”
兰心刷地脸色骤变,双手绞在一起,嘴唇微颤。派克笔见了,心软下来:“算了,老子没兴致了,上床吧。”
夜深时分,派克笔和紫玉、兰心在床上一番云雨。派克笔早就攒足了精力,终于一泄千里。紫玉叫道:“爷,你再这样我可要怀孕了!”
派克笔奇怪:“为啥现在怀不上呢?”
紫玉故作羞涩:“我有技巧的。可爷要是再攻攻,我的技巧就崩了。”
黑暗中,派克笔亮出洁白的牙齿,咬着紫玉的乳头。紫玉享受着这一份比刺刀更像菜刀的刺激,揽过派克笔的肩,摸到他的胸肌。他们相互反馈着快感,彼此制造着第二个高潮,就像一对儿水母将腔肠贯穿在一起。
一旁的兰心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派克笔觉得对兰心有愧,便把她拉过来:“一起吧。”
兰心摇摇头:“我困了。”
派克笔却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在北平,哪个地方?”
“嗯,陕西巷的瑞丰楼。”兰心无精打采地说。
“哦,八大胡同。那里很热闹啊!”派克笔亲了兰心一下。
兰心无动于衷地说:“热闹吗?一群孤独的人在狂欢吧。他们在那里寻欢,终归还得落寞地离开。”
旁边的紫玉鼻息渐缓,已经睡去。
派克笔听着兰心的话,见她眼睛里亮出一道寒光:“你的想法怎么和我一样呢?”
“不会吧?”
“真的!我有时候想,欢娱就是一种毒品,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感知到痛苦,就是为了暂时逃避。”
“嗯,妓院就是干这个用的,来这里的人其实都很痛苦,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呵呵,唉,我真是遇到知音了。”派克笔搂着兰心。
“睡吧。”兰心淡淡地说。
夜已经很深了。派克笔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看见小燕子飞了过来。她那样地轻盈,又那样地沉重。小燕子,你去哪里了呢?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出生时就没见过父亲的孩子,他会叫爸爸吗?派克笔想到此,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原来他很早就人格分裂了,很早就两面三刀了。那么面对松下妇女,跟那时候面对司马父女,又有什么不同呢?
夏一钧进了朝九晚五夜总会的办公室,见曹丹和温炳德已经在了,便充满深意地说:“你们俩啊,一定是过得很温馨吧?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一定要珍惜啊。怎么样,你们住的公寓没人打扰吧?”
曹丹忙道:“没有,没有,就是闲得慌,不知道下一步做啥。”
温炳德也说:“是啊,是啊,现在到处是日本人……”
“选美。”夏一钧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要这样啊!”曹丹惊叫着,看着温炳德。
温炳德琢磨了会儿:“怎么选美?”
夏一钧拿出一张纸来:“我已经把选美的过程写在上面了。”他把纸交给温炳德,“到时候我们就以朝九晚五夜总会为选美现场,把各报社记者找来,然后把曹丹捧成选美冠军。”
曹丹跟温炳德一起看着那张纸,脸上现出犹疑的神情:“那选美之后呢?”
“哈哈,那你就有了用武之地了。到时候上海的各界名流,包括日伪汉奸特务,你都会认识的。”夏一钧展开想象,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大上海啊,要想打开局面就得明暗各有一手,相互配合照应。我呢,以前在《大公报》干过,马上就要回去了,到时候我也会来捧你的!”
曹丹心里五味杂陈,忽道:“我想回去。”
夏一钧忙问:“回哪里呀?”
曹丹略带哭腔地说:“陕北啊。”
“可以去……”夏一钧忙说。
“真的?”曹丹问。
“——陕北路,但不能去陕北。”夏一钧笑。
温炳德却道:“上海哪里有陕北路呢?”
“哟嗬,看来你们已经把上海给摸熟了啊。这就好嘛,条条大路通罗马,也通陕北啊!”夏一钧冲曹丹一扬眉。
派克笔一进松下家,就觉得脑仁儿疼,一见松下芳子迎出来,更有种肝胆欲裂的滋味。但他告诫自己,要戒急用忍,要及时行乐。松下芳子上来就问:“你去哪里了?”
派克笔觉得松下芳子这么问非常不妥,便答:“我一直在呢,就是有点儿忙。沪西赌场的事已经基本上妥了,过几日便可重新开张了。”
松下芳子喜笑颜开:“那好啊,你要当老板了。”
“麻烦事很多啊。这赌场现在人手不够,打仗的时候跑了很多,正找呢。”
“那我去吧?”
“你去?”
“是呀,你看我不是很适合当一个荷官吗?”松下芳子转着身子,腰肢如簧。
派克笔开玩笑道:“好啊,好啊,到时候你练就一手洗牌技术,表演出来。让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