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丹暗笑丁默邨的说法,问:“从何谈起呢?”
“就从曹小姐的大作谈起吧。你的作品我都看了,你看我这眼睛肿得,昨晚熬夜啦。”丁默邨似乎还要耍卖一下自己的苦劳。
曹丹很平淡地说:“我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发发牢骚吧,可跟鲁迅的没法比呢。”
“鲁迅是牢骚大王,你可看他提出过什么改变中国的措施么?”
“那我就是牢骚小王啦。”曹丹佯装生气。
丁默邨赶紧安抚道:“曹小姐的文章可不是在发牢骚啊。”
“那是什么?”
“是涓涓的细流,从心泉滥觞。”
“丁先生以前是办报的吧?”
“是啊,是啊,所以我是观文可以识人、识女人。”丁默邨鼻翼虚张。
“报纸办久了,自然是阅人无数。”
“曹小姐,哪里人呀?”丁默邨悠然一问。
“南昌。”曹丹语如雀起。
丁默邨“哦”了一声,便咏道:“滕王阁,就在南昌吧?”
“是呀。”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丁默邨咏着,眼神游离,四肢松弛,想竭力表现得像个文人骚客。
“丁先生学问真好。《滕王阁序》我就背不下来。”
“每个兴盛的时代,都会有兴盛的文学,比如汉赋、唐诗、宋词。到了明代,杂剧的成就就差很多了,清朝的小说好的也不多。可见,中国兴盛的时期就在宋以前,此后就一直在衰落。”
“那么民国呢?”
“民国是个新时代,革命啊、战争啊,一直没断过,动荡得很。如今的上海,才算觅得一夕的和平局面。所以这里对文人、作家,像曹小姐这样的,那是格外好的一个乐所啊!”
曹丹笑了笑,表示赞同丁默邨的说法。她明白,这是丁默邨在试探自己的心思。而自己呢,必须不卑不亢,把一代才女的戏继续演下去。要不断发表作品,这些作品可能会有献媚,但为了潜伏不得不如此。同志们会理解吗,温炳德会理解吗,上海的文学界会理解吗?嗯,只要党能理解,就可以了!
在外滩的一艘停泊的轮船上,沈秋雨和夏一钧对坐饮茶。船体微微晃动,颇有摇篮之感。沈秋雨喜欢这感觉,望着黄浦江水,不免叹道:“这时光要是能倒流的话,你愿意回到哪里呢?”
夏一钧略想想,有点儿调侃地说:“回到娘胎,转投新世界。”
“什么样的新世界?”
“没有战争,没有欺骗,没有贫困,没有特工,没有……”
“乌托邦啊。”
“不是乌托邦,是共产主义社会。”
“我猜就是,可共产主义真的能实现吗?没有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有没有的,就会有有的,有跟没有相生相息。”
“可相息相生的又何止在共产主义,如今这个时代一样是相息相生。比如国民党和共产党就是,而且现在比以前更紧密了。你们共产党,也只有这样,才能壮大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有与没有的相生相息吧。”沈秋雨眼神如鹰。
夏一钧把谷子投向甲板上的鸽群:“你看这鸽子,与人相息相生,才会这样快活。而我们和你们,其实就是个更大的我们。我们就像这鸽群……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
“情报。”
沈秋雨的鹰眼立马眯缝起来:“哎,还是老同学知我心啊!目前,我……”
“丁默邨已经出现。”夏一钧痛快地说,“我了解你们中统以往的习惯,就是暗杀。其实,我们不妨换一种思维,叫豢养。丁默邨虽然危险,可能会破坏中统的组织,但他也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情报,就看怎么利用了。”
“嗯,万物在于利用。”
“更大的一条鱼就要来了。汪精卫去年底就发表了卖国的‘艳电’,如今已潜入了上海,很快就要自现丑行了。如果现在忙于暗杀活动的话,反而让他们警觉。那些大鱼就会捉不着了。”
“夏兄有理,我们的确想得不周全啊。现在是非常时期,需要非常的头脑。你的想法……”沈秋雨忽而想到了艾欣,“我一直就很欣赏,从上学那会儿到现在。我也给你一个情报吧,艾欣,很好。”
夏一钧低头喝了口茶:“我们不再是原来的我们。”
沈秋雨叹了口气,像是自怨自艾,又像是有意为之。
夏一钧便问:“沈兄,有何难事吗?”
沈秋雨拿出一张纸,上面全是关于日军密电码的计算。他感觉回到了大学的课堂,在跟同学讨论数学问题。这样的情景亲切婉约,历历在目。他便柔声言道:“你看看这个。”
夏一钧看过那纸,恍若一枕黄粱梦到了黑板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公式。他对沈秋雨的数学思维很熟悉,一般来说那就是在大森林里寻找一条小道,披荆斩棘,寻找着虎粪熊毛的蛛丝马迹,在最细微处见神奇。要是不能算到这一步,那就会陷入深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夏一钧仿佛看到了深谷中的沈秋雨,便略带同情地说:“是不是算不下去了?”
沈秋雨直截了当地说:“不瞒你说,这是一个日军密电码,现在已知这里面有一些英文单词,它们出自赛珍珠的《大地》,但还不是全部,还不能把密电全译出来。我猜想,它应该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部英文词典。于是我找到了好几本英文词典,但一直没有头绪。你也知道,要想把英文词典的单词分门别类地筛选一遍,即使用最优的筛选法,其计算量之大,恐怕那时候重庆全城已经被炸毁过三次了……”
“重庆,被炸?”
“哦,这是在重庆的日本间谍用的密电码。”
“噢,这么回事。”夏一钧忽然想到了吴方跟自己提到的《大公报》,“我们的人分析过《大公报》上的一个读书专栏。这个专栏每期都要推荐一本书,这些书都是在内地很常见的。我想,间谍会不会利用了读书专栏呢?”
“难道说它不是一本书,而是好几本书?!”沈秋雨茅塞顿开,“就是说,间谍只要找一张有读书专栏的报纸,然后在书店找到书,就可以翻译密码了。”
夏一钧微微一笑:“间谍也爱读书啊。”
沈秋雨也哈哈笑道:“谢谢夏兄,你总能在关键时刻提醒我。”
在松下芭蕉家,派克笔总觉得不自在。他必须经常地到户外换气,才不至于打哈欠或打嗝。他必须要治好这个毛病,必须融入到这里边来。不过现在,他感觉好多了,却不知为什么。他慢慢转身,面对着云锦挂屏,看见那里面自己的脸从方变圆,嗅出一阵奇异的气味儿,皱了皱眉。他在不断适应着做一个“汉奸”的滋味儿,一个哈欠涌上心头。他捂着嘴,叹气一般地呼出来。
松下芳子走过来,像一朵飘移的云,又像是一条无声的蛇。她要罩住、缠住派克笔,让后者做自己的擎天柱。这愿望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她一过来就搂住派克笔的腰。派克笔抑住嗝,亲了松下芳子一下。松下芳子有些晕,望着曾经很矜持的派克笔说:“你真好。”
派克笔却道:“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啦?”
“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你就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你想我是什么样子?”派克笔戏谑般地笑笑。
“你嘴角的笑,如同一把弯刀。你像个武士,会时刻保护我。你额头的智慧,仿佛黑夜里的明月。你身上有股神秘气息,像山里的隐士。你的眼睛明亮,能照见秋水长天。而你……”
派克笔笑得爽朗,又有些郁闷地说:“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自己。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那你就以后这样子吧。”松下芳子依偎在派克笔身上。
派克笔轻舒猿臂,把松下芳子揽在怀里,道:“好。”
松下芳子露出幸福的颜色,像一只小松鼠攀入树洞,却还留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派克笔抚摸着那只大尾巴,觉得扎手,却把自己想成扒犁,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这时,松下芭蕉如无影人一般闪现,令派克笔惊诧于他的魔幻。魔幻的松下芭蕉对派克笔开口便说:“你愿意娶芳子吗?”
派克笔感到,自己不再需要打哈欠或者打嗝了,这个毛病没了。他拉住松下芳子的手,对松下芭蕉假装坚定地说:“我愿意。”
松下芭蕉瞅了眼脸色如桃的女儿,上前把双手搭在派克笔的双肩上,瞳孔里现出乘龙快婿的模样,却道:“你要和芳子举行一场原汁原味的日本式婚礼,可以吗?”
派克笔默默地点头。
“很好。”松下芭蕉示意派克笔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我现在要跟你谈谈我们的计划了。”
派克笔坐着,觉得一旁的松下芳子在颤抖,与之共振的松下芭蕉,正如富士山般喷出火焰,而自己却感到丝丝寒意。
松下芭蕉紧盯着派克笔,身体前倾如斜塔一般:“我们即将对华展开一场货币战争,我需要你的配合。”
派克笔立刻感到一种压力,倏忽间转化成凛冽的季风,正来自那个东瀛之岛。他便问:“有什么计划?”
“下次你去我办公室,我告诉你。”松下芭蕉故作神秘。
派克笔离开松下芭蕉家,径自向无论哪里的街上走去。前面出现了一座喷泉,那是一个有白鸽飞翔的广场。他便走上前,进了水池,任周围人的目光扫射,却感到无比地畅快。这不是因为他和松下芳子订了婚,而是他可以完全打入到梅机关内部了。
以前是内战,如今是抗战。他喜欢战斗,却不喜欢内战。正是抗战,让他从窝里斗的纠结中解脱出来。他浑身湿透,却很温暖。天上的白鸽化作雨燕,派克笔便想到了江西的峥嵘岁月。小燕子会在哪里呢,会飞来上海么?
上海港码头上,风尘仆仆地走来一人,瞭望着上海的模样,像是回到了故乡。此人正是曾五。他受李景峰委派,来到上海,找特组负责人夏一钧。他在延安时,就听说上海这边的同志们干得不错。至于怎么不错,还是眼见为实吧。
曾五来到朝九晚五夜总会,声称是这里陈老板的朋友,便被侍者带进了一间办公室,坐了下来。他来到窗口下望,只见车流如梭、人流如织。他原想这大上海被日本人占了,会变得萧条起来。可没想到,还是那样地喧哗热闹。人,总是要生活的,无论在哪儿。
“哎呀,我当是谁呢!”夏一钧从外面进来,非常热情地跟曾五握手,“这一别已经是八九年啦!你参加了长征吧?我好羡慕啊!”
“我就是跟着大部队一路向西,又向北而已。等到了陕北呀,那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陕北是穷,但人民很朴实,我们红军和他们融合得很好。现在红军改成八路军了。还有江南的新四军,你们以后会跟他们有很多联系的。”
“是吗?那太好了。支援我们自己的队伍,才是最过瘾的。”
“我还带来了一些密电样本,上次曹丹也带来一些吧?”
“你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密电码吧?”
“是啊。怎样,你研究得有眉目了吗?”
夏一钧既不想让曾五失望,又不想让自己失望,就说:“我看过那些样本了,认为它们和拉贝公式有关系。我去过恩师胡颖荃家,得到了他的关于拉贝公式的算稿。我研究过后,觉得有些眉目……”
“怎样的眉目?”曾五急切地问。
“拉贝公式是个很奇特的数学难题,难就难在它的两个奇点无法预测在哪里出现……”
“什么是奇点?”
“奇点就是在方程、公式上没有被定义的点,或者是那些非常特殊的点,在这些点上,方程会出现奇异的结果。”
“你能说得形象些吗?”
“还不够形象,是吧?那就这么说吧,就像登山遇到了裂谷,踏雪遇到了陷阱,原本平缓的道路一下子崎岖不已,这就是奇点。”
“如果能找到那两个奇点呢?这个密电码跟拉贝公式真的有关吗?”
“按照数学术语,是‘相关’。真的可能相关,将那些样本带入拉贝公式计算,相似度很高。如果能找到那两个奇点,就能修正出一个算法,把密码破解了。”
“好吧,好吧。要抓紧啊,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就是不定时的炸弹病毒,随时可能发作。”
“这个密码的制作者,的确是个高手啊!”夏一钧感叹着。
聚光灯下,台球桌上的彩球就剩下一个黑球了。沈秋雨一杆下去,黑球擦洞而过。他无奈地直起腰,对正欲躬身的沈敬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丁默邨的下落,但是我劝你还是不要采取行动了。”
沈敬放下刚刚端起来的球杆:“大哥,你可真够深沉的。这一局都快打完了,你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啊。他在哪里?”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但我想要你,慢慢来。”
“戴老板可是有命令的,我都快急死了。你还要我慢慢来!”
“该慢的时候就得慢。”
“为什么?”
“你先打吧。”
沈敬只得摆好杆位,瞄了瞄。杆击,黑球落袋。他盯着洞口,道:“为什么?”
“杀了一个丁默邨又怎样?”
“可以杜绝后患啊,他知道军统很多事。”
“他知道的军统的事能有中统的多吗?”
“没有啊,那怎么?”
“可为什么我们徐老板就没命令我去杀丁默邨呢?”
“因为徐老板现在顾不上这些吧。”沈敬话里有话。
沈秋雨白了沈敬一眼:“我们老板,那心胸可是大着呢。你可知道,正是他要我跟你们合作的。”
“唉,可我怎么跟戴老板交代呢?”
“你就说慢慢来,后面有大鱼。”
“谁?”
沈秋雨声调拉长了说:“汪精卫。”
沈敬一惊:“确实大,那我就先不动手了。”
“以后我们一起动手好了。”
“就盼着那一天呢。”
“那么那个日军密码呢?”
“你看看这个。”沈秋雨拿出一张《文汇报》,展开,铺在台球桌上,“《文汇报》在重庆也有发行。当我看到这报纸上的读书专栏,我就一下子有了灵感。我发现了日谍的编码方式……”
“真的?太好了!”沈敬把球杆丢到一边。
“给你。”沈秋雨把破译的密码单拿出来,“我问了下《文汇报》,虽然现在是战时乱世,但他们的读书栏目很受欢迎,在重庆也有很多读者。”
“那个间谍就是其中一个。”沈敬好似卸下一个世纪大包袱一般,“我终于能交差了!”
庙宇煌煌,叠檐如盖。艾欣和沈秋雨拾级而上,默默无语,又仿佛在念着无字的经文。等走到了观音殿,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伫立眼前。
香烟环绕,观音眼神恍惚。艾欣觉得,身边的夏一钧已经和几年前的那个大哥哥完全不同了,有了别样的气质。什么呢?
夏一钧忽然说:“世间万物的生灭,依佛说是轮回,依基督说是上帝来决定,依爱因斯坦说是E=mc2,依老子说是道生一二三,依孔子说……他也没怎么说。所以各家有各家的说法,就看你入的是哪道门了。”
艾欣轻轻地说:“我入了你的门。”
夏一钧一笑:“这话不能让佛祖听到。”
“为啥?”
“他听到了会嫉妒我的。”
“这里只有观音。”
“那可是千手千眼的哟!哎,沈秋雨和我见过几次面了,我们之间的合作现在很融洽。”
“那就好。”
“他对你怎么样?”
“很好,对我很依赖。”
“不会吧?他内心很坚强的。”
“再坚强的男人,都会有软弱。”
“再软弱的女人,也有坚强一面。”
“就是了。”艾欣转头看着夏一钧的侧面,看到他汗毛抖动,生机勃勃,鼻梁高挺,如倔强驼峰。艾欣终于发现了夏一钧的变化,那就是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了,变得不再卿卿我我,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而自己,已是家庭妇女了。
“你说这观音已经神通广大了,为何还要长出千手千眼呢?”夏一钧的声音像是穿透了艾欣的躯体。
“为了显示自己神通广大吧?”艾欣轻柔地说。
“是因为观音觉得自己还不够神通广大。这千手千眼,既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局限。”
艾欣淡淡一笑:“你快成佛了吧。”
“寓有形于无形,才是真的千手千眼!”夏一钧铿锵言道。
钟鸣之时,雀儿飞起,散入云霄。
夏一钧与艾欣并排坐在木椅上,他们的思绪正在天际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