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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个夏日的傍晚,夕阳的余辉从图书馆东厅的落地玻璃窗折射进来,直照到依群的眼里。她弯着腰站了起来,侧过身子,打算挪动一个位子,就听到艾伦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在坐的各位,你们谁写过遗嘱的请举手。人群立刻有些骚动起来,零散地,有些人举起了手,听众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压低的议论声里,明显地带着一点兴奋──呵,

还不少呢。你们写遗嘱,是为了在这充满变数的人生里,当突发事件不幸发生时,能按自己良好的意愿,对留在你们身后的至爱家人、亲友做一个妥善的安排、照顾。依群立刻直了一下身子,转过头去,看到艾伦站在高高的台子后面,一只手叉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舒缓地在空中翻转变化着。

“遗嘱”这两个字触动了依群。在美国,一般人拟写遗嘱是很普遍的事情。因为这其中牵涉到很多法律、财务、税法上的问题,如何拟写遗嘱就很有讲究。不少律师、财务经纪人为了争取顾客,常会举行免费遗产信托知识一类的讲座。作为一个中国人,依群对这类事情还是有所忌讳的。可是老德却热衷于此。依群知道老德的遗嘱一两年就会改动一次,可是具体的内容,老德从没有跟她谈过,她也不感兴趣,从未问过。特别是近年来,老德花很多时间研习遗产法和与之有关的税法,并常出入各类相关讲座,有时也会拖着依群去听一听。依群委婉地跟老德说过,她只要他活得健康、快乐,并不在意他在身后留给她什么。老德听了就总会说,但我很在意我活着的时候能按自己的意愿,为你做一个妥善的安排。依群每次听到这儿,只是笑笑。他们的财产绝大部分是共享的,从物质上讲,老德并没有太多需要安排的东西。后来依群意识到,老德现在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越来越少,"遗嘱"这个他完全能以自己的依志操纵的东西,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了。

所以当艾伦以这样的开场白挑战听众时,依群内心里一个敏感的局部被触动了,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没等她回过神来,艾伦在台上话锋一转:让我再问一句: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当面临着突如其来的裁员潮时,知道自己的职业

WILL(志向)是什么呢?艾伦在这里,非常巧妙地用了WILL这个词。在英文里,“遗嘱”跟“志向”同为WILL。艾伦的话音刚落,先是一个短暂的静场,紧接着人们又开始兴奋起来,高高低低的,有一些起伏的应答声。

艾伦笑起来,接着说,心理学研究表明,失业带给人的打击,仅次于丧偶。所以,在硅谷这样一个极端动态的工作市场里,我们每一个人,也都需要一个职业上的

WILL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职业生涯突变的挑战。老话说得好:Where is the will, there is a way(有志者,事竟成)。在你找到出路之前,你必须要有志向。所以对每一个职业人士来说,职业生涯规划都是相当重要的。

有人在拍手。艾伦侧过身子,转到讲台的边上,一只手撑在讲台上,一只手在胸前扬着,大概是为了回应现场活跃的气氛,他的声音高了起来,说,就算你们总是幸运的,裁员的风潮从来波及不到你们,但你们有没有在忙碌的生活中,停下来想一下,你如今手里握着的,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当然,我在这里更关心的,不是你们小范围内的私人生活,那是上帝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的问题。我是说你的职业。它让你感到快乐吗?如果不快乐,你想过改变吗?你知道怎么改变吗?其实一个人在工作上如果能有满足感和成就感,带给她或他的快乐,是可以跟一段幸福的感情所带来的快乐等同,或者说是可以相平衡的。说到这里,艾伦语气沉着、语速平稳下来,但给出的结论却未留回旋空间。

依群在心里笑了笑,想,劳森博士,这就稍有广告嫌疑了。落坐之后,依群忍不住回味了一下艾伦刚才的话,随即将手中的记事本打开,飞快地写下了她的决定:约见艾伦·劳森。

依群按从讲座上拿来的名片,给艾伦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跟艾伦的秘书小姐约到了三星期后的一个下午。真是大忙人啊,依群想。

跟艾伦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依群回到家后,才意识到老德在同日下午一点半要去看年度体检报告。电话再一次打过去时,艾伦的秘书说,要改约,就得再过一个月,至少目前是这样的状况,不然就只能等有人临时变动计划了,但那类的档期是机动的,很难说个准。依群是个凡事都讲求计划的人,而且如果决定了要做什么事,就希望是越快做越好,所以就只好说,那就按原定的计划吧。

老德年纪大了之后,一来因为他的心理愈发脆弱,二来依群也不太放心,所以老德每次去看医生,哪怕是感冒这类的小病痛,也是要依群陪伴在侧的。在医生跟老德谈话的时候,老德总是紧紧拉着依群的手,微张了口,眼睛一眨一眨的,象个无助的孩子。每次从诊所里出来,老德总会说,我多亏有你啊。别的人,谁又指望得上呢?然后神情黯然地叹气,依群知道他会常由此想起自己散居各地的孩子。每到这时,依群总会想起早年老德带着年轻孱弱的她到处寻医找药的日子。依群虽然早已不愿意将感激的话放在嘴上,可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她心里总会溢满悯惜之情,一边由衷地想,上帝真是很公平的,一边就轻轻去拍老德的背,温婉地慢慢安抚他。所以去见艾伦那日,依群先送了老德去看医生。老德跟医生说,他近来常觉得口渴,有时会有突如其来的心慌,特别是在夜间。依群坐在一边,握着老德的手,听到老德跟医生说的话,着实吃了一惊。想到老德竟没有跟她具体地说过他身体的变化,就有些难过。转念又一想,或许他是说过的,自己却忽略了?心里就感到很内疚。

医生听了老德的心肺,然后一边看老德的体检报告,一边说,如果你说的那些症状持续下去或者更为严重,就要转看心血管专科医生。不过从你的年检报告看,主要指标都不错,血糖并不高。虽然胆固醇偏高,但一直都是这样。还是老话了,注意饮食,多吃蔬菜水果,多锻炼锻炼。其实你跟同年人比,相当硬朗呢。可老德就一直在那儿反反复复问一些问题,到从医生处出来,依群一看手表,已经近两点半了。

坐到车里,老德情绪有些低落。依群开着车,将一只手搭到老德的膝上,很轻地说,你看着很精神的,别担心。医生也说没事的。老德就将双手抬起来,握着依群放在他膝上的手,轻轻揉着,很慢地说,但愿吧。其实啊,我不放心的是你,我过去一直觉得我是活得过你的,因为我要照顾你,可是我现在开始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我怕的不是死,真的不是怕死啊。依群的手便在老德的掌心里摩挲了一下,表示她的安慰。老德的手挺厚实,肉乎乎的,握着挺舒服。她在想着找合适的话,可没等她开口,老德又说,按照我的信仰,死并不是终结,我们最终还是会在天堂里相见的。我早年曾经想,我年纪长些,你的健康状况差些,谁也不需要在天堂里等另一位等得太久,可是人生真的难以逆料啊,有时看到你,我真是嫉妒。老德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依群听着这些话,微微皱了眉,将手从老德的手中取了出来,不再去接他的话。

依群将老德载到史坦福校内的图书馆前,让他在这儿等她。老德坐在车子里没动,停了一下,说,你一直不是都做得挺好的吗?又那么爱你的工作,怎么突然想起要见职业规划专家了?我有点不懂。依群也不看老德,只是苦笑了一下。老德从车子里出去前,忽然说,其实我可以跟你去的啊,我在外面等你就是了。依群愣了一愣,想道理是这样的,可再一想象自己要跟老德一起出现在艾伦面前,依群就莫明其妙地紧张起来。她很勉强地朝老德挤了个笑脸,也不说话,快快扬了扬手,就将车子开走了。

艾伦的咨询事务所座落在PALO ALTO一条离史坦福大学三个街区的小街上,在一栋小巧的、外表漆成淡蓝的老式维多利亚房子的二层,房子外面的门窗和装饰的梁架、屋檐,则漆成更深一层的灰蓝。房子的侧墙爬满常春藤,大概是因为背阴的关系,那些常春藤长得非常茂盛。楼下是一家心理咨询中心。

房子前院有两棵巨大的红杉,它们离房子的距离很近,将阳光严实地遮在了窗外。让人从加州夏日灼人的阳光里一下走进楼内,竟有点晦暗的感觉,眼睛都需要调节一会儿才能适应。

依群走过门厅,按着墙上的指示,拾级而上。木质楼梯是深栗色,干干净净的,却看不出新旧。依群穿着软底凉鞋的脚踩上去,竟能听到有些空洞的足音。上得楼来,迎面是一个开阔的厅堂,侧墙是很多扇细长的窗子,直对着外面红杉的繁茂枝叶。厅的中央是式样拙朴的半圈浅咖啡色沙发,配着地上的深栗色木地板和棕红花案的小方毯,很有些英国风格。沙发的另一面是一个用原木嵌了面的壁炉,屋角有几盆阔叶室内盆栽,叶上纤尘不染。茶几上有不少杂志,整整齐齐地摆着。最引人注意的,是壁炉上方墙上挂的那幅喷漆的牡丹花鸟,色泽偏暗,看上去古色古香。沿墙、沙发相接的空间处,栗木的架上置着些磁器、陶器饰品。被室外红杉枝叶和纱窗滤过的阳光打照在厅内,呈雾状的烟蓝。因为刚从老德医生那个装饰潦草流俗的诊所里过来,面对这样的环境,依群不禁屏了一口气,眼睛在厅内浏览起来。

接待依群的是艾伦的秘书琳达。琳达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很年轻,甜甜的,总是象在撒娇。可真人看上去却有四十多岁了,烫得蓬松的头发规矩地用发卡束着脑后,衣裙质地精良,看上去不象秘书,倒象是个公司人事部门的能干女主管。依群报了姓名,琳达一边请她稍等,一边就揿着电话键,再转过脸来,笑咪咪地跟正在欣赏室内摆设的依群搭讪起来。

依群心想,这真是个好秘书。她自己那儿,不知走走来来换了多少个秘书,大家都还要抱怨。那些走马灯般来去的年轻秘书小姐,一个比一个架子大,脾气也大。活做得不多,却让人没少生闲气。后来依群就干脆不要秘书了,大事就托部门里的大秘书代理一下,小事宁愿自己多做点。

依群注意到接待室后面的过道里,有大约三间屋子,她听到里面有男、女低低的说话声,想那大概是事务所的其他人员。跟依群以往约见其他专家的经验不同的是,艾伦很准时。当依群由琳达领着出现在艾伦办公室门口时,艾伦起身向前迎来。依群一抬眼,便看到了他身后墙上的钟,三点正。

你好!艾伦握着依群的手时,由衷地笑了起来,一边将依群让到他那个巨大的硬木办公台对面的沙发上去。依群这时注意到,他的办公室沿墙而立的是几个书橱,满满当当地码着各种书籍,很多显然是精装的厚本辞书,看上去十分气派。

艾伦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衫,系了黑灰白三色块图案的领带。等依群坐下后,他就转回到办公台后,两手握在一起,平放在台上,沉静温文地注视着依群,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依群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目光就落到了艾伦案台上那盏底座是青铜、灯杆是简洁的艺术根雕的台灯上。她注意到上面是自然色调的风景画,那是欧洲乡间随处可见的村野景色:弯曲的土路、色泽层次丰富的草地、路旁高高的几棵橡树、远处的灌木林,远处房子的尖顶及天上的晚霞。依群就说,这个台灯真漂亮。艾伦很得意地笑了起来,抬起手来摸了摸那灯罩,说,谢谢,然后拧亮了台灯。那灯罩上风景画的色泽和层次感就愈发生动、丰富起来。这是我太太的作品,是画在灯罩里的。依群有点惊奇,说,啊,有点象中国的鼻烟壶。艾伦笑笑,点点头,摸摸灯座,又说,灯座也是她设计的。依群又由衷地赞美了几句。艾伦说了谢谢,又说,他太太是个艺术家,这几年的兴趣是在车辆的艺术改装上。依群就想到在电视里看过的那些被改装得稀奇古怪的"艺术型"车辆,有些惊讶的说,啊,是吗?

两个人的对话,这时才自然地开场了。依群放松了下来,她移了一下身子,将手臂搁到沙发的扶手上,沉着地说,我听过你在圣荷西图书馆的讲座,对你谈到的职业生涯规化很感兴趣,想跟你聊聊,我虽然不是很肯定,但是我目前的确在我的职业生涯里,面临着困难,很彷徨。

艾伦点点头,做了个手势,鼓励她说下去。依群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停在了那儿。艾伦淡淡一笑,说,我得先听你的故事。你就只管说,想到哪儿说哪儿,不必要很系统的。依群注意到艾伦说话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短短的的纵纹,使他的温文聪敏里,有一点顽皮,它们在艾伦小时候肯定是酒窝。离着这样近的距离,依群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里,总有一层自然的柔亮,让人感到他目力里隐藏着悲悯。艾伦边说边起身,他的动作干脆、敏捷,依群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起了老德,想起老德刚才从医生那儿出来时迟缓而愁苦的动作、面容,忽然有些心酸。艾伦这时问,你要喝茶还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依群收了神,赶忙说,水,水就好了。艾伦将水递到依群手中,依群将水杯握着手中,慢慢转着、转着,就开始了她的故事。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依群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庆幸,自己竟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作一个详尽的回顾。在对艾伦的倾诉中,她小心地绕开了她的私人生活。可她越是小心,心里越是明白起来。依群开始意识到,其实她很可能并不是真的、自觉地热爱她的工作;想当年,她之所以选择半导体专业,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处硅谷,如果想自食其力,并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较高的工作,这是她最好的出路;现在如果给她机会自由选择,她会很愿意做一名中学教师,伴随反叛期的孩子们一起成长。

依群的职业道路走到今天,以一个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东方弱女子的起点来看,无论从经济上,还是职业上来讲,她都应该算是很成功的女人了。可在这个下午,依群突然意识到,其实她的所谓事业,只不过是她个人生活缺憾的填充物,现在看来,她那些所谓的成功,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其实她哪里需要规划?哪里又有资格规划?一切都是因果相续。话说到最后,依群在心里凄笑,想自己这哪儿是在看职业规划师呢,倒象是在看心理医师,这里面最深的硬伤,并不是艾伦能为她医治的。

依群看着窗外叶隙间光线的变化,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她很抱歉地笑了笑,停下来,说,我说得太多了。谢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已经在自己的话里,明白了一些过去我没有想过、没有明白的事情,其实我的问题,大概不在你的专业范围内。

艾伦一直都在做着记录的手停了下来。他摸了一下下巴,抬眼望向依群,若有所思地说,谢谢你的信任,你谈得真好,条理非常清楚,几乎不需要启发。停了片刻,他又说,我很敬佩你。回看你的来路,对一个成年后才来美国接受正规教育的东方女人来说,你在事业上能走得这么远,我知道有多不容易,虽然里面有一些更详细的东西,我需要再进一步了解。我移到硅谷来,就是对高科技企业里多元文化对人们职业生涯的影响感兴趣。看到那么多东方面孔,我对他们的想法,对他们事业,都非常好奇。我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合作,如果你还有疑虑的话,这次的会谈可以免费。

依群站了起来,她心里虽对这个约谈的结果挺满意,可也有点兴味索然。她现在似乎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如果她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要改变她的状态,艾伦是帮不上忙了。她只能靠自己去思考、调整、作出取舍。可是要不要答应艾伦,再来约谈呢?依群有点犹豫。

你可以考虑一下,回头再给我电话。艾伦没等她开口,就打消了她的顾虑。一边跟随在她身后,将她送往门口。

依群走到门边的时候,艾伦趋前一步,快捷而稳健地握住了门把,却没有立刻将门拉开。他的身子前倾,领带刮到了依群的手臂上。依群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她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子。艾伦侧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群,我记住了你的,在那天的讲座上。依群转过头去看他,艾伦很轻地说,你的气质里有一种远远超过你年龄的沉重,其实那极可能就是你问题的根源。

依群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艾伦是心理学博士。在依群过去跟心理医生交往的经验里,他们总是以发问为主,绝少有主动出击提供帮助的。而且他们从来也没有真正抓住过依群问题的本质。所以,依群这时心里对艾伦有些感激,同时又是佩服。可是因为没有想清楚是不是要接受艾伦的邀约,她就只是回了个淡淡的笑,对艾伦的话未置一辞。

这时琳达正好来推门,见依群和艾伦两人那样近地站着,却不说话,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那个表情很快便换回了职业的微笑。琳达朝艾伦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依群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她已经超时十五分了,就快快地说了再见,来到门厅。看到厅里坐着一对衣着正式的男女。依群想他们大概就是等着艾伦开会的人。

依群在史坦福图书馆里找到老德时,看到他拿着一本园艺杂志,却闭了眼睛迷糊着。依群走过去,将手搭到老德肩上,正要拍醒他,却因为站立的角度迎光,她突然注意到老德的灰白的胡须根稀稀拉拉的,嘴角似乎撒满了老德如今吃面包时常会漏下的屑粒。依群忍不住想抬手去拂一把。再定睛一看,老德的睡容是那么疲惫、苍老,脖子毛孔粗大、带着老人斑的皮肤松驰地堆着,一层层的,让依群心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端详过他的睡态了,没有想到,老德的变化这么大。因为刚从艾伦那儿出来,想到艾伦的勃勃生气,依群觉得了心痛,便不自觉地握了一把老德的肩,老德就醒了过来。

一路出来,依群都在走神。虽然车里的冷气开得很低,可夏天的暑气,却弥漫在心里。薄薄的布衣象是封住了所有的毛孔,热气无法散发,只能在体内游走,左冲右突,直捣五脏,却没有出路,让依群时不时觉到难忍的内急。老德坐在车里,也不太说话。依群在一个路口看到黄灯,素来利索的她竟然一时犹豫,不能决定是冲还是停,脚在油门和煞车板之间滑动着,车身便抖动了几下。当身后的车辆鸣笛谴责时,老德突然说,那个劳森博士很厉害啊。依群因为还在后怕中,脸色有些发白。后来她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便意识到老德虽然老了,但还是很敏感的。

依群在那个月底清理自己的信用卡帐单时,发现付给艾伦事务所的一百五十美金,在帐单里被退了回来。依群回忆起艾伦的提议,心里就想,其实艾伦的服务对自己不太合适,可是对自己部门的员工,应该还是很有帮助的。作为部门经理,员工培训也是依群职责内相当重要的事务。她手里每年都掌握着一笔专门的职工培训经费,而培训内容,则由她负责决定。依群想,相比起开设诸如快速阅读、个人财务计划等专题培训,职业生涯规划对手下的员工应该更有直接的帮助。依群很快就跟公司人事部商量了,由她出面邀请艾伦到公司做咨询,每两周来一个下午,给员工们做职业规划辅导。

依群将电话打到艾伦的办公室,没有找到艾伦,琳达便让她留了话。艾伦很快就回了电话。几句寒暄之后,艾伦就单刀直入,说,你想好了?依群笑笑,说,就算是吧。然后就说起请艾伦到公司里做咨询的计划。艾伦在那边想也没想,就推辞了。艾伦说,他更感兴趣的带研究性质的工作,一般性的公司咨询,收入虽然很可观,但这种有档期安排的事务,对他这样忙碌的人来说,是过于重大的承诺。他常要出差不说,因为家人还留在德州,一有空就得飞回去看他们,实在是太忙。再说了,他到底是否要在这儿扎下根来,将他事业的重心移来硅谷,也都未决定。所以很难作这样的承诺,他希望依群谅解。

依群耐心地听艾伦说完,停了片刻,才说,这个题目,不同文化对职业道路选择和发展的影响,你不是很感兴趣吗?我们这儿不仅有不少东方人,还有不少中东人、印度人、欧洲人,简直就是一个小联合国呢,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你直接可以跟他们接触,拿到第一手的研究资料啊。而我们的档期其实也可以是机动的,只是平均两周一个下午就行,这主要是出于经费安排的考虑,并不一定要是固定的时间。艾伦就在那端连声说,谢过,谢过。依群知道他在试图打断她的劝说,就将话锋一转,说,你是一个那么出色的职业生涯规划专家,现在你正面对着一个对你的职业生涯如此具有挑战性的机会,你怎么可能放弃?你一定不会放弃。依群说话的口气不断加强,虽然她并不是面对着艾伦,可是她脸上的表情随着她语气的变化,愈发显得郑重其事,她甚至坐直了身子,手搁在办公台上,看上去非常正式、认真。她话里这种果断、不容置疑的情绪,使艾伦在电话线的另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好,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在挂电话前,艾伦突然说,群,你真的具有很优秀的素质。依群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她放下电话,用脚蹭了一下地板,转椅就原地转了两圈。

艾伦在去年夏天将近尾声的时候,开始到依群的公司里做咨询。依群部门的人们,对能有这样的机会学习和发现自己,都十分珍惜和感激。艾伦工作的形式灵活多变,讲课、讨论、个人咨询相结合。跟过去公司里请来的其他专家不同的是,艾伦所准备的讲座和讨论专题都很有针对性,而不是泛泛而谈、只讲概念却没有实例,使人觉得他很敬业,是有备而来、真心为大家服务。艾伦还能掌握气氛,他虽不象很多其他专家那样刻意地营造活跃气氛,可他深厚的专业学养和丰富的工作经验,使得他的话语中信息量很大,光凭这一点,就已让大家每次都觉得意犹未尽,总是要盼着他再来。关于艾伦的消息在公司里很快就传开了,其他部门便也来打听,要参加这个咨询计划。慢慢的,一传十、十传百的,其它公司也开始邀请艾伦前去咨询、开设讲座。在硅谷这样一个技术升级换代日新月异的地方,一方面是半导体工业总是有几年一轮的萧条期,另一方面则是其它新兴的高科技工作,总有不断的大量人才需求,所以个人职业方向的改变是自然而现实的事情。艾伦研究和工作的新切入点,即根据不同文化心理对高科技从业人员的职业规划进行咨询、辅助,一下成了硅谷非常热门的话题。在硅谷的核心传媒《圣荷西水星报》对他的工作和新书作了报导之后,艾伦的日程更是繁忙。对艾伦来说,他的经济收入因此愈发可观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在硅谷的事业算是极其成功地打开了局面。

因为依群成了艾伦工作上的合作者,每次艾伦在公司里来去,都是依群迎送,在前前后后的空档间,两个人常会聊聊天。开始依群关心的是员工们的反应、好恶,艾伦则多是核实一些材料,谈一些他对大家关心的问题的具体看法。由此两人便慢慢熟起来。艾伦每次出差回来,就会给依群带些小点心、小礼品,一件件的,从墙上的小挂件,到办公台上的小摆设、装点计算机的小饰品。总是看似不大起眼,但都相当精致有趣,搁在那儿,它们的尺寸、色彩、风格都跟依群办公室的环境很协调。依群不时将它们拿在手里把玩,欣赏的是艾伦在这里面用了心思却不露迹的那份含蓄。跟老德生活了那么多年,依群知道,那样优美的含蓄,实在不是纯粹的美国人能够懂得的。后来,依群和艾伦就开始聊些工作外的轻松话题。依群慢慢知道了,艾伦是在南非出生的,他父亲从美国去南非投资矿业,自幼家道殷实。后来到英国念高中、大学,在那儿认识了当时在剑桥学习艺术设计、如今做了他太太的美国德州姑娘茱丽娅。两人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然后艾伦到哈佛深造,毕业后随茱丽娅到德州安家。两人育有三个孩子,如今老大、老二正在上大学,最小的孩子也快高中毕业了。茱莉娅一边做她的艺术设计,一边带大了三个儿女。

依群看过艾伦的阖家欢照片。茱莉娅个子很高大,眉眼却很细致,衣着的色彩和风格都很夸张,显然是喜欢戴很多繁复的首饰、挂件,真象是一个性格热烈奔放的南方艺术家;三个孩子都长得很端正,看上去规规矩矩,很难想象那样的母亲,却能调教出这样内敛的儿女。

依群很喜欢看艾伦谈论他家人时脸上温和的表情。依群想,这样一个成功、优秀的男人,又有如此软柔的一面,真是美好。可是依群却绝少跟艾伦谈论她的家庭。她的办公室里,既没有老德的照片,也没有他们夫妇的合影。她只是简单地告诉艾伦,她的丈夫是个美国人。艾伦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问说,你们文化上的差异,会不会影响到沟通呢?这是我对所有跨文化婚姻最感兴趣的地方。依群就支吾起来,她连老德跟她年龄上的差别,都不曾向艾伦提起过。

日子这样过着,不知不觉的,依群开始盼望起艾伦的到来。其实她跟艾伦常常不过是在公司里的大厅里站着说几句话而已,可就是这样短短的时间,也越来越让依群感到了期盼和珍惜。在艾伦到公司里来的那天,依群早上在镜子前停留的时间竟会比平时长起来,依群除了出席公司的圣诞派对或参加婚礼,平时是不化妆的。如今她开始在意起她眼角的那几点雀斑,就忍不住找出了粉盒,试着涂上去,人果真精神起来。走到公司里,人们都开始夸她的气色好,多了几分女人味,很动人。从此,她就开始每天都打点粉。依群虽还是喜欢穿中性色调的衣裳,却开始注意买一些裁剪比较时尚、领口、袖口有些细腻装饰的衣服,穿到身上,便又多出几分味道。有一次,她换上一件浅茶色的衬衣后,忽然心血来潮,找出一条依慧从中国带回来给她的咖啡色花案的小丝巾,系到脖子上,都有点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了。那天到了公司里,是人见人夸。到了下午见到艾伦,艾伦也一连说了两遍,你今天真是很神气。从此,依群的衣物上,不时就会变化出一些小小的配饰。

虽然依群不愿意承认,但是她还是想到了“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其实不对,她又想,是"己悦者"吧,她在心里轻轻一笑。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不能入眠,在黑暗里她会大胆地想,这会不会是人家说的那种"爱情"的感觉呢?见鬼,依群没等自己回答,就总会先啐一口。每到这时,依群就在床上翻来翻去,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其实脑袋是管不住的,便借了黑暗,让自己再放松下来。管它是什么呢?依群跟自己说,反正她喜欢想到艾伦时,那种内心自然流淌出的甘润,若有若无的,还有些甜蜜的微颤。依群得过那么多年的心脏病,对这样的生理感觉最敏感。依群虽然还是不能肯定是不是爱情,但她知道她是无求的,这点使她感觉到安全。可是转念又想,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懂得到底那“爱情”的感觉是什么,心下便生出几分自怜。

老德显然对依群的变化是敏感的,每次依群穿戴整齐地走出家门,老德虽不评论,但总会眯起眼,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上下打量她。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阵,有一天早上,他忽然说,看到你这样,我很内疚。依群的两只脚分别跨在大门槛的内外,停住了,老德就有点呜咽起来,说,其实那都是你应得的。我还应该谢谢他呢。只是我老了,生活却不能从头再来。依群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很轻地在老德的脸上吻了一下,心里有点发酸,然后还是无言地离开了。

依群不愿去细想老德的话,就像她那天见了母亲树文,母亲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变了好多。见依群只是淡淡一笑,母亲又说,我有点为你担心。依群便说,你真的不必这样。母亲犹豫片倾,眼睛从依群脸上移开,说,我只能跟自己说,要来的总是会来的,说着,就拍了拍依群的肩膀,我只能相信你。没等依群答话,她又说,老德近来情绪不太对头,身体眼见着差下去,你得多陪陪他。人老了,就象是老话说的,真是风烛残年,那火星说灭随时都可能灭的。依群就叫了一声,妈!想要打断她。母亲转过身来,喝了一口茶,也不管依群,又说,妈只是希望你做事善始善终,老德不是一个平常的丈夫……依群看着母亲的脸,在心里同步说出了母亲嘴上说的话:老德他对你是有大恩的。她拍拍母亲的手,说,妈,这些话真的不必要老说的。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竟颌首。

在深秋的季节,艾伦在依群公司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最后一个下午,艾伦离开时,下起了雨。艾伦来到依群的办公室道别,递给她一个小方形盒子,一边有点得意地说,这是我上回到多伦多时,专门到中国城为你挑选的。依群好奇地将盒子接过来,只见它是织锦缎面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印章和一个小印泥盒,郑重其事地搁置在红绸垫上。印泥盒盖上刻着一个篆书的“福”,漆成了红色,侧边的小字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依群就笑了起来,再拿起那印章,只见顶上雕了一个马头,依群忍不住抬眼去看艾伦,心想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生肖呢?艾伦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往下看。依群就又注意到印把的四周是一些雕刻的山水风景,刻迹简洁流畅,她将印章倒过来再一看,只见上面刻着"招财进宝五子登科"。依群哈哈地笑出了声,谢了,谢了,她一边说,一边努力想忍住笑,还是忍不住。艾伦就有点疑惑起来,说,这是我对你最良好的祝愿:事业顺逐,生活幸福。他们按我的意思刻的啊,有什么不对吗?依群心里便有些感动,将印章握在手里,说,很好,真的很好,谢了。

依群起身将艾伦送到公司的大厅前,握手的时候,她竟有些舍不得,握着艾伦的手,竟走了一下神,手便在艾伦的手里搁着,没有及时抽回。艾伦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手心朝上垫着依群的手,往她的方向轻递了一下,依群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想着该怎么说,艾伦就温和地一笑,说,你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艾伦这显然是临时的决定让依群觉得有点意外,依群忙说,我们倒是要请你呢,只是还没有定好时间。艾伦摆了摆手,说,这不关公事的,我个人的谢意。依群自己都有点吃惊,她竟没有任何犹豫,就即刻应承了下来。

这顿饭便是他们的第一次私人约会。依群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出来后,坐进艾伦那辆墨绿色的JAGUAR车里。后来车子就穿过PALO ALTO,开进山里一个需出示会员证才能进入的RANCH。在一大门左侧缓缓的斜坡上,有一个风格古朴的意大利餐厅。

依群那天穿着浅灰色的薄绒衫,一条黑色的布裤子,齐肩的直发,除了手上那枚婚戒,再也没有其它的首饰,看上去十分朴素。可是因为她神情沉着,一步步镇静地走过来,显得风度极好,让人难免会想到,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

他们在靠窗的座位落座,外面正对的是一个高尔夫球场,因为下雨,草地上没有人影,看着有点肃杀的气氛。餐厅不小,背景里是时高时低的钢琴曲,开放式的厨间,炉上的火不时高高燃起,厨师们配合着高窜的火苗,总要叫一两声,烘出适当的热闹气氛。各台上都有一个小油灯,袖珍型的花瓶里,插着小花。客人入座后,侍者过来将油灯燃亮。因为不是周末,餐厅里人不多。艾伦很熟练地要了酒水,依群说她不喝酒的,艾伦便帮她要了不含酒精的果酒,然后两人分别点了菜。

依群合上菜谱时,酒水和开味菜点就已经送了上来。依群四下看了看,说,这儿很漂亮啊,青青绿绿的,像我在中国的故乡。依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故乡,只是自然地就想到了。艾伦微笑着说,是吗?我喜欢听你将周围的事情,跟你文化的根联系起来。依群就愣了一下,想起老德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艾伦就又说,其实这很重要的,我是说,对一个人的心理建设。依群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艾伦将头转向窗外,说,靠山那边,还有个跑马场,我常到这儿骑马,一直可以骑到山里去,从上面看湾区的远景,特别绿,很漂亮的。唉,可惜啊,我那匹"德国温血"只能留在德州,好想它。依群听到骑马,一下来了兴趣,就说,骑马!听起来象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艾伦立刻来了兴趣,呷了口酒,兴奋地问,你会骑?依群点了点头,说她过去在沙滩上骑的。那是Endurance Riding ,艾伦说。最近还骑过吗?艾伦又问。这一问,依群就一下停住了,拿着酒杯在那里转着,然后说,没有啊,好多年都没骑过了。

艾伦很敏感地低下了声音,说,对不起──如果我问得太多了。依群淡淡一笑,说,哪里。艾伦就说,群,其实人心里真实的感觉,是需要发泄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的气质里有太多超过你年龄的沉重,这真不是特别好的事情。你或许需要寻求职业帮助,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两位世界顶尖级的心理医生。相信我,你还很年轻,路还长着呢,有些负担如果能放下来,还是尽早放下的好。

依群迎着艾伦的目光,看到了他眼里真切的关注。她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心里想,人的有些负担,哪里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她很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有点尴尬地朝艾伦笑笑。艾伦就前倾了身子,说,群,我说这样的话,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很在乎你。你是个资质很突出的女人,你应该过得更好一些的。

依群的手就抖动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想掩饰,不由得将一块烟熏三文鱼片塞进了嘴里,心里走着神,没有细嚼,竟吞了下去,一下就噎住了,有点想咳。因为觉得狼狈,想强忍住,可这一忍,满喉道的熏鱼味,让依群憋得眼睛都湿了。她紧张地看一眼艾伦,却见艾伦已将头偏了过去,正招呼侍者拿水来。他似乎不知道依群的窘相,一只手却轻轻地拍着依群的手。艾伦将他的体贴,表现得如此含蓄细腻,让依群觉得感动和欣赏。

依群安静下来的时候,艾伦就在对面笑了一下,非常温和,还有些歉意。依群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转过了身子,开始了她的述说。跟上次在艾伦办公室不同的是,她这次向艾伦展开的是她私人生活的一面,在这之前,依群从来不曾跟任何一个人这样真实地坦露过自己的生活、她在人生重大关头的真实思想。依群说得特别地流畅,有时到一些关键处,她的心口给什么堵着了,因为要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会苍白了脸,嘴唇嚅嗫着。艾伦就握一下她的手。到了最后,依群谈到她的委屈,谈到她曾经寄托了所有情感的工作,也不为人们理解、赞赏。她说,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虽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太过情绪化了,可是她的眼泪,却已经控制不住了。依群想着,已经多少年,连个哭诉的机会都没有,就更放任了自己,将手遮住双眼,压抑地抽泣起来。

起先艾伦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依群想起身去卫生间,艾伦却握了一把她的手臂,示意她等会儿。依群接着便听到侍者上菜的声响。等侍者离去后,艾伦一边将餐巾布递过来,一边在依群的背上轻拍着,说,我很难过,真的。直拍到依群情绪平稳下来。

依群起身到卫生间洗了脸,走出来时,见艾伦竟等在外面,并一路陪着她回到餐桌边。后来两个人也不再说很多的话。离开时,艾伦在车里跟依群说,我能得到你的信任,很荣幸,也很感激。你真是一个独特的女子,一个人如果有过你经历过的事情中的一件,就可能会被毁灭,可你竟然做得这么好,你应该感到骄傲。真的,我不是安慰你。你说出来了,会感觉好很多的。依群便第一次,由衷地给了艾伦一个拥抱。

依群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当依群在床上躺下时,她听到了老德的敲墙声,依群拿起电话,老德在那边说,我一直在等你,下这么大的雨,我不放心,你怎么也不来个电话?依群在黑暗里微皱了眉头,说,谢谢你。嗓子竟沙哑了,便轻咳了两下。老德在那边说,你还好吧?是不是着凉了?依群忽然觉得,她不再感觉老德唠叨了,她的心里感觉很踏实,温柔地安慰了老德,然后才将电话挂上。

从那个夜晚之后,依群跟艾伦不时会见个面,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因为艾伦在硅谷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他已经决定将家人接到这边来,在这里安家。这些事情艾伦从来都跟依群直说,所以依群跟艾伦在一起,感觉很安全。她自己但凡有什么烦恼,都会跟艾伦谈,就是艾伦出差,他们也会通EMAIL,总会注意让对方能够随时找到自己。生活里有了这样的新内容,依群的心境轻松多了,她觉得自己对生活是看开了。按艾伦的建议,她不再象过去那样,业余也只是选修专业方的课程,而是修起了钢琴、陶艺,感觉特别放松,也因此交了一些其它圈子里的朋友,大家时不时会在一起交流些艺技,喝茶吃点心。日子有了种新的味道。

到了感恩节前,依群要到位于加州州府沙加缅度附近的一个INTEL分部出差。那儿离硅谷两个小时的车程,本来打算星期四去,星期五回来,可是到了那儿后,接到艾伦的电话,说他正在加大戴维斯分校开会,这周末就不回德州了。依群拿着电话,想到两个人都不在硅谷,却离得这么近,忽然心里有股很奇怪的冲动,马上说,那我也可以在这儿过个周末呢。艾伦说,啊,你有什么打算?你呢?依群问。我去骑马,在佛森湖边的一个半岛上,我朋友开有个很棒的马场。噢,你要不要也去?依群想也没想,便答应说,好啊,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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