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辛渐渐浮现出恼怒的神色，往手心虚击一拳，叉开话道：“闻说大王今晚便到，将军与我同赴觐见吧。”
子时。
霸国水军大寨。
一艘极为普通的中型帆浆船，在六十余艘大小舰只的护从下，到达寨外。然而，水军寨门紧闭，弩机待发，浚巡于寨中的船舰上，不停传来士卒的口令。
经过极为繁琐的查验，寨门打开，然而巡视在旁的诸多兵舰，仍不停警告来船按照规定航道行进、停泊。身为宫廷禁军的都护营，哪里吃过这一套？纷纷喝骂起来。
来者果然是霸国大王吕澍。登陆后，楼船将军张竞、水军少师刘辛、水军校尉杨敢、上雒水军都督丞林昱等纷纷觐见。
张竞全副甲胄，躬身抱拳道：“微臣军任在身，不能全礼，请大王恕罪。”
众人鸦雀无声，眼光都偷偷瞥向吕澍，看他如何反应。
吕澍淡淡笑道：“免礼。张将军从治水师，果然是高明得紧，如今单看这副军容，便知非卿所不能为也。张卿勋劳，寡人自会记下。”
张竞面不改色，沉声道：“谢大王！”
吕澍哈哈一笑，朝刘辛道：“王兄与张卿这几日辛苦，不知事情有否进展？”
刘辛躬身道：“正要请大王营中叙话。”
吕澍颔首道：“如此甚好。”
至帐中后，刘辛便将白日里诸多想法一一道出，对前师商船之事，也略微提及，话中略含埋怨。
吕澍闻后哈哈大笑，顾谓段授道：“大兄方来水师，却已是机锋迭出了！恐怕比之于昂州，要更胜一筹了罢！”
段授道：“臣以为刘将军当初指挥昂州水军，便能称雄海域，而今在霸，恐怕更会一飞冲天。如此难得将才，大王定要重用。”
刘辛一时赧颜，垂首诺诺。
吕澍渐渐敛容，沉吟道：“大兄之意，寡人也曾想过。然而此次霸军南下，正为此战后但有霸国，而前师无存！依此进军，哪怕刀山火海，也须力战克之！此役后，寡人要铲平白原滩、疏通航道，今后襄泽、澧阳二城之间，再无需军防设施，亦无需象大兄所说，屯兵设营！不过筑城开荒，仍属必要，此后寡人自当留意！”
刘辛、张竞等闻言，皆为其勃展的霸气所震慑，不由自主地跪倒，叩首道：“大王英明！”
吕澍呵呵一笑，抬手示意请起，接着道：“至于商旅之事，寡人向来以为，其利大于弊也。君可见熊子杨氏、车河张氏等对其国中影响？若舟旅不行、商道不畅，徒令前师专其利，而对霸国影响巨大……”
思度片刻，微笑道：“不过，既然前师商船能渡淄峡而来，为何我霸国商船，就不能渡白原滩而去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
刘辛刚要说话，只见吕澍摆摆手，笑道：“诸位可有人知道，近来是何节日？为何寡人经过上雒时，村中家家户户都帖挂拜度尊使之像，打蒸米糕呢？”
刘辛、段授等皆瞠目，他们既不知是何节日，也不知吕澍为何突然问起。唯上雒水军都督丞林昱轻轻咳嗽一声，眼光望定将军张竞，似有话说。
张竞微微颔首，林昱方颤声道：“禀，禀大王，小臣知道。”
吕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寡人眼生，还请卿家自报名姓。”
林昱慌忙起身叩首道：“上雒水军都督丞林昱，见过大王！”
“林昱，林昱。”吕澍念叨其名，忽然笑起来，“不必拘礼，坐！卿姓林，却不知与屯田校尉林谦有何关系啊？”
林昱拘谨的神情渐淡，脸上露出敬服之色，恭敬地道：“回大王话，林谦乃小臣从弟。”
吕澍环顾左右，笑道：“寡人出京时，林谦偶尔说起，言其兄在上雒从治水师，也曾与前师交手，还重创一舰，是个人才呀！”
林昱眼眶顿时湿润，半晌方颤声道：“大，大王过奖。”
吕澍道：“张将军，你看……”
张竞哪能不会其意，抱拳道：“大王容禀，林昱跟随末将征战多年，屡次立功，然而我霸国历朝不甚看重水师，故臣表章奏上，往往杳无音讯。林昱在都督丞任上，已有十年了。”
吕澍缓缓摇头，叹道：“寡人尝在昂州，素知水军之要。吴地环海，而两陆沟通，全赖船只。一旦霸国南进成功，则除勺水之外，还必拥有诸多良港，可攻可守。数年之后，我霸国水军大成，溯江而上，可取狄、茂，沿海进发，可图天铭、和、微，左右战局成败，孰可与水师相较？”
众人闻言，皆如醍醐灌顶、震聋发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吕澍淡然一笑，再道：“水军关系重大，岂能等闲视之？此战之后，寡人将设大都督执掌水军，诸卿共勉罢！”
众将齐声道：“大王万岁！”
吕澍这才朝林昱笑道：“林卿还就暂任斯职罢，此战须得好好表现，以便寡人能照情擢升。”
林昱称是，见大王仍是一幅探究的面容，这才想起，忙道：“适才大王问起，臣几乎忘了回答。每年的五月戊午日，也就是七天之后，便是拜度尊使升仙祭奠，所以户户燃香祷告，并打制米糕等吉祥之物，举家欢庆。这个节日始自吴朝，董氏建国后，在前师为最盛行。如今霸国与狄、茂等诸国，也有人行此礼、过此节。”
吕澍问道：“这跟每年新年那一日，有何不同？”
林昱想了想，道：“新年称‘拜日’，祷拜行礼，互相庆贺。诸国遣使互访，国君主持祭庙，可谓隆重矣。而升仙祭日则不同，拜度尊使受尊者点化，成仙飞去，主吴地受神祗保佑，乃是大喜之事，故尤其前师国人，欢天喜地，饮宴非常，连宫中亦会大行操办。”
吕澍脸露笑容，再道：“升仙祭日，为何独在前师如此受重？”
林昱晒然道：“前师因有大帝山，传为神迹之地，故而人人信仰拜度尊使。董氏更以为前师乃单越‘故土’，乃古地之中心，以讹传讹，不免落入人人自矜的可悲境地。”
吕澍缓缓颔首，不再说话。半晌，刘辛终忍不住道：“大王，大战将即，水军将士，已做好准备。臣明日想亲提兵舰，首度佯攻天险淄峡！”
吕澍见说，摆手道：“不可，此事容后再议。传寡人旨，各军原地休整，水军放假三日，不得随意进兵，违令者斩！”
刘辛、张竞俱是大惊，叫道：“大王！”
吕澍沉默不语。
张竞咬牙道：“大王，箭在弦上，不容不发！听闻彼水军都督孔藏，率领荡山左右营等来救楚淄，这两日便可到达。若不早图，难免动摇军心。再者，机不可失，我军可取佯攻之势，施压于此，迫得董氏抽调宋州、素州精兵来援，那时鲁将军的奇袭，便可从容得手了！大王——”
吕澍摇摇头，笑道：“寡人又没说不攻，汝等急个甚么！”
招招手道：“来来来，众位将军到寡人身边，听听寡人的主意是否妥当。”
前师。
宋州临泽城。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五月辛亥。
天一山连绵起伏，东连勺水，西接界思丛林，正是前师与霸国的分野。临泽城下，便是著名的万人谷。
吴历三十三年，单越西征至此，白族首领巴异率军设伏，全歼吴军，骁将段飞与甲士万余无一生还，震惊朝野。
三十八年，单越慑服白族，乃尽迁其族人至东陆，以平其怨，又设兵守此险隘，称万人垒，意指不忘前师之鉴。
敬思帝董文建立前师后，改万人垒称临泽，发民众十万筑城，前后数载。
临泽依山筑造，阻于通往前师腹地之处。从万人谷前望，临泽城便象一只雄鹰，盘据在陡壁之间，要想安然过谷，只有攻取此城一途。
吴历三百三十年，霸国太尉张放率军二十万通过万人谷，于当年四月、八月两攻临泽，是时前师四万人驻守，战况激烈。两军死伤之惨重，超乎想象。
前师大将孙浩战死后，霸军付出极大代价，总算占领了临泽，并南下据前师素州。但霸军亦无力再往前师纵深推进。当日若非前师昭帝怯懦请和，霸国亦不会轻易掳走无数人、畜与辎重。
在天焦国遣使讲和后，霸军曾为退兵之事，发生争执。一方面张放、越琮等力主全师退还，一方面各营诸将认为，霸国经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方才占据临泽，岂能轻弃？于是上表僖王。
张放以为：霸国战后，实力大削，数年内无法与前师抗衡，收缩战线乃是最佳的选择。且临泽城，前师素州门户，兵家必争之地也，如屯兵于此，必在短期内再度引发战争。是时，依霸国形势，不但会输掉临泽，还会面临数十年间前所未有的领土危机中，故而决不可行。
僖王允准其谏，下旨撤兵。他在位期间，也奠定了如今霸国依太一山北，划地而治的局面。
相较与此，前师皇帝却普遍优于治权，劣于治军。
从歾帝、昭帝、质帝到如今的元帝，皆浸淫权术，逐渐登峰造极。然而谈论攻守之策，则大大弗如先人。其国兵多将广，却罕远征，反倒是实力远远不如的霸国，频频南下，使人不得不感叹两国政治的不同。
此时，前师信乡侯、素州牧董胄正四处征调民伕、奴隶抢修工事，于万人谷南口，修葺加固两条巨垒，分屯军司马鲍参与偏将军和益二部各三千甲士。
放眼内外寨栅，营帐点点。剑拔弩张，滚木擂石堆积如山，戒备森严。
董胄以其弟董国、弟子董典带兵合万人，扎于山下，与临泽呈犄角之势。自屯重兵四万守城，加上埋伏与狙击的二军，计有六万余人。
如此恃险固守，可说安如泰山。董胄自接旨严防以来，欲立头功，故而在守备之上，不惜动用自己的嫡系部队。
素州常备军七万人，今剩四万，其余被征西将军董邪调走平叛。不过，龙鳍、临泽两城的正规军全部在编，其中临泽二万五千人，龙鳍一万五千人。而素州郡士、散勇十多万人，已全部集中在北部防线上。董胄更征调参加过多次守城战的功曹范般、带兵长史孙昱、参军孟夜三人为副，参预守城。
孙昱为因事遭免的将军孙偃兄，随师征战二十多年，曾献策袭烧霸军粮草，逼得越琮退兵。此次，他不顾老病上阵，欲为前师出力却敌，然而比对敌军，令之大感失望。
前师军编制混乱，战意薄弱，主将盲目自大，以为人多势众，定能稳操胜券，建立特勋。凡此种种，令他颇感不祥。
寅时末。
临泽城望楼。
州牧董胄志得意满地登上城楼，远望天一山的崇山峻岭，不禁情怀大放：闻说霸军欲攻临泽，岂非以卵击石，正中他的下怀么？万人谷壁垒森严、摩崖万丈，险峻处车仗亦难通行。道路崎岖蜿蜒，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军守于崖上，坚如磐石。
霸军来此，不叫他全军覆没，还待如何？
董胄生得肥胖，兀自挺胸叠肚，努力作出一副大将的骄傲表情。拈须哈哈笑道：“这几日各位辛苦！但大战在即，不可稍有懈怠。待敌军来，便要死战立威，不可示弱！哈哈，霸军想攻临泽，十万人不嫌太少了吗？”
众董氏宗族、将军们都谄媚地笑起来。孙昱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董胄早已瞥见，不悦地道：“长史似有话积郁在心，不吐不快……”
孙昱正容抱拳道：“老朽不敢得罪。实是这些天霸军行踪奇怪，令人颇费揣测，因而才不敢轻言胜败。”
董胄皱起眉头，遥望山谷那一方，沉吟起来。
偏将军和益冷哼道：“霸军除出临泽外，还有别的路吗？孙长史也算是领军征战过，怎么胆子突然变得如此小了！”
军司马孟夜道：“霸国水军沿江而下，直取白原滩，其势咄咄，此次应为两路齐发。若吕澍果真有力占据楚淄，那么自可挥军，直取神水原，围我都城，临泽天险可就形同虚设了。”
和益瞪眼叫道：“胡说！孔都督率军急援楚淄，以朝廷水军之精锐，怎会放过霸国一兵一卒！此次吕澍小儿损兵折将，其势必然，汝等莫要乱我军心！”
孟夜忍气吞气地赔罪，退到一旁。孙昱劝道：“话虽如此，董大人也须小心霸军奇袭。若越琮明攻楚淄、临泽，实取龙鳍，可就令人担心了！”
董胄、和益等面面相觑，都大笑起来。
半晌，董胄不屑地道：“无稽之谈！当天，我武哀皇帝指挥四军，围霸国大将秦贡于龙鳍，首俘十万，其势未绝。霸军若再出龙鳍，则我等仍可断其粮道、归路，围而歼之，大势可谓定矣！”
孙昱拱手无言，与孟夜等告辞退下，耳边兀自传来董胄等人的笑声。孟夜责备功曹范般道：“刚刚范兄怎一言不发，甘心让小人羞辱呢？”
范般苦笑起来，望了望孙昱，缓缓道：“孙长史与孟兄都是明白人，在下还有何言！空谈无益，我等又有一兵一卒，可供驱策吗？”放低了声音，“为今之计，还是从速备好退路，免得被俘受辱罢！”
孟夜惊讶道：“此话怎讲？”
孙昱摇头不语，神情沮丧。范般朝他一揖道：“孙长史也不必自责，将帅专命，非是我等辅佐不利。况且董将军寡谋多疑，志大略疏，本就非越琮对手。此次霸军志在必得，而董氏尚以功臣自许，大梦未觉，可见其危，我等还能不速做决断么！”
孟夜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昱道：“右丞估计局势，似过沉重。前师兵员三十万，腹地数千里。东有水师万舰、楚淄重防；西有临泽、太一山天险，皆易守难克。而霸兵微国小，出军易、夺地难。纵有越琮号称大将，又能尽没我军吗？”
孟夜颔首道：“孙长史所言极是，范兄弟太过悲观了。”
范般见他们如此言语，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负手径自离去。
孟夜望着他的背影，不禁问道：“长史大人，难道真会如范兄所料，此次必败？”
孙昱浩叹道：“吕澍何等人物也？兵锋出，神鬼愁！偏是朝廷无动于衷，真非切肤之痛，而不知也。唉，老夫还得去劝告董将军，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老夫不能眼看着前师大军，丧在霸人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