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阿多诺已经让我们理解他的一个重要理论意图：解构第一性。为了深化这一理论主题，阿多诺进一步讨论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对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的讨论，直接与阿多诺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相联系，同时又与阿多诺对新近本体论如存在主义的批判结合在一起，它是对上一章内容的进一步深化。
第一节 主体优先还是客体优先？
通过对文本的分析，我们看到，阿多诺没有简单地设定主体与客体哪一个因素更为重要，而是辩证地理解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客体具有相对于主体的优先性，同时，主体相对于客体又具有首要性。
一、客体优先性
阿多诺所谈的客体优先性比客体的先在性内容更为丰富，他是把自然等客体当作默认的人类社会的自然前提来思考的，而客体的优先性又是在客体与主体互为中介的关系中加以说明的。阿多诺认为，传统同一性思维的特征是主观主义。“说到底，对同一性的批判是客体的优先性探索。不管怎样否认，同一性思维都是主观主义的。”对同一性思维来说，客体并不具有优先性，主体自身的绝对性是一种尺度，根据这种尺度，富有内容的客体作为非同一性的最微不足道的残余在主体看来也像是一种绝对的威胁。客体虽然只能靠主体来思考，但总是某种不同于主体的东西，而主体在天性上一开始也就是一种客体即对象性存在。因此，“即使作为一种观念，我们也不能想象一个不是客体的主体；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不是主体的客体。”
说主体也是一种客体，在阿多诺那里，有两层意思，其一，这里谈的主体宏观上指社会结构，相关内容我们准备在分析阿多诺有关先验主体、元主体等内容时展开；其二，微观上指经验主体，其核心是个体经验，也就是个别主体，即阿多诺经常谈的作为中介的主观性，即经验的我。这里阿多诺对经验主体作了深入分析：“‘我’是一个存在物，这甚至在‘我思考那种应能伴随我的一切概念的东西’的逻辑意思中，因为时间的次序是‘我’的可能性的一个；(‘我’是存在于时间中的，——引者注)而且，除非作为一种时间性，否则便不会有任何时间的次序。代名词‘我的’意指着一种作为诸客体中的一个客体的主体，没有这个‘我的’，便不会有任何‘我思’。和主体同义，这种存在的表达暗示着这种事实陈述。我是一个主体，出自客观性、即给主体本身一点客观性。”②这种客观性只有当它去中介客体时，它才显现为中介，显现为主观性，所以，在我们反思客体规定性的可能性之前，它并不和主观性相关联。
讲客体的优先性是想让客体与主体共同成为辩证法因素，但这种客体因素绝不是指作为事物的客体，而是成为因素并被反思中介的东西，它并不等于我们常说的直接事物的客体，所以与我们通常所说客体优先性不一样。客体的优先地位意味着同那些本身是被中介的东西划出进一步的质的区别，意味着辩证法中的一个要素，但到此，我们并没有超越辩证法，恰恰是以辩证法把客体表达出来了。可见，反思客体本身是需要主体作为辩证中介的，是主体在思考，这就是否定辩证法也需要的本体论因素。只是对主观的反思来说、对主体的反思来说，客体的优先地位才是可达到的。阿多诺认为，客体的纯粹历史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必然受到流行的当下之逻辑规则影响，即客体史必然是主体的反思史，而这实际上是主体史，“事实陈述很难和流行的逻辑规则相一致，而且在其抽象的表现上是荒谬的。只需考虑一下，一个人可以写一部主体的原始史……但不能写部客体的原始史，这点便能够理解。”
不仅自然的先在性不值得在哲学这个层面一再强调，而且被人们误读了的抽象客体的优先性也是应当受到批判的东西，为什么？这是因为，被误读的客体的优先性实际上指涉的就是历史的自然必然性，在历史的自然必然性过程中，是没有真正能动的主体性参与的：客体的中介意味着它不应被静态地、教条地实在化；相反，客体只有在和主观性纠缠在一起时才能被认识，主体的中介意味着没有客观性的要素主体便是十足的“无”。阿多诺说，“标志客体优先地位的是精神的软弱无力——不仅是在时至今日的现实性的组织中，而且也是在精神的所有判断中。精神不仅在同一化上失败了，而且在调和上也失败了，它的至上性已流产了。这一否定的事实成了使精神清醒起来的原动力。”②也是否定辩证法的原动力。
如此被界说的客体也不是简单的感觉材料，客体既是被中介的，又是在先的，这样说正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离开主客体辩证法，从而没有停留在直接性上，而直接性像中介一样是不能超越辩证法的。在阿多诺看来，认识论的传统把直接的东西放在主体一边，但却将其当作主体的材料或属性。就主体是自主的和自发的而言，主体可以有力量塑造直接性；但就直接所与的事物是存在的而言，主体又没有这种力量。就此而言，客体的优先性是存在的，当然它并不是我们以往所以为的纯客体性，“由于主体并不制造客体，所以它实际上只能‘观看’客体，而且认识的规则要在这一过程中起辅助作用。主体被假定的消极性是和客体客观的决定作用相比较而言的。但客体客观的决定作用需要一种比同一化更持久的主观反思。”即需要辩证的中介。
总之，在阿多诺看来，在界说客体的时候，不能没有主体，那种离开主体而谈的客体是毫无意义的，“主体作为一个要素是不能根除的。消除主体的要素后，客体就会像主体生命的片刻冲动和飞逝瞬间那样分崩离析。”离开了主体，客体就无法被界说了，因为唯心主义前提就是主体的规定性作为客体存在的依据。“客体，即使衰弱了的客体，也不能没有一个主体。如果客体缺少主观性的要素，它本身的客观性也会变得毫无意义。”由此阿多诺转入了对主体首要性的说明。
二、主体首要性
由上文可见，阿多诺对客体优先性的强调并不意味着贬低主体的首要性，相反，正是现实的主体性中介客体，它激活客体的内在性。阿多诺是从强调主体的基础性谈起的：在某种意义上主体是比客体更基本的东西，离开意识主体就无从知道客体。就客体必然被主体所中介而言，客体作为客体也是一种主体。如果一个人想要获得客体，他的主体属性或主体性质就不应当被消除，否则我们将违背客体的首要性原则，因为客体有更多的现实特性需要主体去揭示与中介，“严格说来，客体的首要性是说不存在作为主体的抽象对立面的客体，但照这样，客体的首要性似乎是必然的，那种幻想的必然性应当被抛掉。”
可见，阿多诺从来没有空洞、抽象地谈主体与客体关系。而总是在两者内在中介关系中加以阐明。阿多诺谈到主体的“基本”性并不意味他要等级化主体与客体关系，而是同时指出了客体的优先性：客体的客观性假若没有主体，即使不是实际上也是潜在地可以想象的，但假若主体的主观性没有了客体那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因为，不管我们怎样给主体下定义，实存的东西是不能从主体那里变出来的。就客体的性状总是多于主体的逻辑把握而言，客体是对主体还原的矫正，而不是对主体的一方的否定。客体也是可中介的，认识就是客体被主体的中介。不过按照它自己的概念不像主体依赖客观性那样完全依赖主体，主体对客体的把握总是有限的。而唯心主义忽视了这些差别，使起伪装物作用的抽象的精神化变得粗糙了。精神以为自己就是一切，实际上这是一种无能的狂妄。对传统唯心主义哲学这一方面的修正是必要的，因为“传统理论从意识形态上拔高主体，从认识实践方面诋毁主体。”那种以为主体拥有一切的想法，偏离了客体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排除了主体对客体进行中介(认识)的必要性，内在地否定了客体的首要性。真正主体是在面对现实客体的首要性中得到提升的，这是阿多诺理论比传统哲学更切近唯物主义的方面。
从上文可以看出，阿多诺恰恰在谈客体优先性的时候内在地强调了主体首要性。阿多诺不认为关于主体的讨论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主体性可以被客体的优先性掩盖，相反，他认为，对主体、主体性的现实分析有利于对传统认识论的纠正。对阿多诺来说，重要的是对主体、主体性结构的现实论说。不谋而合的是，德国学者弗兰克也曾认为：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去绕开主体哲学，问题首先是在理性的形式中才提出来的，因此我们需要扬弃的是已经开始衰微的关于主体讨论的理论范式。哈贝马斯是这样想的，他在他的交往理论里重建主体性，关注主体间性。但是哈贝马斯的主体间性本身也是不可靠的对传统主体性的扬弃，它具有回到抽象概念这一原初哲学立场。“在我看来，主体间性不能被看作是合适的，倘若交往活动中联系在一起的互动的诸主体的结构还没有在概念上被澄清(对此哈贝马斯还离得很远)。”在本书的第八章，我们将对这一主题作更为深入的讨论。
其实，真正的主体来自于批判，而不是像传统认识论范式里，主体是被哲学家们主观地建构的。阿多诺把传统认识论对主体、主体性的错误认识当作第一分析对象，在他看来，康德与胡塞尔哲学可以笼统地称之为同一性哲学，这种哲学表面上是提升主体，但实际上，是使主体脱离内容而虚假化，“最低限度也会把主体全盘弄糟，因为主体自称是整体。”他说，在康德、胡塞尔等人那里，先验主体性的建构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和易误的努力，它力图在相反一极上来统治客体，但也正是在这方面，为实现那种肯定的、唯心的辩证法仅仅断言的东西，即主体的第一性，是需要进行批判性分析的。
具体地说，在清除主观的附属物之后留下的客体残余或叫真理内容，是第一哲学的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使客体成为主体具体规定性的从属物，这些属性是主体纯粹强加给客体的，这些规定只是在毫不动摇地信仰主体所建构的主观性形式的地方才适用。“但主观性的形式并不像康德所说的那样是认识的终极物，随着主观性经验的进步，认识能突破这些形式。”认识形式、知识结构是不断进步的，不具有康德所言的终极性。主观性经验随着各种科学的进步而进步，实际上它体现为认识范式、认知结构的转换。
同时，我们又需要反对经验自身的无限权力，这是因为一定历史时期的经验总是一定认知结构的产物，它本身需要不断被冲破。一个具体的关涉客体的观念涉及对主观外在的绝对性的批判，涉及对它的相关物，即一种没有规定性的实际性的虚构的批判。对经验的强调是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内在因素，它是专门用来对付唯心主义的纯主观性的，在他看来，如果不联系到一种经验的意识、不联系到活生生的“我”，便不会有任何先验的、纯粹精神的意识，有关主体的发生的类似的反思就会毫无意义。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即意识首先是实践的意识，是与物质生产纠缠在一起的意识，而后才有了相对独立的纯粹的意识，在这一点上，阿多诺与马克思是一致的。这里谈的实际上是经验主体，它与先验主体相抗衡。
一定意义上讲，先验主体比经验主体、心理个体更为现实，先验主体具有先在性，这是从先验主体对应于社会结构来说的。在阿多诺看来，康德的先验主体、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是暗指着社会、社会关系的。所以说，“先验的东西和社会是交织在一起的。那些形式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它们的康德式的赞美，恰恰是把人类联合起来的东西。人类需要它们维持生存。”在此，阿多诺所谈实质上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先验主体的学说所忠实揭示的是各种关系，从类个体以及他们的关系中分离的种种抽象的人合乎理性的关系的先验性，在交换中都有自己的模式。如果这种交换关系就是标准的社会结构，那么它的合理性就构成了现实的人的规定性。在现实生活中，人是被决定的，经验主体以为自己是什么与想要成为怎样，这对先验的社会结构来说是次要的。所以说：“社会由于它的居先地位使它的成员和社会本身得以生存下来。各个个人因他的存在的这种可能性而具有一般概念，这表明思想是一种普遍关系，因而也是一种社会关系。思想对个人的先在性并非如同‘偶像’。”现实地讲，思想对个人的先在性是社会对个人的先在性之反映，它是现实的存在的“建构”性关系，而不是纯主观的想象。由此，阿多诺为论证主体与客体的现实中介作了理论上的准备，因为，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中介正是以社会为场景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本身也是一种客体。
在把思路拉回到历史现实后，阿多诺开始了对另一种更难以对付的主体进行了理论上的解构，即对元主体进行了批判。元主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就相当于上面所说的先验主体，另一类是被卢卡奇所论证的无产阶级主体。阿多诺认为，元主体无非是这个被支配的世界的反意象，它是虚假的，是被哲学家们所主观地提升了的主体，这在《反对认识论》中专门有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