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从报社辞职。请辞，不是被辞。
推着自行车走出报社，安叶在大门口站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她进进出出十多年的老楼。那楼不全是报社的，三层四层是出版社，没电梯。安叶刚来跟着丁洁在一层，编辑们在五层，实习期间她每天不知要上上下下跑多少趟楼梯拿、送稿件；除了自己的，还有老师们的。谁都可以支使她，谁支使她她都没二话；很忙，也累，越忙越累越充实，为一种存在感、价值感充实。实习结束，那一批九个实习生，只留下她一个。
她终没赶上抗洪抢险的工作，从婆婆家回来的当天下午她就赶来上班，赶上的是报社的抗洪抢险表彰大会——那会开得名副其实——表彰。没有批评，不需要，各人心中有数就好。安叶直直坐在会议现场，两眼紧盯笔记本，敞开的本上被她涂满各种图形，方块三角圆圈五星，深浅不一；她竭力专注于此，以抵御会场上大到刺痛耳膜的声波，领导总结，获奖者领奖，代表发言……会议结束向外走，不当心踩掉了前面一个人的鞋，赶紧道“对不起”的同时抬头看，是王主任。王主任金鸡独立、伸出根指头把被踩掉的圆口老头布鞋提上就走，目视前方、哼都没哼一声。安叶知道，他对她有看法，不仅他，全报社谁对她没看法？但没一个人说，王主任都不说，使你连道歉、检讨的由头都没有。
安叶给丁洁电话，没事，就是聊聊，女人和女人间的瞎聊。电话那头丁洁语气匆忙——对方流露这种语气通常两种情况：一是确实忙，一是假借忙——安叶搭讪几句赶紧放下，为自己的不识趣懊丧。丁洁为她背不少黑锅了，该背的不该背的，全背了。该背的，比如，王主任那边；不该背的，比如，李力娟那边。李力娟四十多岁，早年间靠关系进的报社，采、编都拿不起来，只能打杂。去年她那关系到年龄退了下来，今年报社竞争上岗，顺理成章，就把她下岗了。不论从哪方面说，她与安叶都没可比性，但她自己不这么认为：远的不说，说这次抗洪抢险，是，她比不上人家那上了一线的，那24小时加班的，但她至少参加了，至少比那种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叫都不回来的强！可结果呢，安叶留下，她走，为什么？因为安叶是丁副总编的好朋友！走之前，她把这不平事从上到下逮谁跟谁说说了个遍，人人的态度都是，听着，哼着，没人替安叶说话。一方面，跟要走的人何必较真？另一方面，较真也没用，她的思维方式来自她的人生经验——关系就是一切；更重要的，人家的指向安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辞职获准，安叶来报社收拾东西，一个人收拾，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各人都有各人一大摊子事——把书啊本的细细在纸箱里码好，小零碎放进提包。收拾好后，把提包放纸箱子上一趟搬了出去，很沉，好在路不远。纸箱子在自行车后座缚紧，提包挂前车把上，安叶离开了报社；走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包括丁洁，或说尤其丁洁。骑车走出报社大门，安叶惊讶地发现，那一瞬间全身心感到的是解脱、轻松。
空军运输师的“抗洪抢险总结暨庆功大会”正在进行，这次抗洪该师连续进行了五次大空运，将五个建制师旅及大量物资器材空运到了一线，完成了建国以来最大规模、最高强度的紧急空运，为抗洪抢险部队的快速投入争取到了关键时间。对此，空军首长指出，我国幅员辽阔，平时自然灾害多，战时作战方向多，无论是平时的自然灾害还是战时的局部战争，运输航空兵的地位非常重要；军委领导批示：这次抗洪救灾，运输师是立了大功的。令该师群情激昂上下振奋。庆功会上，彭飞两次上台领奖风头甚劲，一次为自己领，一次为安叶领。彭飞荣立一等功，全师仅此一例。关键时刻，他以高超的技术、稳定的心理素质，带领机组穿越雷雨云，将抗洪官兵安全送达，创造了一个可载入飞行史的奇迹。安叶被评为“优秀飞行员家属”，全师共评出八位，八位里只安叶因有工作要上班无暇亲自前来。
会议结束，彭飞往家走，大步流星急不可耐；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稍过了点，严肃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现在是一等功臣，多少军人包括他父亲，戎马一生都没这个机会！和平年代立一等功通常非死即残，他这个一等功立得毫发无损，凭的什么？事迹的过硬！一等功事先他知道，安叶被评为优秀家属事先他也知道，都没对安叶说，好事不能提前说，说了万一有变，好事就变成坏事。此刻，好事成真，一手是一等军功章的绒盒，一手是优秀家属的奖状，彭飞握住了双重喜悦。喜悦在胸中鼓胀、翻涌、澎湃，非有钢铁意志按捺不住。一心想快快进家避开众人眼目，大笑，长啸，痛聊，畅想，让所有的浅薄得以忘情发泄！惟一的担心是，不知安叶下班了没有。
进楼道撞上小苏，拦住他笑盈盈道：“行啊你彭飞，第一步，立功；下一步，提拔。在空军，飞行员升得最快机会最多，司令副司令参谋长，都得是飞行员出身，你前途绝对无量！”彭飞草草说句“借你吉言”便闪开小苏一步三磴上楼，安叶在家，她的自行车在楼门口！
彭飞满怀对安叶的感激、爱情以及要予人惊喜的快意开门进家，全没看到堆放门旁的纸箱子、提包。安叶在厨房做事，彭飞来到厨房，先亮出他的一等功军功章，再展开安叶金碧辉煌的奖状。安叶只笑笑说挺好的，继续做事。彭飞没料到，不知原因在哪儿，结结巴巴道：“……要请你们上台领奖的，我怕耽误你上班就——”这也是实话。关键时刻安叶为妈妈耽误了工作，彭飞欣慰之余，也心疼，他怎可能不理解她的心情处境？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愿部队的这份认可给她安慰，使她逐步适应。这时，安叶接着他的话说了自己的事，总之就是，以后她用不着上班了，没班可上了，尽管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彭飞还是急了：“咱家情况报社知道，领导又没说要辞你，你何必——”安叶打断他：“要换你呢？”彭飞无语。是，换他也是，他也做不到在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专业、事业，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再失去自尊。想想，小心地说：“安叶，别急，这事我来想办法，我们师的家属工厂——”之前安叶情绪一直平静，就算是故作的平静，她做到了。思路是，事情已然如此，何必徒增不快？尤其在他这样兴冲冲的时候。但她无论如何没料到最后，他会冒出这么一句！平静——或故作的平静——不复存在，她失声叫道：“我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我的理想是做中国的法拉奇！”泪水狂奔，她一把推开他，出厨房进卧室，咣，关了门。
……
于建立叫彭飞动员安叶过来，到三团这边来。
于建立现在是三团政委，仍为彭飞领导，但二人职务距离大大缩短。从前，彭飞是预校学员时，于建立是他的教导员。一个正排，一个正营，差着四级。现在，一个副团，一个正团，差着一级。看到彭飞的任职命令时于建立心情相当复杂，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痛苦不一定都是来自自己的失败，有时也来自别人的成功。但同时他也自豪，有机会必说：“彭飞那小子，是我带出来的！”
空军进行滇西实兵拉动演习，在高原地区实施空投空降的试验性演习，任务航线长、区域广、地形复杂，为切实保障好兄弟部队地面演习任务的完成，师里要先召开协调会，每团去一个团领导，于建立跟团长碰了一下，决定彭飞去。彭飞家在师部，可顺便回家看看，公私兼顾。周五中午走，晚上到，正好在家过个周末。走前于建立交代彭飞说：“叫你回家是有任务的：动员你家属过来。她在江城又没工作，都是在家待着，与其在那儿待不如在这儿待，在这儿全家还能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他们安心你也安心，有利于工作，有利于飞行，有利于家庭。”
彭飞没能马上回答，这是一件一直以来他极力回避的事情。
他为安叶的事情深深内疚。打电话回家，父亲说：“就是没你母亲发病的事也得有别的事，只要安叶跟你结合，走到今天这步就是必然的事。对你们那个小家来说，是一山难容二虎；对安叶本人来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彭飞反感父亲的无情粗暴，向妈妈咨询：“妈妈，您当年是怎么过来的？”妈妈比安叶还年轻时就随军做了全职家属，彭飞一直知道却从无深究；不怪他从前不体贴妈妈，体贴也需要能力，有些能力的获得，非阅历不可。电话里海云这样说：“这种事情是‘过不来’的，只能面对，屈服，习惯。老了，老了就好了。至于你，要多体谅多关心，没事多给她打打电话。”
严格遵照妈妈指点，到三团后彭飞三天两头给安叶电话，嘘寒问暖不论多忙。他现在非常忙，与一般军事干部的提升不同，由一团大队长到三团任副团长，他不仅要熟悉团领导工作，业务上还要从学员做起，从运七改装伊尔－76。电话中安叶从无抱怨，她的忍痛不叫越令彭飞难过，却无奈，只能寄希望于妈妈说的，随着时间，她会“习惯”。
政委说得对不对？对。可惜是不在其中难解其味——彭飞何尝不想让安叶过来——时机还不成熟。对政委不知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很多事，光靠“说”说不清楚，只能不说，先应下来：“行。我跟她说。”于建立进一步提示：“跟她说，不要贪恋大城市。大城市有什么好？除了消费高。”彭飞为安叶辩解：“她可能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于建立手一摆：“这观点我不同意！不说别人，毛泽东，天才吧？伟人吧？来自哪里？湖南农村！说明什么？说明山沟沟里照出人才，同理，大城市里也出渣滓！”彭飞唯唯诺诺附和，不敢再说。二人由于历史原因关系特殊，尽管不能为谦虚而谦虚，但在面临这样的人物关系时，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走“谦虚”的保守路线为好。
彭飞开门进家，一股熟悉的家味儿扑鼻而来，亲切，温暖，感伤。从去三团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家，小半年了。正是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安叶不在。家中还是原来的样子，冬冬房间还是那么乱，满地玩具。客厅写字台桌上一摞纸引起彭飞注意，走过去拿起，“安叶简历”四个二号黑体字触目惊心。
晚饭后，冬冬看动画片，彭飞跟安叶说起“安叶简历”，不想当儿子面谈论这个沉重话题。先跟安叶解释前一阵他太忙，走马上任、熟悉部队、改装伊尔－76，事情一堆一堆的，但心里一直是惦着安叶的。想，万一她能适应这种生活，就到三团来，一家在一起——这就算是完成了政委交代的任务——怕激怒安叶紧接着又说，如果不能，就找工作；安叶说她不能。
真正离开报社安叶才知道，她离开的不仅是报社，还是与社会连接的纽带，没了那纽带，整个人顿遭社会遗弃。每天，上学上班的走了，整个楼都静了，她一个人呆在空空的家里，不到下班时间不敢出门，买菜都不敢，就怕人问，怎么没去上班？如此下去，恐怕没有别人做参照物做说明书——彭飞家属，冬冬妈妈——她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彭飞边听安叶诉说边思考，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孩儿他妈，跟一帮年轻大学生争挤，从递简历开始，不说心情，说前景——没前景！妈妈的中心意思是，除了多体谅，别无办法，只能随她去，随时间去，痛到麻木，痛到屈服。他不能，他做不到，他不具父亲那副铁石心肠。思考后他郑重建议：重回报社，瞎撞难有出路。过去冬冬小，爱生病，现在他病明显少多了，再大大，会更好。这样下去等到上学，可以上寄宿，至时安叶就完全解放了。她熟悉报社工作，报社了解她的能力，只要向报社表明情况，报社求之不得。
安叶心头温暖苦涩，彭飞过于天真了，过高估计她了，报社年年都有新鲜面孔出现，带着朝气、能力、充沛到你望尘莫及的精力和体力，将陈旧与衰老逐一地毫不留情地顶替、剔掉。即使她仍在报社，都会有紧迫感危机感，哪里是彭飞以为的那样，只要她一张嘴，报社就会对她张开欢迎的臂膀？这些话她没说，不愿让他难受，只温和道：“这事你别管了，你只管把自己那摊事管好就行了，家里的事，我的事，你都别管了。”
彭飞不是安叶以为的那样天真，他那番话除却鼓励，更重要的，想确定一下安叶的态度，只要她愿回报社，那么，“怎么回”的事情，他去做。他去找丁洁，不让安叶知道。除为安叶自尊考虑，还有个分寸问题，对朋友没有分寸就做不成朋友。他出面就不一样，成了，告诉安叶；不成，这事权当没有。
彭飞约见丁洁，丁洁说这事须报社老总出面；丁洁与安叶的关系报社尽人皆知，她出面不仅帮不了她，反可能把本来有可能的事情搞砸。她可以帮彭飞约见报社老总，现任老总姓孟。
孟总去外地了，周三回；师演习协调会周二上午结束，结束后彭飞理应立刻返回团里传达会议精神，左思右想，给团长打电话请假晚回去一天。电话中团长说这事得跟政委碰一下，“碰”的结果是，不准假。周一晚上，彭飞顶着犯忌的压力冒着挨批的危险，再打电话请假，直接把电话打到于建立家，感觉阻力主要来自于建立。“政委，我还是想请一天假——”于建立不容分说打断他：“赶紧回来！回来向团党委传达师会议精神！”说完挂了电话，听得出他生气了。彭飞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心情沉重。
彭飞按时返部。先去团长那儿报了到，后去的于建立那儿，他估计于建立不会轻易放过他。果然，见面后三句话没完于建立就开始了：“不要以为你立过一等功，你是全师最年轻的副团，就可以松口气放任自己！请假一次不准，还请二次！团里等着你回来传达会议精神、部署演习方案，你却为自己家里那点事黏黏糊糊没完没了！你家属的情况没什么特殊，普遍情况！别人都能做到她怎么就做不到？还是你工作没做到家嘛，一味放任纵容不行，男人就得有个男人样，该硬时就得硬起来！”
彭飞闷头一言不发，于建立看他，目光尖锐：“不服气？”彭飞不回答，不回答就是回答。于建立从办公桌后站起，在屋里来回走，走一会儿，在彭飞面前站定：“彭飞，你是我带出来的学员，如果我们仅仅是普通同事普通上下级关系，以下的话我绝不会对你说：在军队工作如同逆水行舟，上不去，你就得下来；它需要超人的能力智力体力，还有律己精神！这个‘己’不光包括你、还有你的老婆和孩子！知道我为什么当兵快三十年了干到今天才是个团吗？和我一块儿入伍的除了转业走的，现在最低的，副师！有我能力上的原因，更有我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太顾及自己小家的原因！举个例子，八五年，我们部队执行大兴安岭灭火救灾任务，我呢，正赶上老婆生孩子在家，部队拍电报让我回去，我坚持请假，心里的理由是，部队缺我一个没关系，我不在我老婆就没人靠了。最后领导准了我的假，但是隔年就把我调离部队调到了飞行学院，平调，之前盛传我提副团。自此，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彭飞，我理解你，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你，为什么？我老婆和你老婆情况一模一样！”彭飞看于建立，于建立目光清澈：“做好老婆工作，大道理要讲，小道理也要讲：损失了你对她没好处！两人能兼顾当然好，但我们这种工作性质很难做到。所以，如果一个家里只能保一个，那只能是，保你，保男的，保你就是保她！”
于建立讲这番“小道理”的背景，他的挚诚，他对他明确到无可撼动的刚性要求，彭飞一一吃进心里。
……
安叶求职屡战屡败。求职如同相亲，先看的肯定是外在。你心灵再美性格再好，身材长相不过关，就没机会展现；求职也一样，你能力再强再肯干，人家看不见，人家看见的只是你三十多了，女性，家中有一个学龄前儿童，值不了夜班出不了差。求职如同相亲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双方都容易高不成低不就。
得知安叶情况小苏大包大揽，让安叶到罗天阳公司来干。安叶很高兴，安叶高兴小苏更高兴，要不怎么说“助人为乐”？尤其她“助”的这个“人”从前各个方面都要高出自己一头。其时罗天阳公司已发展到相当规模，他本人是总经理。从前的二手桑塔纳换成了凌志，手机由大哥大换成了翻盖的摩托罗拉。房子还没买，等有了孩子再说，现在小苏的公房两个人住足矣，有那资金不如先投入公司运营。一直没孩子是罗天阳的问题，上医院查过，“精液不液化症”，这种男人让女人怀孕的几率很低。
小苏怎么也没想到罗天阳会不同意，她觉得这就是一句话的事。罗天阳苦笑：她把公司当什么啦，收容所？妇人见识！开公司没那么容易，不是她们想像的那么容易。公司走到今天，大小风浪经历了不知多少，他从不跟小苏说，男人真碰到事了不易跟女人说，她们帮不上忙，只能一惊一乍地添乱。最近公司因发展太快资金短缺，从银行贷款手续复杂，就从别人那里借了一部分钱，每月6分利，这种商人间的临时拆借已很普遍，甚至可说是企业重要的融资手段，通俗的说法是高利贷。目前罗天阳面临的困难是，上个投资项目失败资金回不来，资金回不来就没办法按期还钱。小苏看出了端倪，不依不饶追问，罗天阳只得简单说了一点儿，小苏揪住她关心的问题不放：“你们到底欠人家多少钱？”罗天阳说：“每个月，光利息，十几万吧。”小苏倒抽口气：“那、那、那你还整天开着个凌志到处跑！”罗天阳叹：“就是把凌志卖了，能解决什么问题？一个月的利息都不够。”小苏美目竖立：“你就是好面子！虚荣！”罗天阳耐心解释：“不是虚荣是传递给外人的信心。我现在要是骑着个自行车到处跑你试试？要债的能立刻堵住你门口！”小苏当即摔门而去，噔噔噔下楼，去安叶家。上来一句寒暄没有先把罗天阳的事说了，不能再让人家抱希望，抱希望时间越长失望越大。
冬去春来，安叶从菜市场回来，路过师招待所，里面迎春花、桃花、白玉兰竞相招摇。正是上班时分，前方一队警卫连的士兵，安叶骑车堂而皇之与士兵队伍擦身而过，斜放前车筐里的粗大芹菜差点扫着一个士兵胳膊。上班时间买菜、闲逛全没她想像的那么可怕，没人问她什么，没人注意到她，换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她在热闹熙攘摩肩接踵的马路上、菜市场里毫不起眼，如同蚁群中的一只蚂蚁。意识到这点心下越发沉静：人真是一种可怜可笑的动物啊，为自己的渺小存在还要找出那么多伟大意义，说白了，说穿了，不就是一个又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古今将相今何在？荒草一冢淹没了”，焉知在另一种更高级的生物或生灵眼里，人类不是人类眼里的蚂蚁？
安叶在楼门洞报箱取了报，提着菜边翻边上楼。社会新闻版一条报道有这样一句：“酒驾导致两死一伤，死者家属气急败坏——”“气急败坏”令她禁不住皱眉莞尔，本能去找记者、编辑的名字，遂觉无聊，收起报纸快步上楼。今天冬冬生日，她答应了他请小朋友来；她得准备六个孩子的晚宴，得去蛋糕店取定做的蛋糕，得分别给五个小客人家长打电话沟通，房间还得收拾——越想事越多，时间越紧，“气急败坏”早被抛在了脑后……
丁洁意外打来电话，约安叶见面。二人很久没联系了，在安叶，是不想跟人联系，尤其报社的人。在丁洁，开始是不知该怎么联系——联系了说什么？时间长了再联系，又觉不自然了。约见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厅，安叶提前半小时到，丁洁准时到。二人相对坐，看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心中同时发出同样慨叹：怎么会老成这样？嘴里却异口同声：“你一点都没变样！”
等咖啡时，二人大致说了各自情况。安叶情况简单，三言两语就完；丁洁变化很大，工作上，提升为报社总编；生活上，与丈夫离了婚。表面看是丁洁要离，他有外遇；实际上是他要离，他那外遇是他们感情不和的结果，不是原因。他嫌丁洁不顾家，说她是官迷，没有女人味。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自己没本事，又不甘当老婆的家属。东西送上来了，丁洁端起咖啡抿，声音因此有点含糊：“刚开始我很难过，现在想开了，甘蔗难得两头甜。”这时，一直默默倾听的安叶说了声：“是。”这时，丁洁说：“安叶，回报社吧。”
这是她约见安叶的目的，电话中没说是想看看安叶情况再说。她担心安叶对她心存芥蒂，也想安叶是不是已然适应了眼下的闲适，这些都需见面才能确定。当一把手后丁洁痛彻感受到人才的重要，分外怀念当年安叶的得心应手。同安叶见面话没说两句，她断定了安叶没变：对她的基本信任没变，更重要的，基本追求没变。算来她孩子快上小学了，彭飞曾说她若工作，孩子可送寄宿。报社要闻部主任马上退休，上头意见是报社如无合适人选，他们给派下来一个。派下来一个，可能行，可能不行；万一不行怎么办？请神容易送神难，丁洁不能冒这个险，要闻部太重要了。于是，她想到了安叶。安叶听丁洁说让她回报社，先是一震，又慢慢沉静，慢慢道：“……不麻烦了吧。”没有主语宾语，意思明了，令丁洁抱愧；跟聪明人无须解释，她对安叶直截了当：“安叶，没了你我才知道你有多么好使，我这样做不是为你是为我；我呢，是为工作，为工作网罗人才见贤思齐一片冰心在玉壶！”
安叶被逗笑，笑得泪都出来了，泪水越来越多，哗哗的，不得不用双手捂住；丁洁眼睛湿了，隔桌伸过手去握住朋友手腕轻摇：“好了好了，好了！甘蔗难得两头甜，咱这马上就‘两头甜’了，还哭！”
安叶止住哭泣，为自己的失态难为情，掩饰地端起咖啡来喝。喝了两口，突然回过味儿来，问丁洁：“你刚才说我什么？两头甜？哪两头？”丁洁轻斥：“行了吧你！”斥责安叶的得便宜卖乖；于是安叶明白，丁洁不了解情况。
刚辞职那阵儿，彭飞对她是关心的，虽然仅是口头上的关心，她知足。但时间越长，关心越少，直至没有。就这，安叶也尽量给予了理解，慢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他有心，也无力，他实在太忙。她对他的彻底失望源于上月的一个电话，电话中又说让她带冬冬随军，安叶再次强调了冬冬的小学教育，从前说到这儿他就不说了，这一次，态度强硬：“孩子的教育关键在母亲！当年我妈带着我随我爸调了不知多少个地方，有的地方比我们这儿还小，在山沟里，结果怎么样？我不能算差吧！”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里蕴含着的不满和指责，令安叶周身寒彻。当年他说：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现在他说：孩子的关键在母亲！这事她谁都没说，无人可说。此时，忍不住跟丁洁一吐心头郁闷。
丁洁不相信，又没理由不信，兀自嗟讶：“人真是可以变的呀，啊？当年他对你的一片心，那叫动人！”安叶不明白：“一片心——什么事儿？”
得知安叶居然一直不知当年彭飞为她做的那事，丁洁感慨万端：这世上还是有男人的，怕伤害妻子宁肯委屈自己。是，当初他们约定不告诉安叶，事没办成，告诉了等于二次伤害。但她没想到，彭飞能保持缄默至今！丁洁对男人印象总体不佳，她前夫啊，她手下的王主任啊，孟总啊，有一个算一个，心胸狭窄虚荣脆弱，还爱吹牛。绝不能说差男人都让她碰上了，这肯定具统计学上的意义。西方“女士优先”的绅士风度不过是“秀”，女士们只在无关痛痒的事上能优一优先，比方进门时，可走在前头；关键事上，利益上，男人与你寸土必争分毫不让。相比起来，中国男人比西方男人强，至少表里如一不致误导女人；何时何事何地，须眉不让巾帼，包括“进门”，尤其进公交车、地铁那些比较窄的门，进那些门需要挤，挤需要体力，方显男人优势男人本色；因此中国女人才比他国女人明事理觉悟高懂得发奋图强，也因此会出现阴盛阳衰。彭飞的存在将丁洁的男人观顷刻间颠覆：男人不是传说，看你有没有福。当下心生羡慕、爱慕，爱慕是针对彭飞的；脸不由发烫，赶紧正正脸色，正襟危坐，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安叶和盘托出，包括彭飞为见孟总一再跟领导请假挨批一事；那几日彭飞跟她保持热线联络，彭飞每一步行动与结果她都了如指掌。
……安叶急急忙忙回家，回家给彭飞电话。从上次谈崩后他们一直没通话，他也许因为忙，也许不是；她这边很明确，就是不想，听到他声音就烦。安叶大步上楼，有那么多事要跟彭飞说要商量，她工作的事，冬冬上学的事，还有，他最近怎么样？忙不忙，累不累，什么时候有机会回家？回家想吃点什么？没想到彭飞背地里为她想得那么细做了那么多，却不说；相较之下，她简直就是个怨妇。动辄嫌他冷漠了，生硬了，不体贴了，怎么就不想，他那是一种正视现实的态度？她都三十多了，还要像小姑娘一样让男人随时、一辈子哄着？想想都脸红！
彭飞在家，刚到十分钟，这会儿正躺在双人沙发上看天花板。
有一段时间了，他感到腿痛，刚开始没在意，后来痛到踩舵都使不上劲了，方去354医院检查，给出的检查结果是：游走性关节炎；结论是：不适合继续飞行。他不信，团里、师里都不愿信，让他去上级医院检查，最终，北京空军总医院给出的结果与结论，与354医院一致。
团里把他的情况上报师里，师里建议让他先回家休假同时治疗，354医院在师部驻地。走前，于建立请彭飞到家吃饭，还开了酒。酒斟上后彭飞端起一饮而尽，喝完了又给自己满上。从前，每次喝酒前他都得先算时间，在不在飞行前的四十八小时内？以后，不用算了，想喝，就可以喝了。又一饮而尽，拿起瓶子满上，又要喝，被于建立按住，彭飞嬉皮笑脸：“政委，好不容易喝一回——”于建立圆脸铁黑一反常态，厉声喝道：“够了！”
彭飞怔怔看于建立。
于建立与十几年前变化不大，除鬓角添了几根白发。十几年前的那天清晨，他们被学院通勤车接到分队宿舍楼前，徐东福、于建立在楼前的太阳地里等着他们。几步之遥就是树荫，他们却就那么笔挺地立于太阳底下，不知是想给这些学生兵做榜样还是想给他们个下马威，抑或二者兼有。第一眼彭飞对徐东福印象很好，对于建立一般。徐东福比于建立更像军人，不论神情、军姿，还是相貌。于建立略胖，一张圆脸没棱没角，大厨的围裙比军装于他更合适些。后来彭飞开始讨厌徐东福，但也并没有喜欢于建立，不喜欢他那与形象十分吻合的性格，黏黏糊糊婆婆妈妈圆润光滑，不知政工干部都这性格还是因为这性格才当了政工干部。再后来他开始佩服徐东福直到离开预校，却是直到离开预校，对于建立印象始终没变，不喜欢，不讨厌，还是最初的“一般”。这印象的初步改变是二人成为同事后的那次深谈；才知道，这个在军营里很不起眼的军官有着那样曲折的过去，不凡的思考，炽热的情感。
“教导员——”彭飞脱口而出，完后改口：“政委，还记得预校操场边上那架破歼五吗？……李伟走的头一天中午拽着我去给他照相，为这徐东福差点把我开了。李伟现在干得不错，作训股长，烟彻底不抽了；王建凡是空军油料所工程师，他其实适合当工程师不适合飞行；宋启良搞机务，大队长；噢，还有罗天阳，大老板了，又换了辆宝马。还有谁？对，康正直。康正直干什么去了？我对那家伙印象不错，比张前好。……政委？”于建立说：“吃口菜。”彭飞喝多了，话太稠；彭飞却不吃，继续啰啰嗦嗦：“还记得有一次英语课，教员拿来了麦克阿瑟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最后，您知道麦克阿瑟说的什么？他说，在他军人生涯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学员队，还是学员队……”于建立锁着眉头：“你走到尽头了吗？”彭飞说：“吃菜！”就吃菜。夹一大块鸡蛋炒香椿放嘴里嚼，怎么嚼都咽不下去，喉头被堵死了，抓起茶杯仰脖灌想用水送，许是灌得猛了点，被呛得噗一声，连菜带水喷出，全部喷向面前盛着饭菜的碗盘，彭飞下巴上挂着菜渣汁水，面对被他污染的一桌子菜肴，发呆。
于建立拧了块毛巾来给他擦脸，他听话地接过去擦，擦着，突然把毛巾捂在脸上再也不肯挪开，片刻后，毛巾后头传出闷哑的呜噜：“完了，我完了……完了，我完了……”于建立非常生气：“不能飞就完了吗？徐东福，徐队长，照你的逻辑，早该完了，二十年前就完了。可人家怎么样，正师，四十岁的正师！”彭飞只是埋头摇头，于是于建立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现在彭飞需要的不是道理，不管大道理小道理，他需要时间。
……天花板上有一只小虫在爬，细看，是蜘蛛。彭飞眼睛与天花板相隔两米不止，但他确定，那是蜘蛛。果然是蜘蛛，爬到灯的电线那里，利用灯线和天花板的三角，开始吐丝结网，它每一个动作彭飞都看得清清楚楚，飞行员的视力。脚步声，渐近，彭飞没往心里去，专心看蜘蛛结网，直到钥匙捅门声传来，方受惊一样从沙发上跳起，两手下意识在脸上胡噜一把，像是要抹去可能留有的痕迹。
安叶进门，看到彭飞在客厅对她微笑，惊喜地叫：“你怎么回来啦！”今天真是好日子，想什么来什么。彭飞告诉她他回来休假，还有，治疗；不等她问一口气说下去，说了他的病和现状，迟早要说不如早说。这时安叶才发现，彭飞脸上的笑容有多不自然，多僵硬。忍不住问：“这病不能治吗？”彭飞登时愠怒：“什么病不能治？癌症都能治！”安叶闭了嘴。
海云和湘江得到了彭飞停飞的消息，当时海云不在，湘江接的电话。海云回来后他对她说了，同时笑言：“这下子好了，不用飞了，省得你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海云叹：“要是他自己不想飞了，是一回事；要是想飞却不能飞，是另一回事……”湘江默然，她说的正是他想的。心情越发沉重，为儿子，更为妻子。
一下午，海云心神不宁，想起来就问湘江彭飞电话里原话怎么说，情绪怎么样，穷根刨底反复再三。湘江说：“你要实在不放心，给他打个电话？”海云犹豫：“说什么呢？”“说说我们的态度。”“他知道我们的态度，我们对他一直是，无保留支持，顺的时候，不顺的时候，无保留。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的态度，是安叶的态度。”
上次彭飞电话催安叶带冬冬随军过去，是海云的提醒；安叶既然没工作，夫妻何必长期分居？长期分居婚姻易出问题。事后彭飞只告诉她安叶不同意别的什么没说，但仅这一点足可判断：夫妻关系已然有了问题。海云理解安叶，正因为理解才尤其担心：安叶有自己的伤口、炎症、痛处，这种心情下，她还能不能顾及丈夫？
军务处周处长带车去江城公干，问要不要捎东西，都知道彭副军长儿子家在江城。海云早就买好了摇把转笔刀想找机会给快上学的孙子送去，相较传统转笔刀，摇把转笔刀的最大优势是不会把铅笔芯削断，很贵，一百多；既然儿子在家，该给他也带点什么。把湘江老部下送的没拆封的新手包翻了出来，湘江退休用不着这些，儿子正好用，不管将来到机关还是下部队。由此，思绪信马由缰：三十多了，人到中年不改行，儿子却遭遇停飞从零开始，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业务领导干部没有了一技之长，拿什么去与那些科班行政管理出身的人竞争？前途肯定受影响，都无所谓了，她怕的是他受不了这种大落差的打击，从此心灰意冷自暴自弃。
周处长派人来取东西，海云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突然间想到，他们那小家拢共三口人，有孙子儿子的没儿媳的，不像话了！可是，捎什么？家里头有什么？海云拼命想，越想脑子越空，绝望之中灵光突闪：她现成有一条项链！
项链是海云五十五岁生日四妹送的，55克纯金；老四说了，一岁一克金，到大姐一百岁时，定送她一条二两重的！父母过世后是大姐时常召集姐妹们团聚，互相走动，互相关心，避免了“树倒猢狲散”。六个妹妹不由自主把对父母的情感依托，移到了大姐的身上。五十五岁是重要生日，妹妹们各自送了礼物，老四的礼最重，老四有钱。那项链海云从没戴过，没场合，一直锁抽屉里，很浪费。
湘江得知此事痛心不已，若不是忧心如焚爱莫能助万般无奈，聪慧如海云者绝不会出此下策——讨好儿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