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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叶提出离婚。安叶一提出,彭飞积极响应,当晚就从卧室搬驻客厅,他睡沙发,床让给女士。家里头另有冬冬的单人床,上头堆满杂物,彭飞懒得收拾。头一夜睡沙发很不习惯,噩梦连连。其中最噩的一个梦是,他驾驶伊尔-76运送新兵进藏,与老鹰相撞,四台发动机一齐停车,飞机如同折断翅膀的鸟儿飘落他束手无策;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一刻他大叫一声,把自己从噩梦中叫醒,把安叶从卧室里叫出。安叶疾步来到身边连问怎么啦,他本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如同受到极度惊吓的孩子抓住妈妈——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诉说,安叶听一半抽出手起身离开,边说:“不过是个梦。赶紧睡吧,明天还得上班。”那一刻,彭飞方从梦中彻底醒来,清醒意识到他身处的现实状态。

安叶到卧室门口站住,转身,对沙发上的彭飞:“睡得不舒服容易做噩梦,那沙发才一米七,你睡着太短。”一小股暖流从心头淌过,但随即为清醒冰冻,他回答:“要不你睡?”安叶不理会他的无聊:“床是双人床。”彭飞断然地:“那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安叶微微一笑:“彭飞,你不觉着你这个举动太虚张声势了吗?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同床异梦有多久了,换句话说,我们形同夫妻有多久了,再说白点儿,你有多久,碰都没碰我了?”彭飞咕噜:“我做人,讲原则……”安叶打断他:“据我所知,你们男的即使没感情也得有夫妻生活,除非他,另有渠道。”彭飞叫:“怎么,你还真的认为我有外遇?”安叶冷笑:“外遇?你要能有外遇说明你还有救。不,彭飞,你没有外遇,你不需要。你不需要家庭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女人,你是一个无血无肉的工作狂,是机器!军事机器!”一口气说完转身进卧室“砰”地摔上门;彭飞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想起反击,从沙发上跳起推卧室门,门锁上了。他挥拳梆梆梆砸,里头安叶说:“对不起,我已经脱衣服了。”声音安详。

安叶提出离婚事出有因,那“因”比起从前他们经历的许多事来说,并不更为严重,只是他们的婚姻之驼已然极度疲惫,疲惫到朝它吹口气儿它都得摇晃一阵,更何况那不是一口气儿是一场狂风骤雨。

起因是湘江打来的一个电话。海云要住院做心脏支架手术,她住院湘江当然要去陪床,保姆肯定也得跟着忙活,剩冬冬一人她不放心。正好暑假,让冬冬回家,也看看爸爸妈妈。军里有顺便车过去,可把冬冬门对门送到,28号到。彭飞在电话里满口答应,尽管师里刚刚领受了运送航天飞船相关系统的任务,20号出发彭飞带队,但他没说。羞于说。工作、任务是常态的,父亲当年怎么应付过来的?他不在,家里头还有安叶。固然安叶也忙,忙不是理由,他父母帮着带冬冬带了六年,作为母亲,这一次,轮也轮到她了。

晚上下班到家,彭飞跟安叶说了冬冬要来的事,安叶失口叫,她28号在北京,公司参加了一个一亿两千万的招标项目,29号开标,她28号前必须赶到。彭飞忍耐着听完后提醒对方:“安叶,你不光是安总还是孩子的母亲!”安叶极快回道:“你是孩子的什么?”彭飞倒抽口气:“是是是,我也有责任。我知道你也忙,但是,毕竟我们的工作性质要特殊一些——”安叶一口打断:“特殊什么?特殊在哪里?罗天阳说得对,彭飞,你生不逢时。你渴望在战争中建功立业,可惜战争与你无缘,现在,中国,是和平年代!我这么说丝毫没贬低你工作重要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的工作,经济建设,同样重要!”彭飞瞠目结舌,安叶此前从未说过的这些话让他意识到事情可能要有一点麻烦,摆摆手:“安叶,其他的事今天暂时不讨论,这一次,你留下。”口气温和,态度坚决。

小苏来了,送还安叶家钥匙,专拣安叶在家时送,下班时她看到安叶的车驶了过去。不敢贸然再来他们家,万一再让安叶撞上她和彭飞单独一起,后果不堪。心中没有鬼也怕鬼叫门,况且,她心中是不是有一点安叶以为的那意思呢?她坚决不承认她想跟彭飞怎么怎么样,但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那是肯定的。固然他是她领导,但当她穿着家居服在路上看到了师政委、政委并没看到她时,她却主动上前打了招呼。论职务政委比彭飞高,论业务政委跟幼儿园联系多,她怎么就不怕在政委面前像家庭妇女呢?人皆说小苏真实,真实先得诚实,诚实先得对自己诚实。这么诚实地一想,小苏心中不免抱愧。去安叶家送钥匙是由头,思想深处,是要当着彭飞安叶夫妻的面,用行动表明心迹。去前很费了一番思忖,穿什么,说什么,什么表情。原则是,庄重大方不卑不亢。依据这原则,小苏穿了身职业套装,上衣短袖小翻领,下身筒裙裙长至膝,铁灰色,素雅知性。饶是如此,到彭家门口仍没敢马上敲门,先深吸口气定了会儿神,因她拿不准安叶会是什么态度。敲门时,边敲边不自禁高叫“安叶”,既欲盖弥彰又画蛇添足,心里头打着小鼓。

怎么也没想到安叶对她的到来会如此热情,旱天逢雨般,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屋里头拽。小苏做了各种思想准备独独没这个准备,被拽得踉踉跄跄——筒裙太窄迈不开腿——形容相当狼狈,全没有预先设想的庄重大方不卑不亢。彭飞在客厅,脸板着,见到小苏淡淡一点头,招呼都没打。小苏有一点明白了,俩人刚才八成是在吵架。及至安叶急急忙忙说,说完,小苏开始为难,安叶是想让她来做裁判!这裁判可不好做,什么裁判都不好做,夫妻裁判更难,尤其这样一对特殊夫妻。一边是领导,一边是朋友,就算她能够做到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但等到人家夫妻和好了怎么办?她等于得罪了双方!正在小苏思忖支吾患得患失时,那俩人又开始吵,吵给她听,也算是游说裁判的方式。

“记得那天夜里,在失去工作、被评为优秀家属的那天夜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我一次次地想,我是谁?”“太酸了安叶!咱的年龄已不适合再念这类感时伤怀的抒情诗了,那都是人家少女诗人的事!再者说了,你现在不仅找到了自我,而且已然是别人的参照系数别人的说明书了——现在师里每次向地方官员介绍我时最后都会缀上一句,著名女企业家安叶的爱人——干吗总爱旧事重提呢安叶,是不是真觉着在幸福的时候回忆痛苦的时候就分外地幸福?”

安叶怒不可遏,电话不合时宜响,她一把抓起扣上,仍响,是彭飞的电话,她照样抓起就扣。彭飞警告:“不要动我的电话!”声音不高,但严厉、阴森、可怖,吓得小苏只想拔腿逃跑,后悔不该来,趟上了这浑水。正在想着怎么自然脱身,电话铃再响,安叶居然还敢伸手去拿电话,小苏一个侧身挤将进去,把她和电话隔开。彭飞接起电话,小苏拦在安叶面前苦劝:“都让一步,啊,让一步。这样吧,冬冬回来我带。”安叶愤怒:“不仅仅是为了冬冬!”小苏知道,却不想听她说,那些陈年旧账翻起来还有个完吗?装傻打岔说:“放心放心,幼教专家给你们带孩子尽管放心!”那边彭飞接罢电话,小苏转对他道:“彭副师长,刚才我们商量了,冬冬交给我带。是吧,安叶?”安叶定定道:“冬冬的事不算什么,实在不行花钱请个人来就是。”彭飞缓解气氛:“小苏啊,冬冬我考虑还是得拜托你, 时间这么仓促,请个合适的人不容易,先谢谢你了啊。”

电话又响,两部同时。两人同时抓起属于自己的电话,不同的是,安叶抓起后扣上,彭飞没扣,被安叶按死。彭飞登时大怒:“你——混蛋!”安叶手按住电话,嗓音哆嗦得几不成声:“我……混蛋?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吗,混蛋?”电话在安叶手下响起,彭飞不再说话,用行动说,一手按住电话一手抓起安叶的手把她往旁边搡,用的力气大了些, 安叶向后猛倒,双臂张开竭力保持平衡,终还是一屁股蹲儿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嗵”。却一点没觉疼,所有的感官神经血液为愤怒燃烧,耳边轰轰作响,眼前一片雾障,如狂怒的母兽从地上跳起,在小苏尖叫声中冲过去一把揪下彭飞正通着话的电话线——小苏尖叫是因为她听到了彭飞电话内容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接下去的一幕更吓得小苏心跳停止了片刻:在通话断掉的刹那间,彭飞对准安叶的脸出手就是重重的一掌!小苏本能冲过去扶安叶,用足了力气的腿为狭窄筒裙挡住,上身却止不住前扑,于是不可避免,整个人像一袋子面粉重重摔了出去,结结实实砸在安叶身上,呆若木鸡的安叶被砸倒在地;小苏自己还好,有安叶垫底。

楼下传来明确的汽车喇叭声,彭飞对电话说句:“车到了我马上过去!”放下电话向外走,这时方注意到两个纠缠地上的女人,低低解释一句:“一架飞机没有按时返航,刚才得到消息是被山区地区性雷电击中,飞行员冒着极大危险把飞机开了回来迫降在了备降场我马上去。”

是夜,彭飞回来后,安叶提出离婚,彭飞表示同意并马上付诸行动,从卧室搬了出去。

冬冬来后在小苏家住了一周,安叶从北京回来后整个暑假跟冬冬一起。白天安叶上班,他在家写作业看电视玩电脑,或去院里玩儿,中午她赶回来给他做饭,晚上也是。冬冬十二岁了,大孩子了,听话懂事,张口“好的妈妈”,闭口“谢谢妈妈”,有礼貌有教养。安叶本应感到欣慰,感到的却是不安,孩子懂事固然好,但是难道,懂事的同时必是……疏远吗?对,疏远,她感到的是疏远。晚上睡觉,他绝不会再像小时那样央求:“妈妈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又一分钟,又一分钟,每次要如是反复折腾至少半个小时;现在他洗澡时要关上门插上,家里头就母子两个,防谁?是不是男孩子到了十二岁,都不愿在妈妈面前裸体?但愿是!整个暑期她尽量把去外地的工作推掉,有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推的,她带上了冬冬。说来难以置信,父亲是飞行员驰聘蓝天十数年,冬冬却头一回坐飞机,第一回就碰上了空中大客A40。除非国际航线,安叶也是第一次在国内乘A40,心里头非常高兴,为冬冬的高兴而高兴。着迷地看着他惊喜,看着一个男孩子对各种现代设施谨慎而准确迅速的熟练运用,开启座位前的电视,用耳机听音响,打开妈妈头上方的读书灯以方便妈妈看东西……即使如此,直到暑假结束离开,冬冬对妈妈始终彬彬有礼,不越雷池一步。她曾试着跟他套近乎:“冬冬,有没有女朋友?”冬冬只“嘁”了一声,神情严肃,带着反感。其实话一出口安叶就后悔,明知二人间没探讨这个话题的基础,硬上,不是找钉子碰?

冬冬走时安叶很想去送,没去。工作肯定忙,但时间可以挤,她是不想去。离婚的事彭飞还没告诉他们家,他不说她不说。至于他会怎么说她无所谓,哪怕说错都在她——他肯定会这么说——事到如今,她连一点想在彭家讨得公道的热情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单独去他家,这事不能说,还能说什么?再说什么都虚伪,都难受,都多余。惟采取驼鸟政策,回避。电话中硬着头皮说因为工作不能亲自去送了,她会派专车,派最可靠的司机,像冬冬来时一样,门对门送到。

冬冬走后彭飞执行任务回来,二人就离婚细节进行了进一步探讨。房子是部队营房,只能是安叶出去。安叶马上着手买房,这对她不是问题;争论的焦点在儿子归属。彭飞认为安叶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安叶认为根在彭飞,如同“三个和尚没水吃”;如果只她一人带儿子别无指望,重要的,别无攀比,她定会想办法把儿子安排好——这一暑假冬冬跟她就过得很好。而让彭飞一个人带儿子,断无可能。彭飞本想提出他父母可帮着带,后想了想没有意义,安叶如果打定主意不松口,最后只能到法院判,法院判明摆着会偏向安叶,她不仅是母亲,还是个经济基础雄厚的母亲。细节商量好后,安叶负责起草离婚协议书,彭飞给领导打报告。军人离婚得报告,审批,程序不少,需要点时间。好在安叶不急,买房子也需要时间,更重要的,冬冬明年夏季小学毕业,毕业了过来上中学,小学就不要转了。一切商定后彭飞提出,这之前,离婚未成事实之前,可否先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别人”包括双方父母和儿子。安叶欣然同意。彭飞出于何种考虑她不管,在她,过程越简短越单纯越好,一俟离婚证到手,带上儿子就走,把与这里的有关记忆、有关熟人以及可能的七嘴八舌流言飞语,抛在脑后、身后。

秋去冬来,既然双方决定事情没成之前维持表面现状,那么春节探亲问题不可避免摆到面前。这次,两人意见出奇一致很快达成共识:一起先去彭家,年初二,带儿子一起去安叶家。心里不约而同想到的还有:这是最后一次同两家老人一起过春节了,也算给他们的婚姻画上个句号。安叶想得要更细些,她想,这个春节对婆婆一定要好上加好。别人婚姻破裂会心疼孩子,她还心疼婆婆;妈妈那头都不必太过在意,妈妈对她的小家介入不深,婆婆呢,光帮她带孩子就带了六年;不久的未来,她却要把孩子从她身边永远带走。

安叶想到做到,做的比想的还好。

2008年1月中下旬开始,持续的雨雪冰冻使南方十多个省区大面积交通瘫痪,灾区里头的人生活物资紧缺,断电断水,灾区外头的人急着回家过年,正值中国特有、世界第一的人口大流动春运高峰。一时间公路堵塞、铁路中断、民航受阻,军委要求:空军部队要开辟出一条天路。具体落实,这天路当由运输师开启。接到任务,全师在外休假疗养的人员都在第一时间归队,副师长彭飞的春节假计划自然取消。

安叶的到来使海云喜忧交加。喜的是,儿子回不来,儿媳仍能按原计划回来,多个人多分节日气氛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希望安叶冬冬母子多一些团聚。固然她对冬冬很好,但母爱不可取代。忧的是,儿媳回来,初二就得把冬冬带了走。尽管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但,儿子携老婆孩子去岳父母家过年走得快快乐乐,他们老两口除了寂寞点只会高兴;如果儿子回不来是因为要执行紧急危险任务,同样是只剩老两口在家,母亲的感受全然不同:她会牵挂儿子,这时家里有个孙子分散一下注意力,会好很多。

保姆回家过年了,三十晚上,安叶一个人做了一桌年夜饭,还开了红酒。吃完,一块儿下楼放爆竹,安叶买的,花了近五千块钱。湘江和冬冬两个男人负责点火,海云和安叶两个女人站一边看,冬冬不断发出快乐的尖叫,烟花映照下,大人们也都笑脸如花。但除了冬冬,三个大人从来没有过片刻的彻底轻松,担忧的事情偶会忘记,分量一直在,沉沉地压在心头。烟花还未放完海云就急着回去“看春节晚会”,到家后打开电视,却把频道拨到中央新闻台看关于冰灾的滚动新闻,不全是“新”闻,有很多是重播的“旧”闻,仍坚持要看,任安叶、湘江怎么劝,没用,理由是“今年的春晚不好看”。

电视屏幕上,不断可看到为他们熟悉的空军运输机,似乎有一瞥,还看到过彭飞,但不能确定。他们运送御寒物品,食物,照明蜡烛,发电装置……航迹遍布陕西、山西、广西、贵州、湖南、湖北、哈尔滨、呼和浩特、佛山……机场飘着雪,总有人在扫,飞机时而冒雪起飞。安叶曾让冬冬试着去说服奶奶换个台,春晚节目不好看就看电影,比如,HBO,被奶奶粗暴拒绝,吓得冬冬也不敢靠前。冬冬不敢,湘江、安叶更不敢。

安叶、冬冬是初二下午的火车,上午打电话做最后核实,火车按时出发。安叶希望火车不走,由客观做决定让他们留下。她实在为彭飞担心,和公婆一起,仿佛与共同感到寒冷的人聚一起,可相互取暖;更重要的,这种时刻撇下两位老人尤其婆婆,实在不忍。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她决定了不走。

海云对安叶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加上共同的担忧,二人关系不期然间亲密起来。常常,湘江带冬冬出去玩,婆媳二人在家边做饭边说话,有一次说得投入,鱼都烧煳了。

那次,安叶与婆婆探讨母子关系,出于自尊,没直接说出自己的不安,而是从彭飞小时候什么样问起,心里想的是,有对比才有鉴别。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入迷,结果,鱼煳了。发现鱼煳了婆媳又笑又叫,关火刷锅一通忙活。那一刻婆婆的快乐发自内心,安叶的苦涩装满内心,对比鉴别的结果:彭飞对他妈比冬冬对他妈要亲得多得多!彭飞对妈妈无话不说,彭飞从小到大洗澡从不插门除非他父亲在家。但是也许,人和人不一样,哪怕亲父子?

抱着一线希望安叶问婆婆,这样问:“妈,您觉得冬冬和彭飞小时候,像吗?”海云凝神想,眼睛里渐渐浮出笑意,笑意渐渐扩展脸上成了笑纹,安叶沉住气等,心里焦急。海云终于说,压低了嗓门,其实全没必要,家里只她们两人。笑着,她说:“冬冬比他爸小时候,可‘黄’多了!”

像彭飞小时候一样,海云对冬冬进行过性教育,不一样的是,冬冬在这件事上的求知欲比彭飞当年要强,不仅要知其然,一定要知其所以然。比如你跟他说,生孩子光有女人不行,得男人女人一块儿,他就一定要问清楚“怎么一块儿”。安叶笑,这问题是不好回答。海云也笑,分析说:“现在的孩子和你们当年又不一样,你们那时电视刚刚普及,他们现在,电视,电脑,网络,手机,铺天盖地。”

刚开始冬冬问“怎么一块儿”海云还能打岔糊弄过去,去年,他十二岁时,怎么也糊弄不过去,坚持对“怎么一块儿”的细节过程追根究底。海云为难了,不知该如何跟孙子启齿;想把这任务交给湘江,被坚辞,以湘江严肃正派的正面形象,怎么可以跟孙子说这些个?

一次冬冬跟海云去超市,海云在书架前翻书,冬冬去音像那里看碟,过会儿跑来对海云说,有婚前性教育的碟。海云想了想,表示同意。实施时遇到点困难,严格说有心理障碍。让冬冬去拿,他坚决不肯;替他想想也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红领巾,拿这做什么?但让她这样一个老妇女去拿,也有点不伦不类。两相比较,海云好一点。海云去拿碟,冬冬提前跑开老远,表示着与海云所作所为甚至与她这个人,没任何关系。海云一个人提着筐去收银台交钱,冬冬在收银台外头等。别的东西很顺利地过了,到那碟时,收银员翻来覆去看,海云做贼心虚,编好谎话预备着对方发问时答:“女儿结婚!”结果人家是在找价标,找到后“嘀”地一扫,看都不看她一眼,扔进了口袋。

祖孙二人回家——直到出了超市,冬冬方肯与奶奶走在一起——到家恰好湘江不在,冬冬直奔客厅,急急忙忙拆碟片包装,开电视,插碟片,不知激动兴奋还是不好意思,小脸微微泛红——此时海云也在客厅,想跟着一块儿开开眼——冬冬插好碟片后朝奶奶看了一眼,那一眼看得海云暗叫惭愧,赶紧起身退出。刚出客厅,客厅门就在她身后紧紧闭合。海云向卧室去,路过厨房特地进去叮嘱保姆:“小英啊,冬冬在客厅学习,不要过去打搅!”

海云靠卧室躺椅上翻报,一版还没看完,冬冬哭丧着脸过来:“骗人的!什么都没有!”海云想,不能啊,正规超市买的。急去客厅亲验,碟片画面清晰,解说字字清楚:一男一女走进卧房,这时的解说词是“做爱前,夫妻应相互抚摸……”那对男女随着解说词“相互抚摸”,都穿着整齐;“抚摸”过后该进入主题了,关键时刻,画面一转,“解说”成了“主持”,一个中等姿色的中年妇女正襟危坐,姿态如《 新闻联播 》主持:“丈夫对妻子一定要体贴……”这知识还用得着她教吗?冬冬和他的同性同学之间早就切磋过不知多少回了!海云不禁笑了起来,冬冬也笑,带着遗憾和无奈。

听到这事安叶哈哈大笑,同时眼泪哗哗。笑是真笑,哭是真哭——只不过外人会以为那泪是笑出来的——儿子跟奶奶这么近跟妈妈那么远,哪个妈妈听了,能一笑置之?怕婆婆看穿自己,安叶找话来说:“妈,我就奇怪,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咱知道,女孩儿对这种事真不那么上心,男孩儿天性就‘黄’吗?”

海云微笑摇头:“别说,这事我还真想过。女孩儿说男孩儿‘黄’,要我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事不用她们操心她们当然不急,男孩儿行吗?不搞清楚技术细节关键时刻上不去,他肯定着急上火,肯定焦虑。”安叶的心为婆婆话语灼痛: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对生命有着这样深睿、清澈、纯粹的理解和尊重啊,此生,她只见过这一个。而这一个与她,却将要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婆婆笑着又说:“不过咱冬冬焦虑得也太早了点儿,啊?这事儿他不说,你别问。”

晚饭后,安叶收拾好厨房出来,客厅电视机前罕见的只有公公和冬冬。婆婆在卧室给自己摆药,见安叶进来,一笑:“人老了,零件用久了,就开始出问题了,不是这,就是那。”安叶坐下,看婆婆把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药片、药丸、胶囊,从一个个瓶里倒出一颗或数颗,分放进一个个小药盒。婆婆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从花镜上方看安叶,用目光问:有事?

安叶有事。她知道婆婆不同寻常,没想到她会如此不同寻常,她简直就是座不起眼的宝藏,知道的,会受益无穷;不知道的,会擦肩而去。慢说她们即将不是婆媳不必再较劲,就算还是婆媳,在这样的宝藏面前,为了所谓自尊而舍本求末,未免愚蠢。

安叶跟婆婆说出了她的不安,在说的过程中进一步确定了某种感觉,冬冬的疏远里还有一种隐隐的敌意,她觉得她失去儿子了,现在,她该怎么办?

她刚开始说海云就住了手,静静听,听完后道:“安叶啊,这事我一直想跟你谈一直想一直不敢。为什么?人物关系摆在这儿,我说了,你第一反应很容易是,她是不是不想帮我带孩子了?我愿意带冬冬,他给我们晚年生活带来的乐趣远远超过麻烦,其实一点不麻烦,家里头仨大人呢。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自己带。很多人以为孩子小不懂事,跟谁都行,哪里是?孩子越小才越需要父母尤其母亲!”停了停,“人都有攀比心理,尤其小孩子,你对他再好,你给他你的全部,但是你没办法把你没有的东西给他——别的同学都能跟爸爸妈妈一起,他为什么不能?”

安叶禁不住问:“冬冬说什么了?”海云摇头:“这还用得着说?”安叶急急道:“您没跟他说我工作忙——”海云打断她:“说过都说过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亲子关系是打孩子小时候形成的,老话说,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不养的不亲!”马上又替她开脱:“当然当然,在不能两全时你选择工作没错,这里头没有是非对错。”安叶默然,海云说:“你我的情况不一样,我当时情况特殊,你不必像我做得那么极端,但是安叶,咱能不能尽可能兼顾一下呢?”

安叶说了——事先没打算说——她说:“妈,等冬冬上中学,我接他过去。”海云没想到:“彭飞什么意见?”安叶答:“他同意。”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说漏了,婆婆现在整天为彭飞提心吊胆,这时不能再给她任何负面信息。海云有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问:“这事你们什么时候定的?”安叶小心道:“就来之前。我跟彭飞也说了暑假期间跟冬冬在一起的感受,就商量着把冬冬接过来。”海云点点头:“你们一定要有思想准备,有具体安排、长期打算,孩子需要稳定,不能让他跟着你们变来变去。”安叶点头,起身向外走,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怕出问题,走着,听婆婆在身后自言自语:“没关系,又不是从此见不着了。放假的时候,让冬冬回来看我们;再不成,我们过去看他……”安叶没敢吭声,快步离去。

抗冰雪任务结束,彭飞没能马上回家。部队总结,评功评奖,师领导去北京参加相关会议;一切结束,研究新一年的工作部署,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四月,组织上安排他去杭州疗养,一个月,疗养也是任务。疗养结束前他请了几天假回家,提前没说,故意不说。

他的意外到来让妈妈高兴得像个小孩儿,跑来跑去,招呼这个支使那个。“小英啊,拿出条鱼来化着!……别拿河鱼拿海鱼,冬冬爸爸不爱吃河鱼!”仍不放心,亲去冰箱翻找,边不停唠叨:“一个鱼,一个海米炖冬瓜,一个梅干菜蒸肉;冬冬他爸爱吃肉,猪肉, 肥猪肉,跟他爷爷一个样!”湘江接道:“可待遇不一样,我早忘了肥肉是什么味儿了!”海云斜他一眼:“他多大,你多大?已经奔七十了老人家!”湘江说:“歧视老年人呀!”海云说:“该歧视就得歧视!”湘江被堵得没有话,这时海云找出鱼、肉,绕过湘江放进水池,边道:“你在这里戳着干吗?帮不上忙净碍事!去,买花去,花都蔫成这样了没看见啊!”

彭家一年四季常有鲜花,最多的是百合。买花是湘江的事,从前他还工作时,若离家时间太长,花蔫了,不扔不行了,海云也不会去买,她是喜欢鲜花,但没喜欢到自己给自己买的程度,又不是生活必需品。湘江发现妻子喜欢花是彭飞十岁那年,他一个战友从云南给他带了些云南特产,其中有一束百合,云南百合朵大香浓,开得也久,战友说“嫂子是文化人可能会喜欢”。湘江不以为意,例行公事把东西一股脑拿回家上交,没想海云对百合情有独钟。比如,要依他,随便找个广口瓶子能插进去就行,海云不干,专为这一束花跑出去买了花瓶。换水剪根精心照料,足有半个多月,一进家门百合的清香扑鼻而来。最后一朵百合不可避免枯萎时,湘江感到了海云的遗憾。从此他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实在买不到百合就买别的花代替,总之,尽量不让花瓶空着。

湘江奉命来到海云身边,一伸手:“钱!”海云边摇头叹气边掏钱包:“唉,给我买花还得我掏钱。”“我不是没钱嘛!”“你要吗?要都给你!我正好不想管了!”“那哪行!你不管谁管,你是咱家家长!”

看着听着老妈老爸斗嘴玩笑,彭飞感到温馨,还感到伤感。现在安叶基本不在家住了,有时会回来取东西,总趁他不在时来,每每等他到家,她人已走,只留下她曾来过的痕迹。春节安叶没带冬冬离开,使彭飞感激的同时,对她越发留恋。离婚报告早写好了,锁办公室抽屉一直没交。他对自己说,这是大事,不能凭一时冲动激情处理,要冷静;现在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依然爱着安叶。但是,婚姻只有爱情不够——这话早在当年,他们结婚前父母就曾说过,可惜当时他年轻气盛,以为自己可以例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里是?

他在家里住了三天,最后一刻下决心与父亲谈,谈他和安叶。几十年与父亲明争暗斗,事业上谁胜谁负尚未见分晓,但在家庭上,他输了。即使同安叶离婚还得再婚,还要面临家庭问题,他想问父亲,这方面要想成功,关键在哪里?火车是下午四点,妈妈在他房间检查他的箱子,冬冬上学去了,父亲一个人在客厅,机会难得。几天了,他一直想跟父亲谈,鼓不起勇气,此时不谈再没有机会。他找出茶杯,细心用开水烫过,捏一撮花茶进去,父亲爱喝花茶;先倒上半杯水,等叶片舒展开来,再将茶杯续满。彭飞端着茶杯向客厅走,猛地剧烈一晃,茶水由杯中泼洒,随后不久消息传来,四川发生7.8级大地震。

彭飞走后的下午,湘江海云坐在电视机前没挪窝,播音员海霞一直在播地震有关新闻,忽然听她说,空军某运输师两架伊尔-76抵达北京南苑机场,将运送兵员、救援车及12条搜救犬到灾区。湘江本能看钟,17时左右,与地震发生时间相隔不到4个小时,禁不住叫:“去掉航程所需时间,他们这两架飞机等于是地震后瞬间出动!”海云没应,她在想彭飞快到部队了,到部队后该紧张了,这两架飞机就是他们师的。

一切如海云所料,震后灾区道路阻隔、桥梁坍塌,打开空中通道抢救灾区群众刻不容缓。彭飞所在师是全军重要空中战略投送力量,被要求启动应急预案,中止训练飞行,收拢在外飞机,休假、外出、疗养人员一律归队,转入战斗状态。

接下来的日子,海云比年初抗冰雪在电视机前呆的时间还长,彭飞时有电话打来,彭飞来电话那天,海云的情绪定会轻松一天;但不管再怎么牵挂,他们从不给他电话,他如在飞,打也打不通;如没在飞,你知道他是在工作还是休息?

深夜了,海云坐在电视机前看军事频道,播音员说:“……这是一场与死神比速度、与时间抢生命的紧急大空运。空军某运输师选择最近航线,加大油门飞行。在进入四川上空时遇到强气流和雷阵雨的恶劣天气,一个个巨大的浓积云像石林一样挡在航路上,红色的结冰警告灯闪个不停……”湘江叹口气,过来:“时间不早了,睡吧?”海云眼睛盯着电视:“马上。”电视里播音员在说:“……飞行员凭着丰富的经验和技术,一次着陆成功。接着快速卸载、连续往返、昼夜兼程,震后第一天就把6900名救援人员和210吨救灾物资运到灾区一线。”总算这段报道完了,海云方关了电视离去。

5月31日成都军区某陆航团一架直升机失踪,三天后在大山里找到,飞机失事,机上人员牺牲无一幸免。此飞机失事彼飞机就也可能失事,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都绝口不提。

这天清晨,湘江醒来,醒来时海云不在床上,细听,客厅传来了低低的电视播报声,不用说,又看电视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湘江没马上起来,他得想怎么劝劝她。慢说她是个老年人,病人,就是年轻人,健康人,这么没日没夜地看电视,也受不了。到客厅时心里稍感安慰,海云靠在沙发上睡了。他去拿床夹被过来给她盖,盖时发现了异样,伸手去摸,海云人已冰凉……

安叶接到消息第一时间驱车向这边赶,她赶到时海云遗体已由部队来人送入殡仪馆冷藏;冬冬没去上学,关自己屋里插着门谁叫也不开;湘江一个人佝偻在沙发里发呆,面前电视机旁花瓶里的花已经蔫了,花瓶下散落着花瓣,被湘江于突然间瞥见,登时吼起:“小英!”小英从厨房向外跑吓得差点没绊个跟头,路过餐厅看到了刚刚进门的安叶,招呼都没顾上打直奔客厅:“叔叔?”湘江说:“去给阿姨买花!没看到花蔫了!”小英“噢”了一声没动,习惯地等着拿钱。湘江反应过来后两手在身上上下下摸索,突然,放声大恸:“我没钱……”安叶走了过去,湘江认出她后跟她哭诉:“安叶,我没钱,我不知道钱在哪儿,钱都是你妈管……”昔日那个坚定果敢强悍的将军哪里去了?此刻的他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一个很老的老人,软弱,张皇,六神无主,伤心欲绝。

海云去世是凌晨四点,那一刻彭飞正在成都军用机场空勤楼熟睡,妈妈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刻他猛地惊醒,做了个噩梦。梦中情景依稀是十五岁那年妈妈被卷入不良少年混战那次,不同的是,梦中的他没能保护好妈妈,让他们把妈妈打了,看着妈妈向后倒下的一刻,他大叫着从梦中醒来。醒来后心扑通扑通跳,想马上打电话到家里听听妈妈的声音,随后清醒,放下了这个荒唐念头:现在打电话,妈妈没事也得让他的夜半铃声吓出事来——不过是个梦!闭上眼接着睡,清晨六点就得起床,空降救灾物资。七点,彭飞率队驾机出发。灾区某磷矿有5000多名群众被困,已断水断粮60多个小时,他们去实施空投救援。磷矿地处山谷,航路复杂,空投点两侧有4000多米的高山,指挥部惟一能提供给飞行员的就是矿区的经纬度。彭飞所驾的伊尔-76最小转弯半径也要5公里,在高山峡谷间飞行有半点闪失就是机毁人亡。机组飞抵空投区域,彭飞命令:“接近矿区上空!下降高度!”飞机高度表下旋,4800,4700,4600……机体与附近高山平行,无线电高度表发出刺耳的语音警告:“已过最低安全高度!已过最低安全高度!”但在这个高度空投,准确度难保,投了基本等于白投,彭飞果断做出决定,谨慎驾机,在4000米高度实施空投,食品、药品和矿泉水带着降落伞在空中散开,如朵朵祥云……

执行完这天最后一趟任务走下飞机,是下午五点,彭飞等不及回机场空勤楼,一下飞机拿出手机就拨家里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

电话响时安叶要去接,被湘江喝住,一生从戎养成的军事素质于瞬间凸显:电话有可能是彭飞的,彭飞不知道安叶在家,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家,现在什么都不能让他知道!湘江接起电话,彭飞声音传来:“爸!我妈呢?”湘江道:“你妈休息还没起。”声音平静,只比平时略低;安叶痴痴看,如在梦里。

那边彭飞上了空勤车,由于任务完成得不错,心情不错,听说妈妈还在休息,对父亲笑道:“那正好,我正好想跟您说点事。爸,您和妈妈,怎么把关系处理得这么好?”湘江没马上回答,他必须长话短说,否则他坚持不到底,得先想好怎么说再说。想好后他说:“心中有她,一切皆有。”不待回答,挂了电话。

由于彭飞心中的父亲性格一向乖戾,对此他一点没感觉到异样,更不生气,相反,父亲的“言简”在他身上的作用是“意赅”。此刻,爸妈家常年飘香的百合,安叶常挂在嘴皮上的“感情对等”,以及所有类似他熟视无睹、置若罔闻的点滴,都有了新的意义,换句话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父亲的指点一语中的,他的问题就是心中没有,他认为安叶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作为一个男人,这是自私;作为一个丈夫,这是残酷。想到这里彭飞笑了:看来不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得边实践边学习,做丈夫也是同样。没关系,他还年轻,还来得及,他知错就会改错会迎头赶上,他不能就此认输败给父亲让妈妈失望,不论事业,还是家庭。

空勤车驶出机场,身后,辽阔的军用机场上,飞机昂首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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