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西域向晋朝进贡一种奇香,一经著身,香气缭绕不散。晋武帝十分珍视这种奇香,只赐给贾充和另一高官大司马陈骞两个人。贾午见父有奇香,便秘密盗出,赠与心上人韩寿。韩寿用以薰衣,韩寿便也“香”了起来。韩寿在司空幕府里成了个芳馥四溢的“香”人。僚属们感到新奇,他们从未闻到这股味道,便向贾充报告。贾充一听就明白了,是自己家的“香”被窃了,贾充思量再三,相府的建筑门阁严峻,墙高窗实,绝非豆腐渣工程,这韩寿是怎么进来偷香窃玉的呢?贾充并不声张,他要暗中观察事态的进展。一夜,浓云密布,整座相府都在做梦。贾充突然惊醒(根本未睡),大叫发现贼人了,让仆人们赶快起来捉拿。仆人们对相府进行了一番地毯似的搜索,最后向贾充报告说,别的地方均未发现异常,只有东北角墙上有狐狸爬过的印迹。贾充什么都明白了,他拘起贾午的丫环、婆子们拷问,下人们经不起老爷手里的鞭子,具实招了。
狡黠的贾充不会把女儿与人私通的丑事外扬出去。在今天,未婚男女青年两情相悦婚前发生性关系,已是司空见惯,文明的进步,将人的下半身解放得太多了!但在晋代——不管这个朝廷如何混乱,不管清谈之风如何炽烈,玄学、道学、佛学如何兴盛,儒家学说还是国家占统治地位的正统学说——是伤风败俗不齿于人的丑事。贾南风的暴戾、凶悍,贾午的放荡、随意,可见贾家家风之一斑。贾充会如何处理女儿贾午与韩寿偷情的事呢?自然是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以美遮丑。原来韩姑爷要与贾小姐幽会,还得翻高墙,爬窗户,他再劲捷也还是会累得心律过速的。这回好了,他已做了娇客,将贾小姐正大光明地娶回了家,自己也一路升至散骑常侍,河南尹。这是偷情故事中很成功的一例。
“韩寿偷香”的结晶是生出了韩谧(贾谧)。贾充死,因两个亲生儿子被其母害死在襁褓之中,贾充无嗣。郭槐决定将外孙韩谧改为贾谧,作为三岁夭折的黎民之子,奉贾充之后。此种做法又是一混浊不堪的行为,于礼不通,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劝说郭槐:“礼,大宗无后,以小宗之子后之,无异姓为后之文,无令先公怀腆后土,良史书过,岂不痛心。”意思让郭槐从贾氏家族过继一男丁,为贾充继奉香火。贾充的弟弟贾混不就有两个儿子吗?郭槐是母版贾南风,会听什么郎中令、中尉的劝说?她的作风就是专横跋扈,我行我素,在她的眼中,什么礼,什么法,不合我心意,统统是屁话。
她直接给晋武帝上书,就要韩谧变贾谧,外孙变孙子,晋武帝对她宠信的臣子放纵到没有边际没有立场的程度,他竟然同意了郭槐的上书,亏他自己还说过“朕本诸生家,传礼来久”。也不知他司马家传的那是什么礼?皇帝都同意韩谧变贾谧了,这韩谧摇身一变,富贵金紫,袭贾充之爵,成为鲁公贾谧,鲁公贾谧在西晋历史上亦是一风生水起的角色。
贾充是西晋佞臣的代表人物,“以谄谀陋质,刀笔常材”身极宠光,无德而禄。吏清而天下正,吏浊而天下不正。如此贾充,却深得晋武帝的倚重,将整个朝廷的风气搅得一团糟。执政者如此,社会风气也被带得一片混乱。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风必偃。”一个社会污浊不清时,当官的最好先检讨自己,不要张开大嘴巴,流着白沫子指指戳戳竟去批评老百姓道德滑坡了。
东晋初干宝作《晋纪》,曾对西晋灭亡的原因做了总结,其中之一便是“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可谓射中鹄的。
九、弟弟司马攸是个威胁
司马家的儿郎除了司马炎、司马攸还像点样外,其他其实没有什么英杰俊彦。皇室的血统在他们身上没有显示出什么高贵、弘雅,只显示出戾气与残暴。西晋之乱,烂掉皇家,也烂掉了无数苍生的性命,司马家的人对历史对苍生是欠了重债的。而唯一一位有才能继太康盛世让历史平稳走下去的人选齐王司马攸,为了给傻太子让路,在朝廷佞臣们荒草般谗言的围攻下,最后被自己的同父同母的皇帝哥哥司马炎早早逼死。
当年,司马炎登上皇帝的宝座时,司马攸在无意之间曾给哥哥制造过一点小麻烦。
司马懿死后,按封建礼制之规定,当然是由长子司马师继父位接着秉政。但司马师没有儿子,司马昭便将自己的二儿子、司马炎的弟弟、同为王皇后所生的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司马师为司马懿嫡长子,而司马攸又是司马师唯一的儿子(过继的),按礼,司马师死后,他的爵位、官位都应该由司马攸来继承才对。无奈司马师也是个短命鬼,他早逝(此时司马攸才十岁),接替他秉政的是弟弟司马昭。这问题就出来了,司马昭百年之后,位置让给谁?是司马炎,还是司马攸?起初司马昭摄居相位,总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摇摇晃晃的,有种不踏实感,是暂时性的,自己死后,这把椅子得归还给司马攸。所以他常常拍着椅子,对众官员说:“此景王(司马师)天下也,吾何与焉。”而每次见了司马攸,就会抚着座位呼唤他的乳名说:“此桃符座也。”从这一点看,司马昭就不是个明白人,为帝为王,继承人是个最大的政治问题。政治问题是不能随便承诺、信口胡咧咧的。如果你将来不能把位置传给司马攸,就不要造这种舆论。这种舆论种下的只能是分裂、仇恨、忌妒的种子,它对司马炎、司马攸,以至对追随司马氏集团的人(后来的西晋众臣)都会造成压力和阴影。偏偏这位司马攸又聪明,又孝顺,又能干,“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名声远远大于司马炎。在设立世子的时候,司马昭起初心中的第一人选是司马攸,不是司马炎。
司马炎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接替父亲的位置,是他一直预期的权力角色,就是亲弟弟也没有相让的道理。同样聪明且比司马攸年长十二岁的司马炎已有一批追随自己的臣子,他要利用这批臣子为自己制造登上世子位置的舆论。司马炎是位长得十分漂亮的美男子,伟岸神武,龙姿天成,长发委地,双手过膝。他知道父亲很信任议郎裴秀,便在裴秀面前惺惺作态,展示自己的风姿与气度,并问裴秀:“人有相否?”裴秀一下子就明白了,司马炎在他面前舞舞扎扎展示的是帝王之相。裴秀归心,立马决定追随司马炎。想来这种工作他在别的有影响的大臣面前也做了,而小他十二岁的弟弟司马攸还只是一个少年,不会掀起波澜,工巧运谋去争做世子。司马昭呢,也只是清浅的犹豫,不是非得把世子的位置给司马攸不可。他的清浅犹豫被大臣们知道了,臣子们纷纷上言,劝他立司马炎。山涛说:“废长立少,违礼不祥。”贾充说:“中抚军(司马炎)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说:“中抚军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
舆情难违(其实司马昭也没真想违),自己的儿子司马炎一表人才,有大泽之龙的器宇,不日翱翔天穹,定会叫江山易主,社稷改姓,司马家的福祉就在此儿身上。魏咸熙元年(264)十月,立司马炎为世子。咸熙二年(265)五月,司马炎由世子转为太子,十二月又由太子转变为皇帝。司马炎成了晋室“三祖”连蒙带骗开创基业的继承人。
司马攸无意间给哥哥制造的这一点麻烦,还是在兄弟之间产生了深深的芥蒂——主要来自司马炎,不是司马攸——这种芥蒂将影响司马攸短暂的一生,直至他的死亡。司马昭临死前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很为司马攸的命运担忧,他把司马攸的手放在司马炎的手中,流着眼泪为他讲述汉文帝诛淮南厉王刘长、魏文帝逼陈思王曹植,帝王家兄弟不能相容的故事,让他引以为诫。王皇后临终前也流涕嘱咐司马炎:“桃符性急,你作为兄长的如果不慈和,我若一病不起,我恐怕你不能容你弟弟,现在我把他托付给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今日之言!”
司马昭夫妇带着对儿子司马攸的百般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黄泉路,司马炎会听他们的临终遗言吗?血缘关系在权力面前显得无比的淡漠和脆弱,权力与人性不相容,争权夺利是众祸之门。如果晋武帝的太子司马衷是个天资聪颖,雄才大略的人,退一步说他是个资质中等,智商正常的守业之主,司马攸客观上对皇位造不成威胁,司马攸也会享尽天年,不会因才招妒,不会因为自己小心翼翼,谦恭退让没有犯下任何罪过,而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过,而被皇帝哥哥逼得呕血身亡。
司马昭死时,司马炎三十岁,司马攸十八岁。正当英年的司马炎先是承父位做了晋王,几个月后又逼着魏帝“禅让”,自己荣升为晋武帝。这时的晋武帝春秋正盛,身体、事业都如日中天,死亡与后事还很遥远。此时,他即便是嫉恨防备弟弟司马攸,那种恶感也秘藏得很深很深。因此晋朝甫建,晋武帝对自己的胞弟司马攸特加优宠。他登基伊始,一口气封自己的叔祖父、叔叔、弟弟及宗室成员二十七人为王。这些司马“王”们,以郡为国,共分大国、次国、小国三个等级,大国邑两万户,可置军队五千人,只有司马懿的弟弟德高望重的司马孚一人被封为一等王,食邑两万户。年仅十八岁的司马攸被封为齐王,食邑一万户,养兵三千人,与他的叔叔平原王司马干、汝南王司马骏、琅邪王司马伦、扶风王司马亮在一个等级上。按照资历、名望、业绩,他是不该被封在二等的。或许是在父亲司马昭殷切的目光下,弟弟放在自己手掌中还稍嫌稚嫩的手的温度还没有散去,或许父母临终前担忧兄弟祸起萧墙的泪水还没有被时间的风舔干,皇帝哥哥在第一次快乐分肥时,给自己的胞弟切的这块蛋糕还是比较大的,大到让人觉得他明显是在偏向自己这个弟弟。
司马攸是个宁静平和、爱读书、善作文的晓事之人,哥哥越对自己优宠,他越低调、淡定、不浮不飘。时任卫将军的他总统军事,洛阳城里不用金鞭催马,旌旗之下不拿玉剑指人。晋武帝深感曹魏专门残害自己的骨肉宗亲,最后皇帝孤立无援,他不能让这种厄运也降临到司马氏身上,所以大封宗室,封了宗室还让他们任实职,任实职后还允许各郡国自选长史,有自己的幕僚。别的王们都选了长史,唯齐王司马攸不敢,而请皇帝指派。其实十八岁的齐王司马攸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多多少少有点不尴不尬,他一定是怕自选长史,被哥哥怀疑自组团队,拉心腹、养死党,某种阴谋在齐王府中悄悄孵化、成长。其时各王家人衣食皆出御府,齐王司马攸请求免除这种供应,说自己封地的租税足以供养。此种行事风格非伪既谦,从司马攸短暂的一生看,他不是虚伪之人,他确实是位懂得损益之道的谦冲之人。
司马攸被封为齐王后,官职也一路飙升,曾任骠骑大将军、侍中、太傅,咸宁二年(276),三十岁的司马攸代贾充为司空。无论他做什么官,朝廷中总是有一股暗流在涌动,总是觉得他的官还不够大,总觉得他器具人君之姿,应该肩扛日月,掌流江河,将来在晋武帝百年后,由他继承君王之位,而不是那位每天基本上以发呆为主,以吃喝为业的傻太子。暗流的涌动者主要为卫瓘、和峤、张华、向雄、夏侯和等人,他们都是大晋王朝的重臣、忠臣。他们推司马攸胸襟冰雪,没有个人私利掺杂其中,完全是为大晋的江山考虑,为天下苍生考虑。他们对大晋的接班人比晋武帝还着急、还负责。“忠”之一字,完全是后天培养出的伦理,有时却坚如磐石,认为皇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对于司马攸个人,有无代侄子而继大统的心思,在史书上实在难以查实,这不仅因为中国历史过于浩繁漫长,身为一王,只能在史书中占略略数行或至多两三页,更因为修史类于记流水账,不会像文学作品那样细致入微地描写人的内心生活。简笔吝墨的历史留下了许多哑谜,让后人去猜。猜,便有猜不透的地方。司马攸的心思后人便无法猜透,因为从他一贯行事风格看,他似乎没想做皇帝,顶破天去是做周公。但从让他去之国离开京城洛阳去封地青州,他又非常不悦,怅惘愁闷,似有所失,最后呕血而亡,此中是否吐露了什么消息,这也难说。
司马炎越来越老了,太子越来越傻了,当年的小弟弟司马攸却越来越显得才博智赡,俨然人中之龙。朝臣内外,皆属意于司马攸。可这毕竟是暗流,在谁也没说破的情况下,晋武帝完全可以装聋作哑,就当这股暗流不存在,等自己的傻儿子坐上皇帝宝座那一天,这股暗流就得自动地无趣地识时务地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