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事情马上就要急转直下了。在诡谲的军事激变中,谁都不知道魔鬼藏在哪里,什么时候冒出来。没有高超的政治智慧是无法战胜这魔鬼的。中书令陈淮想召集一些禁军前去支持淮南王允,将赵王伦彻底剿灭。便跑到晋惠帝的面前报告说,淮南王允和赵王伦打起来啦!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于皇室不利,“宜遣白虎幡以解斗”。陈淮在此处耍了个大花招,他欺负晋惠帝傻,弄不明白驺虞幡与白虎幡的区别与用途。其实驺虞幡才是解兵的,白虎幡是麾兵进战的。晋惠帝翻了翻白眼儿,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又指不出具体不对劲儿的地方。既然陈爱卿说白虎幡是解兵的,那有可能自古以来白虎幡就是这用途。不容迟疑,马上叫人拿出白虎幡,使禁军头目司马督护伏胤,扛着这威风凛凛的白虎幡,带着四百骑兵从皇宫中杀出,支援淮南王允。
白虎幡在洛阳的秋风中飘了两飘——只是作为一种纺织物的品质在飘,它的权威还没有显现呢,伏胤的一行人马就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就是赵王伦的儿子汝阴王司马虔。他把伏胤从马上请下来,走到僻静处,对他说,如果他能反水,转而支持赵王伦,刺杀淮南王允,以后他与这些大兵们都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大凡历史紧要关头,英雄不一定出,叛徒肯定是会有的。在西晋那种无行的时代,许多人都在争着抢着做叛徒,就看有没有这种机会了。既然反水了就能与赵王伦共富贵,干吗不反水呢?淮南王允又没许以什么好处,犯不上为他卖命。没有什么犹疑伏胤立即同意倒戈,站在赵王伦这一边,冲出宫去,刺杀淮南王允。此事陈淮绝属弄巧成拙,如果他不出主意,让伏胤扛白虎幡带兵支持淮南王允,就没有伏胤的临阵叛变与淮南王允的被害。
伏胤既然决定追随赵王伦,白虎幡也不扛了,烂布片似的扔到角落里,司马虔弄来了一块皇帝写诏书的空版,让伏胤怀空版而出,诈言皇帝有诏助淮南王允。相府门外此时西风烈,杀声急,岌岌可危的相府耸立在阴沉凝滞的乌云下,眼看就要被攻破了。在形势上占优的淮南王允听到晋惠帝有诏派伏胤前来助战,情绪更加高涨,一点也不加提防地就把伏胤放进了阵内,自己刚下车受诏,伏胤便掏出怀中所藏利刃,一刀刺中了淮南王允的胸膛,二十九岁的淮南王司马允出师未捷,在正大光明的讨伐中,死于阴谋。他的三个儿子也同时被害,坐此事而被杀者数千人。两军阵前,最忌来路不明者(他自称来路很明不算数)进入阵中,靠近主帅。因为激奋混乱的鏖战中,人的神经高度集中紧张,根本无法在瞬间辨清谁是毒蛇谁是朋友。作为一种铁的纪律,应先把来路不明的人隔离冷藏为上策。淮南王司马允之死,海内震骇,莫不痛惜。
十、绿珠玉碎
淮南王允的讨伐,虽是一个忽生忽灭的小插曲,一天工夫不到即被剿灭。但赵王伦和孙秀觉得,这个小插曲说明要杀的人还是没有杀尽,所以还得杀人。这回杀谁呢?他们扳着指头算啊算,又算出了一大堆该杀的人。特别是小人孙秀,整日一双贼眼被仇恨与亢奋烧得贼亮血红,他觉得自己忙得两只脚板冒烟儿,可该杀的人还有一大串呢!
首先是石崇。石崇又勇猛又有才气又漂亮,还是贾谧的二十四友之首。这还罢了,关键是他特有钱,富可敌国。他任荆州刺史时,既是一方父母官,又是一方最大的强盗头子。他道貌岸然官派十足地坐在荆州刺史的官位上,有时还方方正正地登上主席台,打着漂亮的手势给下属们做报告,要他们讲廉洁、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为民谋福,竟讲些唬人的大词儿,暗地里却组织自己的一伙心腹,扮作强盗,专抢那些来荆州附近做生意的富商大贾,致富速度之快,就像银子从地里嗖嗖长出来似的。而抢来的这些银子石崇悉数运回了洛阳郊外的金谷涧,又在那里修建了一座人间仙境金谷园。这也罢了,偏偏石崇用三斛明珠买了一个绝色美女——绿珠,此娇娃色艺俱佳,尤善吹笛。笛声一起,凤凰不鸣,香兰不笑,千人倾耳,万籁唯余此声。这还了得,富翁,仙境,美女都叫他一个人享受了,要是把他的那种状态过渡到我这来,该有多么好!我现在手中大权在握,想把天下的什么“过渡”到手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天下就没有权力过渡不来的美事儿。
贾谧被诛后,石崇因与贾谧的关系已经被免官。免官就免官,石崇不是想不开,不是有一句口号叫“财富使人愉悦”吗,反正石崇有的是钱,与金谷园中以绿珠为首的百十名粉黛娥眉整日“流风入座飘歌扇,瀑水侵阶溅舞衣”,愉悦去呗!聪明的石崇他应该知道,不被权力所保护的财富,那财富是不会长久的。被权力的狗眼盯上的财富,那财富也不会长久的。
猥琐的孙秀竟然还是个风流情种。他对绿珠寤寐思之,馋涎欲滴。一日,他派几个心腹之人亲往金谷园求石崇把绿珠让给他。所谓“求”,那是客气说法,其实就是“抢”。此时的石崇正领着他的莺莺燕燕们登凉台,临清流,于芳晨丽日之下散心呢。忽听孙秀派人来“求”绿珠,也不敢怠慢。孙秀是什么角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自从诛除贾氏一党之后,洛阳城的飙风里夹杂着的点点血丝从未干过。得罪了此人,身家性命难保。石崇马上点出十几个极俏丽的婢妾,郑重地站成溜直一排,让孙秀的使者尽管挑,挑中谁,定以丽人相赠。金谷园多美人,但她们可都不是绿珠。孙秀只要绿珠,李代桃僵是不行的。而天下只有一绿珠,即便是风情万种,此珠也早入石崇怀中,焉能转赠他人?
来使用眼睛瞟了瞟这些美人,被这些带雨的桃杏、出浴的娇荷们晃得眼睛直发花。发花归发花,却不忘重大使命,极认真负责,不收赝品。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对石崇说:“您的美人确实都是绝色,我们受命只要绿珠,不知哪一位是?”
石崇一听压不住火了,厉声喝道:“绿珠是我的所爱,不能送人。”此处休说情迷,大丈夫随便以自己所爱赠人,那还是大丈夫吗?来使可能还不是与孙秀一样心肠烂透的人,他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告石崇:“您博古通今,因红颜惹祸的事有多少?不要一口回绝,请三思而后行。”石崇一口咬定,诸妾尽可,绿珠不行。来使们空手走出了金谷园,不知是绿珠没索到,回去无法向孙秀交差,还是不忍看富丽金紫的金谷园化为荒榛瓦砾,石氏一族尽灭,石崇的父亲石苞亦是晋之开国元勋。现在的石崇是财不挡祸(只招祸),命不禁刀,得再回去劝他一番。这行人走到半路又折回金谷园,对石崇又晓之以利害,劝他放弃绿珠,保财、保家、保命。石崇的态度没有变化,比金谷园的嶙峋怪石还要硬。
这下子可惹恼了孙秀,掌权的亢奋已使他的头脑膨胀得近于疯狂。疯狂的孙秀劝赵王伦杀石崇,并气哼哼回府琢磨安个什么罪名杀石崇,最后以他参与了淮南王允谋反定他个死罪。这天,孙秀从书案上抽出一张青纸,飞笔下了一道诏书(赵王伦当政期间,诏书多为孙秀所下),以谋反罪捉拿石崇。诏书到时,石崇正与众美女宴于楼上。捉拿他的兵士们将金谷园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对侍侧的绿珠说:“我今天是为你得罪孙秀的呀!”自古以来,大丈夫都是做不到底的,大丈夫爱美人,他——历史与文化——都要求美人要为大丈夫殉情,否则大丈夫蒙羞,历史获耻,君子遗恨。虞姬必在项羽面前自刎(保不齐是他杀),绿珠必在石崇面前跳楼,如此成就一段英雄美人带血的馨香而凄凉的传说。美,必然是易碎而短命的。绿珠对石崇说:“我会死在您的面前。”冶袖一扬,惊鸿翩飞,绿珠跳楼而亡。可怜一代红粉,玉碎魂渺,花落春残。石崇被押往洛阳东市斩首,同时被害的有其母兄妻子共十五人。
告诫世间人千万别修什么安乐窝。富贵本如流水,它可以流来,也可以流去。董卓做郿坞,想藏貂蝉做万岁侯;石崇做金谷园,想藏绿珠享千年福,蠢矣!谬矣!
与石崇同时被害的还有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美男大才子潘岳。潘岳人文具美,只可惜品行有亏,我们今天读他写的《怀旧赋》《悼亡诗》,仍会让人心动魂飘,泪洒衫襟。早在潘岳父亲潘芘做琅邪内史时,孙秀就是潘岳的小吏,孙秀狡黠不正,潘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这次也以谋反罪被砍了头,夷了三族。
欧阳建因是石崇的外甥,赵王伦镇关中时也向朝廷上过表,批评他与孙秀胡作非为,逼反了羌、氐。睚眦必报的赵王伦、孙秀捎带着把欧阳建也杀了。凡有逆我者,一个白眼儿,一个手势都不放过。欧阳建之死,冤上加冤。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给欧阳建加罪,就是无词。欧阳建,字坚石,渤海人,才藻美赡,擅名北州,时人赞曰:“渤海赫赫,欧阳坚石。”被害前作《临终诗》一首,千载之下读来,还有无辜受戮,叫人痛彻心肝之感。《昭明文选》收录此诗。欧阳建死时刚过而立之年。
东坡先生词曰:“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英华人物充实美艳了大地山河,人物凋零,英气散尽,不仅山空水滞,花草无色,历史与文化自身也变得苍白轻飘荒疏起来。赵王伦作乱,杀张华、裴、石崇、潘岳、欧阳建,使西晋的文化园地更觉凄凉。毕竟人是文化的载体,人都死了,还会有什么文化的繁荣昌盛呢?
淮南王允像一个捣蛋的浪花,只涌一下就飞溅得无影无踪了。看来天助赵王伦哪,赵王伦如此更近一步地窥伺神器,想坐上皇帝的宝座。但有一件麻烦事得先处理一下,这就是齐王司马冏。齐王冏在废贾后的过程中,功劳不小,但事后论功行赏,齐王冏仅拜游击将军,且没有开府。齐王冏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功高赏薄,而赵王伦的亲信们都以顽鄙之姿,微渺小功官大多金。奸猾的孙秀看出了齐王冏的情绪不大对路,这是一座蕴藏百丈烈焰的火山,处理不得当,会是第二个淮南王允。孙秀便和赵王伦研究,把齐王冏打发到哪儿去为好,最后二人决定将其踢出朝廷,出为平东将军,镇许昌。此亦是庸人小计,以为自己看不见的危险就不是危险了。
十一、赵王伦篡位
淮南王允死了,齐王冏走了。赵王伦、孙秀加紧了篡位的步伐。首先得再提高提高赵王伦的形象。官是不能再升了,相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副”皇帝,着实是没有空间了。那就在荣宠上加规格。孙秀提议给赵王加九锡,所谓加九锡是指“帝王赐给有功或有权势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一般指车马、衣服、朱户、虎贲、弓矢、铁钺等,西汉王莽篡位前曾加九锡,东汉末曹操封魏公又加九锡,其后各朝权臣篡位前都要先加九锡,成为例行公事”。可见这“九锡”包含着的巨大信息就是这位权臣已经有不臣之心了。孙秀这么一提议,百官面面相觑,皆低头不语。只有敢抚张华尸体痛哭流涕的吏部尚书刘颂发出声音:“昔日汉献帝对魏武(曹操)加九锡,魏常道乡公对文王(司马昭)加九锡,皆一时之用,不能作为常例。周勃、霍光,其功至大,皆不闻加过九锡。”赵王伦一党中的张林一听愤怒不已,便要以刘颂是张华一党中人的罪名杀刘颂。孙秀从赵王伦即将登基,要收天下人望的角度考虑,对张林说:“杀张华、裴已失时望,不能再杀刘颂了。”刘颂不久病逝。朝廷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反对声音了,晋惠帝遂下诏加赵王伦九锡。赵王伦的几个儿子、孙秀、张林等官职又普遍上调几级。
加了九锡的赵王伦与官职肥大丰美的孙秀之流,是乱世粪壤之英,并不是真有济世之才,匡辅之谋。这一团队皆为邪佞之徒,贪淫昧利。赵王昏,孙秀狡,司马荂鄙,司马馥、司马虔戾,司马诩愚,而这些人还都自以为是,互相诋毁,互相憎恨。其中渣滓般的人物当属孙秀的儿子孙会,这个孙会形貌短陋,放在人堆里一瞧,其器局实在猥琐不堪。他爹孙秀还没发迹时,孙会混迹于洛阳城西,帮助富家儿买卖马匹,挣几个小钱填肚子。他爹现在是高官了,孙会好歹也是个官二代,怎么还能贩马呢?这不符合最具人情味儿的裙带关系文化。吏部(组织部门)是不能答应的,吏部历来是慧眼独具和负责任的部门。马贩子孙会摇身一变成了射声校尉,而且还娶了晋惠帝的女儿河东公主。洛阳城的百姓们看到小瘪三孙会变戏法般成了傻皇帝的乘龙快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不能怨百姓,百姓统统的比较愚笨,不大懂得权力可以伪造一切的高妙道理。
赵王伦虽然被加了“九锡”,心中觉得现在当皇帝还是不托底,最好能取得神仙的支持。人神两界都畅通无阻,那当起皇帝来才会福祚无限。可神仙一时也请不来,那就自己造个神仙。赵王伦与孙秀使牙门赵奉诈传宣皇帝司马懿显灵了,让他传语众人:“伦宜早入西宫。”又说司马懿在北邙山上帮助赵王伦登基。自己酿成鬼风神雨后,赵王伦便乘势在北邙山上为司马懿又修了一座庙,天天香火不断,祈祷父皇保佑他夺位成功。有了“九锡”,有了“神仙”,赵王伦、孙秀这回觉得登上皇帝宝座的时机可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