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鸽对方舟摆头,偷偷地笑。方舟也不信老爷子的话,说:“有酒哩,良子爷爷,我给你带来了哩。”方舟回到火铺边,从提包里掏出两瓶红红包装盒的金六福酒。“广告上都说,过年喝金六福哩。”
良子爷爷不以为然地瞄瞄,摆摆头。方舟晓得他的意思,说:“当然比不得雀儿寨的土烧酒,更比不上爷爷家的了。”
良子爷爷满意地笑笑。
“爷爷,该满足了。”阿鸽凑在良子爷爷耳边喊。
方舟后悔该多买几瓶酒,早晓得雀儿寨是这样的状况。
“我还是不满足”。良子爷爷说,“方舟,你满足不?”
“我悔着哩。”方舟说的是心里话,“在外地,这些年,啥好酒都喝过,可夜里醉倒在床上,想的还是咱雀儿寨的酒。应该说,比雀儿寨好喝的酒多的是,可就感觉雀儿寨的酒爽口,不刮喉咙。这里面有个情感问题。”
良子爷爷一拍大腿,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太合我意了。”
方舟懂他的心思,赶紧拿两只碗来,倒上“金六福”,两人一碰碗,一饮而尽。良子竖竖大拇指,示意方舟是好汉,方舟也竖竖大拇指:“良子爷爷,酒仙,老英雄哩。”
“酒仙算不上,顶多算个酒鬼。”
良子爷爷不承认自己是酒仙,那时过谦称自己是酒鬼,一点不过分。
方舟当知青时就听说了良子爷爷喝酒的故事。
良子爷爷的爷爷是秀才,与姚家的小子同时考中的秀才,一下子轰动了四十八寨,雀儿寨一下子中两个秀才,了不得。正准备参加乡试,家里死了人,没去,姚家小子中了举。爷爷的爷爷认为这是天意,便没有再考,在寨子里设馆授业,良子爷爷就是学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良子爷爷偷偷在家里设馆讲“老学”。“老学”是讲《三字经》、《百家姓》、《世说新语》、《格元联璧》一类旧学。偷着教一是怕挨批,二是想收两个钱,没有钱就一撮箕苞谷,一箩筐红苕也行。来上课的是四十八寨的中年农民,也有回乡务农的青年学生。他们从这里获得古代修身劝世的理论,学生僻的古字,古文,练书法,这些都是在当时的正规学校学不到的知识,既新鲜,又实用。
寨子里的乡邻闹个纠纷要劝解,细娃耍皮要教育,寨子里婚丧嫁娶,写毛笔大字,逢年过节写个对子,都用得上。帮得上忙,得到点经济实惠不说,这些读过旧学的人,还能得到乡邻的尊敬,是公认的学问最高的人。那些从县城回来的高初中生认不了古汉字,毛笔字更是写得蚯蚓在爬似的,让人瞧不起。
良子爷爷的“老学”就办在这屋里,没有私塾那一套摆设,因为太张扬不行。连课桌都没有,围着火铺坐成一圈,听课。有一年讲学讲高兴了,酒喝多了,手书一副对子贴在堂前柱子上。上联是:雀儿寨里论华章,清溪河畔品酒香。下联是:华章千行舒君谊,酒香万里醉酒乡。写倒是写了,抒发了良子爷爷的心意。公社干部下来了,看了这对子,眉头一皱:“论什么华章,饭都没吃的,还有什么醉酒乡?”有人偷偷讲了良子爷爷讲“老学”的事,于是公社武装部把良子爷爷带走了,到公社所在地,即现在的清溪镇政府,学习教育了三个月。一边内查外调,确定良子爷爷没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但又不敢放。成天陪着公社干部,他们上班他扫院子,他们吃饭他也端碗,他们睡觉他也睡觉。良子爷爷心里踏实,睡觉打鼾比公社干部还响。
那时的公社书记姓白,是二野进军大西南留下来的一个连长。打仗时断了一只胳膊,成了独臂书记。这一天,白书记的战友,一位排长来看老领导,两人在公社食堂喝酒,从下午喝到掌灯时分。那位小排长酒量有限,却斗酒,而且酒德不正,叫得凶喝得少。良子爷爷在打扫食堂清洁,看在眼里,一碗酒喝的没有洒的多,小排长座下湿了一片。良子爷爷看不下去了,说:“喝酒嘛,能喝就喝,喝不多就少喝,喝不下就不喝,做么子端碗‘养鱼’?”白书记这才明白,责骂小排长:“******这么好的酒你也敢洒,你晓得这是啥酒?‘清溪坊’。我在这儿当个公社书记我不后悔,县长可以不当,老婆可以不娶,有‘清溪坊’就满足了。今天我非教你个标准喝法不可。”又与小排长连干三杯,杯杯倒挂金盅,监视他一滴不剩全喝干净,又逼着他照自己的样子再喝三杯“改过酒”。小排长溜下了桌子,瘫在地上。
在一边看的良子爷爷说:“这就对了,睡觉要睡够,喝酒要喝透。”
白书记瞪了拿扫把的良子爷爷一眼,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的道理。睡觉不睡够要发困,喝酒不喝透要烦闷。别人我不知,但这种感觉在我身上有。这样说吧,酒过三巡后,本人酒兴已浓,再喝几轮,便自己要喝酒,此时已醉意上身。别人越劝我越上劲,直到大家不敢端杯时,我脑子开始空荡荡的,被别人连哄带骗才肯走人。”
白书记眼睛瞪得牛卵子大,道:“听了你一席话,我脑子也开始空空荡荡的了。我也是怕听人劝莫喝,谁不让我喝我就和他喝。不喝就硬揪住领口灌。”
“看得出来,你这位领导有些酒功。”
“醉而不倒,多少酒鬼都没这功夫。醉后走路两腿打弯,撒尿画圆圈,就是不倒。”他指指醉倒的小排长,“不像这熊样”。
良子爷爷笑着点点头,提着扫把转身要走,让白书记叫住了。
“这位同志你上哪去?”
“清洁打扫完了,我该回去睡觉了,你喝好。”
白书记崇尚酒,且海量,气势压人,今晚却被一打扫清洁的“勤杂工”压住了,便不服气,道:“咱两人单打独斗,见个分晓如何?”
良子爷爷一愣,说:“你是领导,我一个来接收教育的农民,怎么敢把领导整醉?”
“你怎么就认定我要醉?喝都没喝哩。”战场上厮杀过的独臂连长有股子英雄气,“这台酒肯定要喝!拿酒来……”
“且慢,明天吧。我甘愿奉陪。今天我是坐山观虎斗,你是久战已酣,不公平哩。”
白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好老哥子不错,酒风就是作风。”
第二天白书记叫炊事员去叫良子爷爷,良子爷爷说打扫厕所,不去,炊事员回去答复,白书记自己来请,良子爷爷说:“实话说。我是怕你,昨天我不晓得你是书记。”白书记说:“怕么子,酒席桌上无高低。你是怕我喝栽了你?”良子爷爷说:“那倒不怕。”
自然灾害年代,没么子吃的,一盘盐胡豆下酒,一口酒一颗胡豆。先是小杯,后是大盅。白书记说:“罢了,换茶碗如何?”良子爷爷说:“换么子都行。”白书记说:“先茶碗吧,不行就用******盆倒。”“我与公社书记同醉!”说话间看得出两人都有些醉意了。白书记说:“我量大干不过你胆大。”良子爷爷说:“这就叫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吹牛,平时朋友与我对喝,从不与我斗酒,都怕我那股不要命的劲头。”白书记说:“老哥子,你就不怕喝死了?我见过喝死过人的。”良子爷爷:“我见过,醉倒在地上的汉子,拿块豆腐搁在胸膛上,豆腐直跳,那是烫熟了。”白书记说:“酒多伤身呀。”良子爷爷说:“人活多久是个够。有道是,胆大走天下,与牛对饮也么子莫怕。”
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过后,白书记问炊事员:“那能喝酒的勤杂工是几时招来的?”炊事员说那不是勤杂工,是犯了事来劳动惩罚的。白书记叫把武装部长叫来,一问,冒火了:“这点鸟事也抓人?酒风就是作风。喝酒如此耿直的人,会干么子坏事?立马放人!”良子爷爷去谢他。他说:“下次我到雀儿寨来,听你讲圣贤书,还斗酒,咱俩还没分出输赢来哩。”有领导的批准,良子爷爷回雀儿寨就恢复了老学。几个月后白书记来了,良子爷爷毫不含糊,在家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让白书记当着四十八寨的学生向他磕头。良子爷爷摆出几只大碗,搬出酒坛倒上,对大家说:“这是陈年老酒,舍不得喝,今天收了个共产党的书记做学生,我高兴。没茶水招待大家,我一辈子没有喝水的习惯,渴了就喝碗酒。”说罢带头一气喝下。
白书记说:“你有一肚子学问,我介绍你去公社中学上课吧。”
良子爷爷直摆头,说:“我们家讲的是耕读传家,拿工资讲新学的事想都不敢想。”
一位四十多岁的村干部,也是良子爷爷的学生说:“老师有士大夫气,是不离乡壤间的士大夫。”
良子爷爷似乎赞同这一观点,他说:“几十年,我体会的都是‘食不求饱’,‘伤哉贫也’。《论语·雍也》中有一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良子爷爷又用白话作了解释。白书记有同感,说:“我们打仗打过来的干部,也过不了艰苦生活了。下乡不习惯了,农民的饭吃不下,农民的床睡不下了。”
良子爷爷的老学办到**********,办不下去了。良子爷爷又进了公社学习班。这时白书记保不了他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当权派,天天挨打游行扫厕所,罪行的一条就是不学马列,搞封建主义,带头学习孔孟一类封建文化。最后白书记被活活折磨死了。
雀儿寨的老学也就垮了。
当知青时,方舟问起办老学的事,良子爷爷一点不回避,也不后悔,只是说:“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呀……”然后唏嘘不已。
每年清明,他都要提一罐好酒去给白书记上坟……天色越来越暗,担水回来的阿鸽说外面下雪了。方舟从窗户望出去,果然,雨变成了雪,一片一片,茉莉花瓣似的,从空中撒下。良子不在,家里没人弄饭,阿鸽留下来帮忙。
方舟离开火铺,走到窗前。他的心又沉下来了,像塞满了雪花,乱纷纷的:这雪看来要下大。这么大的雪,农民烧什么,会不会冻着?大雪封了山,年货买不回来咋办?这年怎么过?阿鸽以为他是担心良子,忙说:“良子没事的,我去找……”
方舟摆摆手,说:“还是我去,顺便我看看寨子。”
“下雪呢……”良子爷爷道,忙叫阿鸽找伞。还没等阿鸽提着伞追到门口,方舟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