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也不知道初见她……怎么样了……”
初见被那着血红鸟羽的怪女人带走之后,便音信尽无,生死成谜。杨朔云有时便会望着远处被云雾裹挟的通天高峰,突然来上这么一句感慨。
说来三人的相遇颇具戏剧性。先是三个月前,初见天降杨朔云所在的寒河城外的一座破庙;再是何晏然因赴长寒之试偶然路过那破庙山脚,险遭杨朔云的打劫暗算。得知杨朔云其实是想给初见治病却无奈身无分文后,何晏然颇为感动,十分大度地解囊相助,并顺路将他们送到了寒河城中医坊。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一路上三人互相做了些了解。何晏然出生于西邻寒河城的卧阳城,是为彻雪山庄之后裔,即是一名名副其实的世家子弟;杨朔云自小成孤,一路流浪至此,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初见的身世来历就更神秘了,一场失忆抹去了她大部分的记忆,不过就从她的言谈来看,是教人绝然不敢小觑的。尽管出身迥异,三人还是迅速建起了友谊。其间杨朔云听了何晏然赴长寒之试的打算,便也有些跃跃欲试。而此番与他作伴三个多月的初见被莫名带入那深不可测的长寒宫,更是加固了他入宫的决心。
七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在杨朔云对东部高耸入云的长寒山脉的翘望中,已悄然流逝。
长寒试如期而至。
这天天不亮,寒河城里便闹腾了起来。何晏然与杨朔云也起了个早,随着人流向城东走去。他俩原本还担心找不着路,此时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只消跟着街上诸多着异乡衣饰的人便是了。
“人可真多啊。”
“可不是吗?”其实何晏然预感到了参试之人会有不少,但也没想到竟会多到这等程度。“跟紧我,别走丢了。”
“切!”杨朔云一皱眉,朝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哎你说,这人这么多,长寒宫得费多大劲挑选新人哪?”
“放心罢。”何晏然瞥了他一眼道,“那百兽林可有你好过的了。”
“嘶……”杨朔云想起昨晚何晏然转述从本地人处听来的有关百兽林的消息,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
其实何晏然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初见又说对了,昨晚他向一个卖烤鸡的本地小贩确认了一回,那人的确说有异兽出没,凶险异常,还生怕他不信似的搬出一个血淋淋的真实故事来。那故事讲的是几年前,一只三眼的灰狼不知为何竟从那百兽林里跑了出来,吃了周围好多活人的事。“内脏都被吃空了,只剩下一些胳膊腿什么的。”那人讲得极为逼真,何晏然赌咒发誓自己转述给杨朔云的就连他的十分之一也不及。“不过好在,长寒宫的人及时发现,把它给杀了。”幸而结局还算不错,可稍稍聊以宽慰。
越往东走,何晏然越觉得这故事颇具可信性。因为人烟越来越少,而路也越来越难走了。好在前边有人一路先行,而身后隔了一段路亦有人随着,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一些。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山风徐来,路途似有千回百转。空气倒是清新,教人心神俱奕。这山中果然是修习的极佳之处,聚集了天地灵气。何晏然边走边想。
“前面就是么?”
杨朔云的声音将何晏然从出神状态拉回来。何晏然向前看去,只见那边被道旁杂草微掩的不远处,赫然是一片天然峭壁。而这峭壁跟前,他们尾随的两人刚停落了脚步。
只听一个又粗又低的声音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一声尖叫响起,与此同时“咻”地一声,似有剑划过空气。何晏然与杨朔云起了好奇心,于是快步走近了一些。这回,画面完全呈现在了二人面前。
背对着他们的大概是两名赴试者,一个手持一剑,另一个弓着背,似乎正忍着疼痛。而面向他们的有三人:两名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想来应是长寒宫派出的人了。他们正守在一道狭窄的石崖裂缝之前。
两人不约而同均向那年轻女子身上多看了几眼,只见她的装束打扮颇为奇特,竟是以绿色的藤条及藤叶掩住前胸与下身;一截裸出的玉腰紧致白皙,甚为撩人心魂。
“抱歉,请回罢。”只听独站一侧的那位高壮男子对那位弓背的少年说道,语气并不留情。
“他是我家下人,并不参试,只随我进去照料我罢了,还请前辈通融通融。”提剑少年虽说着客气话,语气里却透出一股傲气来。
那高壮男子皱了皱眉,竭力保持着耐性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长寒宫是不允许赴试者带家属仆从的。”
“竟有这规矩,我怎么不知道?”那少年笑哼一声收了剑,转对身畔仆从道,“阿荣,那你就先回去罢。”
“少爷,这……”
不耐烦地。“你就告诉我爹,我一个人在宫里不会有什么事的。”说得仿佛他已经成功穿越了百兽林,正式拜入长寒宫门下了似的。
他自然不会注意到身前的高壮男子眉关锁得愈深。
少年又催促了几句,那仆从才犹豫着转身离开。何晏然侧身让他先走过去。
“这是烟花弹。”与女子同站一侧的那位高瘦男子不知朝少年扔了什么东西道,“若是中途想要弃赛,只消向上一放,自有人来救你离开。”
少年将手里那玩意儿掂了一掂,轻蔑地笑了一声。
“请进罢。”高壮男子退开一步,让出石缝的入口,对那少年道。
少年便抬步走了进去。那石崖裂缝正好是他一肩宽。
何晏然与杨朔云对视一眼,随即双双走上前去。
“两位,得罪了。”那高壮男子见又有二人前来,即说道。
两人正纳闷这话里的意思,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顿时教他们向身下看去。只见两条藤蔓自那女子臂周发出,分别缠上何晏然和杨朔云的脚踝,继而是腿部和腰际。它们仍在不断疯长,很快便占领了二人的胸部。眼见着这蛇头一般的藤尖就要戳上自己的脸,杨朔云惊惧道:“喂——”
“哗啦啦”一阵声响,藤条突然又急速缩了回去。杨朔云重获自由身,不禁舒了一口长气。何晏然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藤条缩去的方向,直至它们完全消失在了那女子的臂后。
真是妙术。
正暗自赞叹着,何晏然只见女子朝两位男子微微点了点头,继而一个筒状不明物从他身边那男子手中发出。何晏然稳稳接住,表面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暗吃一惊:此物破空而来的冲击力竟是不小,这男子必是位暗器高手了。这长寒宫里果真绝才颇多。
“两位,请吧。”
他的目光滑过那说话的高壮男子的身形,落至杨朔云同时看过来的眼中。杨朔云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兴奋与激动,似乎对眼前这场百兽林大关愈多了几分信心。
“走罢。”何晏然说着,率先向那石缝里走了进去。杨朔云紧随其后。
石缝很长,两人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从另一端走了出来。豁然开朗的眼前,赫然是一片青葱树景。
“呼,这石缝真窄。”杨朔云深呼吸道,“真快憋死我了。”
“毕竟是后门,跟长寒宫正门的断崖绝不能比。”
“断崖?”
“是啊,两年前长寒宫第一次出试纳贤时的初试题,就是跳过宫门前的天险,你不知道么?”
“唔……”杨朔云摇摇头。
“是啊,这人若一不留神失足摔下去,可是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么恐怖?”目瞪口呆。
“你以为呢?”何晏然将视线投向这绿林远处,眸底不自觉渗出一丝严肃。他忽然想起了初见与那卖烤鸡小厮的话。
“不过……这次的难度绝不会比上回低。总之,小心为上罢。”
眼见何晏然已抬步朝前走去,杨朔云疑惑道:“你知道往哪边走吗?”
何晏然一听这话,脚步戛然而止。
他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下意识抬头一望,一面是冲天古木,一面是峭壁陡崖。
“你还记得方向吗?”
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
“这边有脚印。”何晏然忽然指着地上一处道。
杨朔云一看,泥土上果然有些凌乱的脚印。“算了,先就这么走着罢。”
“只能这样了。”
两人便循着这脚印向前探索而去。只可惜越往里走,这脚印便愈难分辨,走到一处,竟是再也难以辨明了。
杨朔云向后望了一望,只见来时的路早已隐没在一片一模一样的参天古木之中。“这哪里是有什么路啊!”
说罢,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腾起一丝慌张。
继而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们……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何晏然再次环顾了一回四周,屏息侧耳聆听着。按说他们与前面进入的那少年相隔应并不遥远,可走了这许久,除了他们俩的声音,还有头顶恼人的蝉鸣,竟是连一点人声也未曾听见。
“现在怎么办?”杨朔云问道。
“不知道。”何晏然摇摇头道,“不如先往刚才的方向接着走看看。”这样大方向应该是错不了的。
两人于是继续朝前走去。这些参天古木似乎长得一模一样,好几回两人都以为在绕大圈子,或走了回头路。不过现在,除了继续拨开脚下阴湿的灌木杂草不断前行以外,一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何晏然只是感到奇怪,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没有遇上其他的赴试者。
也没有遇上传说中的异兽。
唯看见几只野兔和鸟儿,而它们与平常动物并没什么差别。
“什么百兽林,不过唬人的罢!”杨朔云嗤之以鼻道。
何晏然却不敢掉以轻心。初见的话如一柄利剑,始终悬在他的头顶。
似乎正要应证他心里的想法,林子里忽然从不知某处传来一阵闷重的脚步声。
“什么东西?”
“啪!”树木折断的清脆声响。
“小心身后!”
“轰!”
何晏然刚拽过杨朔云,一棵大树已轰然倒地。
两人顺着这突然出现而踏在这倒地大树上的巨掌向上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动物正停在他们的头顶。这巨兽起码有倒地这棵古木的一半高度,身体粗壮如象,面部却似乎又是野猪的放大版,再加上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真是闻所未闻的。此时它似乎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正缓缓低下头,向下看来。
何晏然与杨朔云慢慢后退几步,一时皆不敢乱动,生怕成为他的攻击目标。但这些古木遮得住身形,却掩不了气味。那巨兽很快便寻到了气味的源头处,鼻尖朝这边探下来。
“轰呼……”
它鼻孔里一口气喷得两人一抖。
“跑!”
何晏然大喊一声,两人同时向后飞奔起来。这时候脚下的灌木杂草已然不成障碍,而被两人一跃而过。
杨朔云一边跑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么一看,脚下差点一崴。“轰轰轰……”只见那巨兽毫不犹豫紧随而来。尽管有古木阻挡,拖慢了它前进的脚步,但这些树木又哪是真档得了它的。只听“啪嗒”几声,又有数棵参天古木倒落在地。
“别往后看!”
何晏然正对杨朔云喊着,忽听见身后传来后者惊叫的声音。他猛然止步一回头,却哪里还有杨朔云的身影?!
“啊哎呀——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何晏然循声望去,只见杨朔云的半个身子从杂草中露出来。他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之色来。
“怎么了?”没有半点犹豫,何晏然即刻往回赶到了他的身旁。
“压……压住了!”
可不是!只见杨朔云的一条腿赫然被压在了一棵被折断的古木树干下面。
何晏然瞳孔一缩,随即蹲下欲抬那断木。可那断木却似铅做一般,任他使了老大气力却并未移动丝毫。耳听着身后那巨兽仰天长吼了一声,显然已是离他们不远。何晏然的心脏几要被这粗重的兽声震出胸腔。
他一边暗求那些倒得七零八落的断木能够多拖延一些时间,一边“唰”地拔出剑来,使劲朝那断木劈去。
——然而出他意料,这一劈却只在这古木的树皮上,划下了浅浅的一道。
“什么?!”
他的大脑轰地一声。
“快呀!”底下杨朔云吃痛叫道,眼里满是惊惧,“它就要追上来了!”
何晏然来不及理他,牙关一咬,即调动全身的气血上涌。宝剑上泛出不易觉察的银灰色微芒来。他再度举剑,用力一劈!
——这回剑身进入了树干小半。
他一抹额上冒出的汗水,面露喜悦之色。深吸一口气,他又连着劈下几剑,随“啪”一声脆响,古木那劈口处终于是彻底断裂了。
“呀——”
何晏然使出吃奶的劲儿,这次终于将那古木的上端一截给稍微抬离了一些。“快!出来!”
杨朔云的腿被压了这一阵,早是麻木难以动弹。“我动不了!”
“你快点!我快撑不住了!”
身后的大地亦愈震愈厉害。那巨兽就要赶上来了。
求生的本能教杨朔云不知哪来一股气力,硬是将腿给挪移了出来。
“轰!”他只觉脸侧一阵风起尘涌,那断木已然再度倒地。
“走!”
杨朔云顺从了何晏然的动作,将身体挪上后者的背部,双臂环紧其脖颈。
“啪嗒!”身畔又有一棵树木倒下。杨朔云分明感到那巨兽的血盆大口已近在背后,只觉脊骨一阵冰凉。他竭力迫使自己别往后看。
此时的何晏然早已是到了体力不济的关头,头昏目眩。方才救杨朔云时,他已花去了不少气力,此刻又身负一个人的重量,自然更是奔走不快。眼看已走投无路,他忽听背上杨朔云惊喜的声音道:“看那边!”
他抬眼顺指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一侧山壁附近。山壁下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石壁上裸出些大大小小的洞口来。
是洞穴!
一阵狂喜从头部涌入全身血脉,何晏然定了定神,咬紧牙关,即加紧了几步,向着最近的一个洞奔去!
啪!
一棵古木正正倒在那洞口的上方——不过还是何晏然快了一步,他已先背着杨朔云猫入了那洞中。
脚底一滑,何晏然连带着背上的杨朔云一齐摔倒在地。两人皆是大喘不止,继而被地面震动的声音引向洞外望去。
只听洞外,那巨兽又是仰天一吼。继而一张血盆大口占据了整个洞口,白森森的獠牙迫不及待地探了进来。
杨朔云稍微平复了呼吸,朝洞口方向碎了一口,扯起嗓子吼道:“有种你就进来啊!”
这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外面不断的咆哮中。只有何晏然听见了,朝他露出一个疲倦的淡笑来。
回想方才,当真是悬于死亡边缘,教他想来仍旧后脊发凉。
不过终于,可以暂时歇上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