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指印!
初见的目光下意识地牢牢锁在紫鸢的肩胛骨上,手里的浴巾顿时掉落在地。
与那日寒河城大街上,风拂过那精瘦人影的乱发时,他后颈上裸露的红色指印别无二致。
若非紫鸢忘取浴巾,叫初见拿来,初见是绝不会有机会看到的。
本能的惧意从心底漫起。可当她接触到紫鸢转过来的温柔视线时,竟下意识地否定了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话说自从初见被“请”入这偌大长寒宫来,日日担惊受怕,因此眼前这位现时同住一院的女子,现在可算是她半个亲人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长寒宫少主南宫问月所救之人,寒河城最负盛名的风雪之地——怡红楼里的一名舞姬。她也是因当日一事被“邀”入宫中的,所以两人一打照面,彼此心里都顿时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不过这一阵来,长寒宫的重心都放在了拔选新人之上,而将她二人冷剩在院中,不闻不问。无人传唤,两人也都闲得自在。时间一长,姐妹情谊便愈加深厚了。
初见何等聪敏,早就想到这女子与血指门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这一阵来,凭她观察,紫鸢心性良善,绝非到处结仇的江湖中人。因此,这回看到她肩胛骨上赫然的血指印时,无怪她如此吃惊了。
“怎么了?”
香雾蒸绕处,浴桶里紫鸢的目光在初见反应过来之前,便已随后者的视线移至自己的肩后处。
初见深吸一口气,眼珠微微一转。“姐姐,这可是你的胎记么?”她走近一步,作出好奇的模样问道。
紫鸢光洁如玉的身体微微一颤。“……是啊。”微笑有些不自然。
“真特别……从没见过这样的胎记。”初见微笑着抬眸看向紫鸢,伸手递出浴巾道,“紫鸢姐姐,给。”
次日晨。
杨朔云是被屋外的议论声给吵醒的。他醒了不久,何晏然也醒了。不过,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何晏然显然是一夜没睡好。“你昨晚怎么了?”杨朔云随口问道,“我怎么觉得……昨晚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
何晏然仿佛被电击一般,浑身一栗。昨晚在邻屋看到的一切,瞬间又重新回到了脑海。白月光——关戎背上的红指印——那灰白衣袂的身影!
继而大脑里响起的是南宫问月漠然的声音:“今晚之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何晏然慢慢摇了摇头,眼神却依旧明暗不止。
“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杨朔云原本也就随口一问,此时他的注意力早全被吸引到了外面。“哎,外面怎么这么吵?”一有了热闹,他身上的伤口好像也不疼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衣服,一边嘴里说着“我看看去”,手便已触到了门边。
何晏然耐着乏意,紧随其后亦出了门。
朗朗日光。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了门,就牵引了邻屋前面好些目光过来。“那边怎么了?”杨朔云自是毫不知情的,只管抬步往前凑热闹去,一点儿也没在意这些目光中异样的神色。何晏然则是微微一顿,稍稍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才遂上前者的脚步。
两人一走近,附近的人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人群所围那邻屋的竹门大开着,杨朔云便自然而然地向里面看去。
里面空无一人。唯有地上一滩暗黑的液迹。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
无人应答。周遭的目光只管将他俩团团包围住,猜疑、不解、漠然、看好戏……各种情愫都有。
杨朔云正觉尴尬,忽听有个浑厚低粗的声音道:“关戎死了。”
他转了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那使长棍的光头。朗朗日光,将他圆圆的光头照得熠熠生光,也将他眼中猜疑嫌恶的神色照得一览无余。
“关戎……”
“少装蒜了,你会不记得?”光头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斜睨着他说道,“就是昨天跟你比试的那个。”
“……是他?”杨朔云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一同想起的还有失败的耻辱。“他怎么死的?”
“被谋杀的。”一个女子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又一转头,发现是那位以长鞭为武器的女子。
气氛正紧张着,忽有一阵轻咳自远传来。“怎么都还在这里?”众人纷纷转首,只见一位面容如玉的青年男子正款款向这边走来。听他口气,似乎已是来过一回的了。
“齐朗前辈。”
齐朗对向他见礼的晚辈稍稍点头还礼,继而微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何晏然和杨朔云这一方。“关戎之事,清风斋已在调查之中,诸位不必多虑。倒是接下来还有多场比试,大家都已准备稳妥了么?”
何晏然这才想起今早自己还有一场比斗。
又说了几句,齐朗便遣散了众人。何晏然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踱步回屋。
好不容易将关戎之事强压下心头,何晏然在床上练习了数次吸吐,忽又心里一动,在床被下摸出那本蓝皮书来。
不过,只翻了扉页,他的手指便戛然停住了。
继而将这本书又放回原处,重新掩好床被。
唉……
他在心里深叹一口气。
眼看时间差不多,是时候奔赴和熙台了,何晏然着手整理起来。“这么早?”杨朔云问道。
“去和煕峰啊。”
“哦……对哦,差点忘了。”
话说这次比试的四个台中,只有清风、鉴水设在清峰上,其余的和熙、守义二台则设在了不远的和煕峰。其实从可住面积上看,清风算得长寒山脉中的第二大峰,仅比地居最偏的守义峰稍小一点,比长寒主峰都大。但因为清风堂弟子众多,为长寒五脉之最,因此能空留出两个试台已属不易。
何晏然此番就要先走一段山路,赶到和煕峰去比试。
“路远,你就别去了,留在这里好好养伤罢。”
“……那,好吧——那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杨朔云挑一挑眉道,“我就等着看你下一场了!”
“那是自然!”
山路崎岖,有几处还颇为陡滑,不过何晏然身手敏捷,走这么一段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和煕峰便已近在眼前了。
上山的一路都有身着蓝灰长袍的弟子热诚引路,叫何晏然的心里颇为感动。因此极顺利地,他被引到了和熙台前。
一看时间竟尚早,对手还没有到。
台前中央的一座也尚空着。何晏然记得不错的话,这次督场的应是长寒宫三大长老之一的孙长老。正想着,侧旁山路上便走下了若干身影。
走在最前的那位鹤发白须的慈目老者,应当就是孙长老本尊了。紧随他身后的两位,何晏然竟也识得,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清风堂弟子一同守在石崖缝口的那对男女:男的着淡绿衣袍,仪态从容;女的依旧以藤蔓蔽体,行步风骚。
至孙长老落座,何晏然的对手还未现身。
正纳闷这会是怎样一位人物,大试当前竟还姗姗来迟,教人好等,他抬眸只见远远地已出现了一个人影,不偏不倚,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是他。
何晏然没料到这竟又是一位面熟之人——正是那日先他与杨朔云走入石缝的少年。
那少年显然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周遭气温陡然下降。
其实何晏然本非锋芒毕露之辈,但这少年周身缠绕的戾气,教他不得不心生戒备。见那少年似要径直跃上台去,何晏然不甘落后,亦从另一侧轻身飞至台上。
恰好双双落地。
“二位且慢,容老夫先确认一回姓名。”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入正凝视彼此的二人双耳。
何晏然先转离了视线,向座中孙长老微微致礼,朗声道:“我是何晏然。”
“乔浴风。”
乔浴风?何晏然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却见对方也正看向自己,目中掠过一丝异色。
——是了,再看这举止打扮,想来必是江州乔氏后裔无疑了。
何晏然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他与现今江州乔家的乔镇江前辈曾有几分薄交。之所以提了这一句,其实还是因为碧岚城城主铁行秋迎娶乔家大女儿的事。那铁行秋算起辈分,当属乔镇江一辈,却不知怎地竟贪恋上了乔家女儿的美色,不顾世人闲话,花了重金作贺礼,硬是将那传说中的绝色女子娶进了门。再说那乔家,女儿还甚多,且据传个个都善媚术,此事一发便正好在世上落下了个“乔家女将”的戏称。
因此还真没想到,这乔家竟是有位少爷的。
而显而易见,这位名唤乔浴风的少年,绝非等闲之辈。
三十年前围剿逍遥谷的群侠,现在能成一方世家的,多少有些厉害绝招在。如此一想,何晏然心中的警惕不由又增了一倍。
面上却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恭维道:“久仰江州乔家大名,阁下先请。”
“多谢。”
乔浴风说着并不客气,“唰”挥手一旋,一柄稍带橙芒的宝剑已在手侧。
何晏然双眉一蹙,亦拔剑面指他。
“……”只听空气里刷刷几声剑响,那橙芒已然斜划了三两道,积累起一股强盛的气焰,进而直直逼指何晏然的鼻尖。“呃……”何晏然不想一开场就受到如此咄咄逼人的进攻,竟是措手不及,只得下意识横剑一挡。
这一挡效果并不大,他仍然连退数步,还险些落下台去。他方稍稍定神,又是一道凌厉剑光从面前闪过。
“铮!”这回他接招尚稳,竟与身悬在半空中的乔浴风僵持了颇久。“咿——”“呀——”咬牙加劲的声音。好一会儿,两人才均向后滑退了数丈。何晏然的后脊正好撞到台柱上。
“好!”
这一开场即赢得了台下围观弟子们的喝彩声。
连孙长老亦面露赞赏的微笑,微微点头。
何晏然的胸脯一起一伏,热血在每一寸肌肉里汹涌沸腾。看来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不可避免。他在对方眼中亦看到了同样的坚毅神色。两人俱不敢轻敌,因此台上静了许久。
其实这静也不是真静,只见一边橙光灼眼,一边银灰耀目。气场与气场仍在交锋,不过谁也没压倒谁罢了。这样的肃静斥满周遭空气,仿佛点一根火柴就要爆炸。
“呀——”
不知自谁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大喊——也许两者都有——两人一齐冲向对方,脚步之快,叫人难看真切。
宝剑剑锋在台上划过的尖锐声响先后突断,两人几乎同时一跃而起。“呯!”“当!”“当!”“当!”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台上二人已互拆了十余招。
再看座中的孙长老,亦观战目不转睛。他一会儿微笑点头,一会儿又若有所思。
“看此二人,可谓旗鼓相当。”立侍一侧的叶知秋忽然道。他正是那位身着淡绿衣衫的男子。
“唔。”孙长老顿了一顿,目光仍不离台上的两人丝毫,继而缓缓点头道,“这两位年轻人,都颇有他们父辈当年的影子。”
“知秋愚钝,不知他们的父亲都是何方英豪?”
“老夫记得不错的话,那位姓乔的年轻人,当是出自江州城乔家庄——乔镇江的膝下。想当年群侠围剿逍遥谷,那乔镇江也是诸豪中的一位,不过当时光芒集聚,他的剑法也不过居于中下罢了。今日见他小儿,那招‘长虹贯日’倒有几分青出于蓝的味道。”
“那另一位呢?”
“这另一位的父亲,也算是我的老相识了,名曰何寒彻,现在大约还住在卧阳城吧。”孙长老的目光变得幽长,似穿回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顿了顿又道,“这位,在当年也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不过逍遥谷一战后不多久,他便金盆洗手,宣言再不涉足这世间恩仇怨事了。”
“这是为何?”
孙长老摇头道:“当年我也不解其意。依其声名,完全可以独立显赫一派,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我倒有些明白了。”孙长老叹道,“这时间诸多明争暗斗,教人心力交瘁。何寒彻那老儿,定是看透了这些,才选择了这条与世无争的隐世之路。”
“那现在,他为什么还派自己的儿子来参加长寒试呢?”
“这……老夫也不甚清楚。”
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回台上,只见此时战局早已陷入白热化,交锋剑鸣不断——
“呯!”“当!”
两剑交错,又是谁也不让谁。何晏然将剑向上一挑,乔浴风被迫一仰,随即旋身猛出一脚。何晏然早有防备,敏捷闪过,继而抄剑一跃,直扫他柔软的脖颈。
一丝鲜血从乔浴风柔软的颈部渗透出来。他顾不得伤血,交叉快挥几剑。纵何晏然一一挡过,仍被逼得向后退了数步。
右脚后跟忽然一空。
“呃……”何晏然低转头一看,只见脚下碎尘正哗哗落下台边。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抬头,只见乔浴风的身形近在咫尺。胜利的笑容早已悬挂在他高扬的唇边。
他的手中橙芒刺目,宛如火焰灼烧,直直冲着何晏然的胸口刺来。
“呀——”
哗啦啦……
泛黄的纸页。龙飞凤舞的笔迹。墨香。
文字……图绘……一招……一式……
深深吸吐……
“呀——啊——”
更大的吼声,自决眦欲裂的何晏然的胸中发出。与此同时,乔浴风剑上之橙芒似被这一吼压下,光芒黯了好些。
“这……”四下俱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