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天，正好是星期二，梅一朵有晚自习，傍晚时分，有半数的家长来接孩子回去过节吃团圆饭，来的时候，每家都给梅一朵和数学、外语老师各送了一盒包装精美，印着某某宾馆字样的月饼。
生活老师接了剩下的不到二十个孩子去食堂吃晚饭后，梅一朵拣轻的先提了几盒去办公室。走廊里，碰到六班班主任王子航，也提着大大小小的月饼盒，步履艰难地走着，俩人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几声。
一班班主任朱老师已经端了饭在办公室吃了，见他们俩走进来，嘴巴赶忙从芋头炖牛肉的汤碗里抽出来，上唇边缘一圈灰白的芋头糊糊，她没法看见自己可笑的模样，反笑梅、王二位：哪里来的小商贩？走走走，这里不准推销月饼！
梅一朵看见朱老师周围一盒月饼也没有，有些得意：这些家长也真是的！送这么多，开食品店都够了！
王子航说：朱老师我家在外地，这些给您带回去吧，我教室里还有。
朱老师仅仅让嘴角肌肉扯动出一个面积极窄的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家长也送了我好多，我都返回去了。见王子航很惊讶的样子，她继续解释：这个家长送的，我就返给那个学生了，我跟他们说，第一个中秋节，老师特意送给你们吃的，一定要带回家的。
梅一朵问：那些家长未必不知道你是拿了别人人情的还人情？
朱老师给了梅一朵一个面积更窄的笑容：你未必不知道他们也是拿了别人的人情送人情？他们家里多的是呢！你仔细看看盒子边上的印子，不晓得在好多汽车后备箱里、好多人家里蹭过呢！今天都十五了，真心送礼的，初一就开始了，你初一收到了么？初二收到了么？初三收到了么？十四收到了么？没有吧？你到商店去看看，月饼已经开始打折了，明天半价都没人买了。
王子航说：天呐！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受贿”呢？我还想亏得我分到这样的学校了，我那些分到普通学校的同学，虽然是教初中，也没听说谁收到这么多礼的。
朱老师继续保持她嘴角的窄笑：礼呢，当然是我们这样的学校收得多，但是你要想这些家长有多尊敬你，那肯定不如普通学校那么尊敬，这就看你要哪样了？
梅一朵不解：不是说，要进我们学校教书，比高考还难吗？怎么反倒不如普通学校那样受尊敬？未必是因为家长们的素质或者是地位高？那我也不觉得啊。
朱老师收敛笑容：岂止是比高考还难，今年应聘考试的时候你们注意没有？有几个考场？17个考场！每个考场40人，你算算，好多人？结果呢，只招了9个老师，我们当年进来还严格些，这不是我们的素质问题，你们没听说过一句顺口溜，专讲我们这样学校的。
王子航和梅一朵的头同时摇了摇。
朱老师上唇边的芋头糊糊这时候已经结痂，她可能感觉到了干痒，食指擦下，在眼前看了一秒钟，又配合大拇指抖到地板上，如此有三，方才开口：家长是上帝，学生是皇帝，老师是奴隶，生活老师算个屁！
梅一朵立刻联想到了那天的“晚宴”，不禁喉咙干涩，将月饼撂到桌下，牛饮了一杯水。她给丈夫罗伟林打电话，要他到学校来把月饼拿了送到她娘家去吃晚饭，丈夫回答说，昨晚就听她讲要上晚自习的，早约好了他学校几个单身汉打麻将。梅一朵也不坚持，她知道丈夫和母亲是互相看不起，所以听丈夫这么说，也只怪了一句：你那么喜欢跟单身汉玩，干脆离了我做个快乐单身汉算了！
就挂了电话。
跟丈夫打完电话，梅一朵见朱、王二人已经出去，就抽出学籍册翻到刘卅那一页，考虑是不是给他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拜节，又想起了那句顺口溜，觉得自己真的要自重，可是这罗伟林太不懂自己的心了，中秋夜，团圆夜，人家千里万里都要赶回来团圆，可是他却跟单身汉打麻将，这一打肯定就到了半夜，晚自习回去又是孤零零的，这属于诗人情人的中秋夜，如果自己有个像刘冬明那样的丈夫陪着吟风弄月，那该何等美好啊！她拿起了改作业的红笔，想着刘冬明在推杯换盏的酒席旁看短信的样子，套了《月中行》的曲牌，填了一阕中秋祝词：
中秋无月雨雾笼，绿水映霓红。三杯两盏夜已深，醉面似芙蓉。一则消息人不远，明灯下，婵娟似共。桂子初湿香更重，一朵祝福浓。
一气呵成之后，梅一朵将自己化作局长、局长夫人、校长等几个身份，将词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大方得体，对有心人来说，也蓄含深意。于是，整个晚饭时分，她都在发短信，给领导，给每位家长，给朋友，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她才收起了已经发烫的手机走进教室，居然忘记了吃晚饭，也不觉得饿。
从打晚自习铃开始，调成震动的手机就在裤口袋里颤抖不已，梅一朵没有心情给剩下的孩子做互动教学，刚学会的几个拼音字母也经不了几抄，她要孩子们把往年一家人过中秋节的情景画下来，涂上颜色，自己就站在教室后门的角落里，不断翻看家长和朋友回过来的信息，却总是没看到自己期待的，只有局长夫人无限简约尊贵的“谢谢，中秋同乐”几个字，对她的思念起了隔靴搔痒的作用，不过没有几分钟，这不痛快的搔痒就幻化为痛，“同乐”两个字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她苦涩的想象中，局长夫妇此刻不知何等快乐。
梅一朵走到刘卅身旁，看到他画的是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月饼，天上一个鸡蛋形状的月亮。
另外的孩子都说画完了，梅一朵要他们交上来，一一看过，大概都如刘卅画的内容，只有两张特别，一张是伍大洲的，另一张是张立奇的。
伍大洲画的是一个大男人指着天上的圆月，一个小男孩儿抠着脑袋，脑袋的上方满是问号，问号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四分五裂的字：十五的月亮十六元？
梅一朵想这肯定画的就是他们父子了，不过问号代表什么呢？是不是他不会写“圆”字？那么自己趁机教他写罢。
结果从伍大洲那里得到的回答是：那天我爸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元”，我，我，我就想，十五的月亮怎么这么便宜呢？
梅一朵笑醉，告诉他应该是圆溜溜的“圆”，不过她心里认为，伍大洲的误解，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解构主义风格。哈哈，以后自己可以给朋友们出脑筋急转弯：十五的月亮好多钱一个啊？
张立奇交上来的其实只是一张白纸，上面有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使得原本平展的纸上出现了一个灰白嫩软不规则的圆影，像雨后的夜空裹着水汽的月。
梅一朵不知道这纸上的不明液体是张立奇喝水掉的水滴，还是思亲思故乡的泪滴，甚或是不会画画急出来的汗滴，她抬眼看向张立奇，他正在接生活老师刚送到他座位上的月饼和牛奶。生活老师走开之后，梅一朵看清了他红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发软，走了过去，蹲到张立奇的身旁，贴了贴他的脸，轻轻地说了句：宝贝儿，节日快乐，晚上做个好梦。
梅一朵转身走到讲台上站定的时候，发现被张立奇咬了一口的月饼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了，他两手紧紧握着牛奶瓶，吸管还没有插上，脸红红的，正吧嗒吧嗒掉着大颗的泪珠。
室内广播开始了晚间的播音，今晚的序曲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教室里，满是孩子们咀嚼月饼的声音，吸溜牛奶的声音，低声说笑的声音，课桌椅滑动的声音，梅一朵觉得，广播里叮咚而出的钢琴声，这一片高贵而宁静的忧伤，被孩子们的喧闹所抵制，就像冬日里高悬壁上的挂式空调喷出的热空气，怎么都下不来了。
小学的时候，梅一朵学过《月光曲》的课文，那时候自己的老师上语文课，就是教几个生字，背一篇课文，甚至连贝多芬何许人，老师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梅一朵所学到的《月光曲》的来历，就是课文上介绍的：好心的贝多芬，在洒满月光的夜晚，为购不起他音乐会入场券的盲姑娘，上门演奏了美妙的曲子。
老师那时总结的中心思想是：我们要学习贝多芬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学习他即使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也永不自满、戒骄戒躁的好品德。
大学的时候，她才知道，诞生于两百年前，伟大的《月光曲》，原来是叫《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小学课文里的讲述，原来是作不得数的传说。
真相是，触动贝多芬创作的，并不是皎洁如水的月光，而是贝多芬与朱丽叶？琪察尔迪第一次恋爱失败后的痛苦心情。朱丽叶是伯爵的女儿，两人真诚相爱，因门第的鸿沟，又迫使两人分手。贝多芬在遭受这一沉重打击之后，把由等级制度造成的内心痛苦和强烈悲愤全部倾泻在这首感情激切、炽热的钢琴曲中。
今晚这首应景之曲，勾起了梅一朵要做一个与时俱进的现代教师的责任感，她记起刘卅和班上另外几个孩子是从小学钢琴的，于是她对着乱哄哄的教室对口令：谁是我的乖乖崽？
孩子们马上坐好：我是你的乖乖崽！
安静逼退了喧笑，渐入尾声的钢琴奏鸣曲沉入清澈的空间，像一群漂亮的金鱼游入水草的深处，余音袅袅，波光粼粼。
钢琴曲结束后，梅一朵飞快地关了广播，问：刚才广播里放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曲》，有谁知道贝多芬？
伍大洲抢先举手，梅一朵点他站起来，他张开缺牙的嘴巴笑说：贝多芬我听我姐姐说过。
梅一朵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伍大洲摇头晃脑转述：贝多芬，背多分，我姐姐说，背的东西多了，考试就得很多分。
生活老师，以及班上剩下的同学都笑了，笑声里有个学过钢琴的女孩儿在争辩：不呢，贝多芬是我们钢琴老师的老师呢！
讲台旁，高高在上的梅一朵老师哑然失笑，一句古词乘虚而入：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能说？
晚九点，学生就寝铃声准时奏响，梅一朵依然没有收到刘冬明的回信。
下了晚自习的同事们急匆匆地将讲义往桌上一丢，就跑上校车与自己的朋友亲人去享受中秋节的“余韵”了。
只有梅一朵老师还在装模作样地改作业。
估摸着校车开走了，她才放下红笔，最后瞟了眼桌上的手机，将它调至震动加铃声，放到校服裤口袋里，又在办公桌边的一堆月饼礼品盒里，选了四盒印着五星级宾馆名称的，准备出了校门坐出租车送到娘家去。其实校车中，有去她娘家凤码头的路线，她记得开学第一天只有自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校车的感觉，她不想再被人偷笑，才如此行事。
还有什么比面子更重要的呢？
门口竟然碰到了让她惦记了半晚上的刘冬明，和他一家子。
梅一朵顿时吓飞了魂魄，魂魄飞到半空中，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情状—手提多盒月饼，像个推销失败的小贩，行走在中秋夜的麻风细雨中，疲惫，委顿。
本来教育局长刘冬明与妻子金章，同管教科文卫的于凤鸣副市长一起晚饭，饭后，两家又一起打牌，不料一局未完，于副市长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某领导喊她去有事，就只好散了牌局。牌局散后，俩人觉得没有月亮的中秋节，如果儿子还不在身边，四目相对，必定秋愁无限，便决定赶快接回儿子，好应中秋夜、团圆夜的景。
就在校门口碰到了提着沉甸甸四盒月饼的梅一朵老师。
刘卅偶遇梅老师，兴奋如久别重逢：梅子妈妈！梅子妈妈！老爸快停车，那是梅子妈妈！
刘冬明便将刚发动的车在梅一朵身边停下，按下车窗，轻声道：梅老师。
梅一朵转头，看见车里面刘冬明微笑的英俊面庞，顿时魂飞魄散。
刘冬明说：上车吧，我们送你回去。
后座上伸出了局长夫人的头，她也微笑着，却笑得暧昧，眼睛盯着梅一朵手上大大的四盒月饼。
梅一朵边尴尬地朝局长夫人点头致意，边对刘冬明说：不了，我回娘家，在市中心，不和你们顺路，你们先走吧。
局长夫人却文不对题地说：刘冬明，我说了带盒月饼给梅老师，你要我莫多事，你看，别的家长都比你这个局长懂事得多！
刘卅怕梅一朵不上车，下车使劲儿拽梅一朵的手，硬是将她拖到副驾驶座上坐下，自己又很自然地在梅一朵的腿上坐定。
局长夫人喊自己的儿子：卅卅，坐到后面来，别挤了梅老师。
刘卅却说：我觉得不挤啊！
刘冬明将车发动：梅老师娘家住在哪里？
梅一朵马上想到了那日晚宴上，贵妇人们含沙射影说自己“梅花香自苦寒来”，当时自己没来得及出言反驳，再加上他们说到了局长夫人的叔叔，是省里组织部的一个高官，梅一朵也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是寒苦的出身。
但是现在，形象如此败落，再不挽回，就永远没救了。
好在梅一朵毕业后在电视台有过三年的编剧经验，此刻她不动声色地说：我娘家啊，在桐荫路9号。
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桐荫路9号是军区大院的所在地。
果然，局长夫人马上提问：梅老师的父母是军人？
梅一朵叹口气道：可惜我爸爸在要提副军职那年，不幸病故了。
其实她说的是她一个高中同学的家世。
如梅一朵所料，车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三个大人各怀心思，只有刘卅同学思无邪：梅老师，你的身上怎么有牛奶糖的香味儿，爸爸你闻到了吗？
车在桐荫路9号门口停下，卫兵向他们庄严敬礼。
梅一朵老师边下车边说：时候不早了，登记挺麻烦的，你们走吧，雨也停了，没事的。
刘冬明将车拐了拐停在门侧的路边。
局长夫人从后座上递过梅一朵老师的四盒月饼，梅一朵看到她的眼里多了一份尊敬。她接过局长夫人递来的前两盒，说：剩下的这两盒给卅卅吃吧。
局长夫人本来想说，我们家里多的是，但不知是被军区卫兵的威严所慑，还是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女老师生出了怜悯，她转而道：这怎么好意思！
梅一朵老师将后座门潇洒地关上，走到副驾驶的位置，冲刘卅说：卅卅，你今晚表现很好，这是梅子妈妈给你的奖品，你接受吗？
刘卅骄傲地转对刘冬明说：老爸听到了没有？我表现很好呢！
刘冬明说：你是好孩子，那，梅老师，谢谢你了。
梅一朵老师挺直身子，像个将军一样，冲刘冬明挥了挥手，就将他的车与之前的种种委屈，一并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