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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亮影响潮汐,同样受它影响的,据说还有人体的体液,古语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最初的出处,就是指月亮的“朔”和“望”对人体生命体征的影响。

梅一朵和盛冰冰的情谊,类似情同姐妹、互相影响的月亮和地球—梅一朵跟盛冰冰走得近,俩人每月的例假也提前推后地调到了同一天。现在盛冰冰失恋,梅一朵也跟着进入了这种“磁场”。

在盛冰冰的哥哥家里,梅一朵藏身二楼回廊大盆景的后面,轻轻拨开藤蔓枝叶,俯瞰大半个一楼的客厅,她看到刘冬明跟夫人相处的真实情状,完全不像他给自己描述的那样:

“没办法,尽一点义务,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肯定不需要她,只是孩子最需要的还是她。爱你是肯定的,对她,算有点亲情吧,是两个层次,无法沟通,不像我跟你……”

梅一朵看到,盛校长向客人介绍局长和夫人的时候,他主动把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把她往前推出了小半步,她回头柔情蜜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很默契,很恩爱。

梅一朵想到,丈夫罗伟林带自己会他的朋友,从不主动介绍自己,有时候被别人点拨了要介绍,也总用他们山区的叫法,说“我婆婆子”,羞得梅一朵只想钻地缝。

梅一朵看到,他们的儿子,给他端来奶油蛋糕的时候,他让给她吃,还扯过纸巾仔细对折,笑着为她擦唇边粘的点点奶油。

梅一朵想到,丈夫罗伟林喊自己和他的兄弟出去吃饭,都是那种又脏又旧的廉价馆子,像凤码头一样,油烟辣酱的气味混合着吃客的杂味,还没进门人就被气味灌饱,而饭桌边,丈夫罗伟林,总是用手掌的下半部分用力地擦油嘴,噗地一口痰吐很远,完全不管梅一朵的感受。

梅一朵看到,伍海洋扮作圣诞老人抛撒红包的时候,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去抢,去捡,他们俩在旁边指着伍海洋说着,笑着,好像有讲不完的话。

梅一朵想到,丈夫罗伟林,工作日早出晚归,归来往电脑前一坐,打游戏。休息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就出去打麻将,偶尔不出去的一日,俩人也无话。看到梅一朵不写东西的时候,就走过来,扯她的手,解她的衣服,和她做爱,而做爱的过程中,他连兴奋后的呻吟都不肯多显露,身子一翻,倒头便睡。

梅一朵看到,他们的儿子将抢来、找来的红包交给他,等会儿一个,等会儿一个,他都悉数转交她。

梅一朵想到,走进婚姻里,自己都没用过罗伟林一分钱,还经常要贴补他,贴补他老家父母。

梅一朵看到,他的老婆将红包偷拆开,抖出的百元红钞,都在五张以上,他的老婆用膝盖轻碰他,贪婪而兴奋的眼神示意他看,他用手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收起来。宽容而温存。

梅一朵想到,丈夫罗伟林每个晚上回来都要自己,自己不给,他就生气,用力地把被子扯过去,把梅一朵的枕头抽掉,跑到洗手间,大声地咳嗽,吐痰,恶心自己。

……

梅一朵的心好像丢到了洗衣机里,不由自主地被翻卷、抽甩,她肉肉的下唇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音乐响起来了,一楼错层的大客厅里,高一点的那半层上的餐桌被撤去,人群端着酒杯走到下半层来,那里就成了舞台,学校里一男一女两个舞蹈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到了台上,乐曲换成了日本国的国歌,俩老师挥摆并拢的手掌跳樱花舞。

那几个日本上田学校的孩子忽然跑了上去,同舞起来,“台下”掌声欢呼声响起。

梅一朵看不见刘冬明等人了,也融不进这欢乐的气氛里,她鼓励自己,下去吧,下去,既然学校舞蹈老师能来,我来了不也很自然吗?

犹豫着,舞台上又换了一个丰腴窈窕的女孩子敲着手鼓上来了,是维吾尔族的装束,以蜜枣红为主色的短裙子,随着她旋步的加快,飘到了臀部以上,是很美丽性感的腿和臀,梅一朵看到她的星眸也在乱转,风情万种。

这女孩子不面熟,不知道是学校中学部新来的舞蹈老师,还是去歌舞团请的演员,她的身材酷似自己的,却还这样轻盈活泼,魅力四射。

梅一朵想起了刘冬明给自己讲过,她首次去他的办公室,穿着红色短裙,太阳一样烧灼了他的心。而现在他会不会对这个红裙舞女产生同样的感觉?梅一朵自信心丧失大半,她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没有刻意地打扮过,不敢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中推出自己。

梅一朵进到盛冰冰的房间,用她的化妆品修饰了面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不满意。

又脱掉学校每人一件的藏青羊绒校服长大衣,她觉得自己还是普通了。

又脱掉粉红的羊毛衫,里面是低领的黑色长袖紧身保暖内衣,这下曲线倒是毕露,可是,又不太正式,她看见盛冰冰的床头躺着一条蟹绿和宝石蓝相间出图案的流苏大披肩,就把它披上,又把高束的长马尾披泻下来,镜子里就出现了端庄典雅的形象,如果自己莲步轻移地下楼,应该会对大家形成不一般的视觉冲击。

可是,直接这样下去不是唐突了吗?怎么办,给盛冰冰打电话,要她上来吧,拨通之后,盛冰冰的手机却在电脑桌旁响起。

她焦急地来到可以观望到一楼“舞台”的回廊边,舞台上却出现了刘冬明正敲着手鼓,跟那女子在同跳新疆舞的景象。

他是多么的风流倜傥、多才多艺,梅一朵见识过他的文才,见识过他给学校活动题词的书法,还有他挂在家里墙上的文人小品画,现在,她看到他居然舞姿也这般潇洒。舞姿潇洒,他还从没有在自己面前露过半句,如此低调,要她怎么爱他爱得完?

梅一朵看着他们旋转,旋转,自己好像都要被转晕。

刘冬明和新疆舞女孩忽然一个对视,梅一朵似乎看到了金属撞击后四溅的火花,她凭此确信刘冬明已经被这女子魅惑了。怎么办?怎么办?放弃吧!放弃吧!可是,又怎么甘心?!

新疆舞,新疆女,新疆女,新疆舞,这两个词在她脑里盘旋、盘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拧成一把雪亮的双韧剑,深深刺进她的心窝。

她无端地想到这新疆舞源自古时的胡旋舞,又无端地记起了白居易的《胡旋女》,合着节拍,俯瞰楼下情欲旋涡里的一对,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吟: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

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梅一朵想,这女子,会不会成为刘冬明的“杨贵妃”呢?那个伍海洋,亏他想得出抢红包的环节,这不是拉局长下水吗?他不就是如当年唐玄宗身边的安禄山般的人?

不行!自己要保护他,要提醒他!这生死存亡之际!

这时候的梅一朵,又被一股凛然的大气充塞起来,仿佛自己是纪检书记、组织部长,正挽救有前途的后备干部于危途。

她回到盛冰冰的房间,打开电脑,敲出这首诗歌,打印出来,她想找人,找机会送给刘冬明,让他去悟。

捏着诗歌出房门,正碰到盛冰冰端了杯果汁过来,梅一朵又跟着她回到房中,把诗歌给盛冰冰看,急切道:求你把这诗歌给那个人,你就说,你表弟在楼上做作业,不知道这诗歌的寓意,请他这大才子上来帮忙。你就在下面跟他老婆说话,我只见他几分钟,说两句话,就两句话,好不好?

盛冰冰审视着梅一朵的打扮,又看到她的脸被情热灼得通红,黑眼睛里火苗幽幽,知道自己若不这样做,面前的这女人恐怕真会被烧为灰烬了。

盛冰冰叹声气,接过梅一朵手中的那页诗歌下楼去了。

盛冰冰走后,梅一朵又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的装束,设定又推翻了几次开门见刘冬明时的动作和表情,还没找出自己最满意的,就响起了敲门声。

梅一朵怕别人看见,更怕迟一秒钟刘冬明便会被命运的魔术师变走,她飞快地跑过去,拉开门,让进他,又把门反锁上。

刘冬明见是她,无限惊愕,花两秒钟镇定下来之后,强压着声音质问梅一朵:你都告诉盛卫国他妹妹了?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不是?

梅一朵说:我没疯,是你陷入迷魂阵了,你忘记你的身份了—

刘冬明不接梅一朵的话,眼光里含着杀气,继续问:你讲,你都跟他妹妹讲什么了?她刚说要跟我老婆聊两句,你是不是指使她去告诉我老婆什么?

梅一朵重又气愤起来,故意说:告诉了又怎么样?反正又不是捏造的!

刘冬明的脸涨成了铁锈红,他把那页打印着诗歌的纸狠狠地高扬起,又狠狠地扔向梅一朵。那页写着《胡旋女》的A4打印纸,从刘冬明的头附近,“胡旋”了直径183公分的路程,“呲”地叹息了一声,跟梅一朵的泪珠一起,同时落到地上。

刘冬明走了。

梅一朵呆立着,脑子里蜜枣色短红裙还在胡旋着。

屋外,孩子们欢呼:下雪啦!下雪啦!

梅一朵揩干眼泪,扯下盛冰冰的披肩,穿上校服的羊绒大衣,从侧门溜了出去。

她在南山别墅群里来回走着,北风刮得凶,又冷又硬,像梅一朵的心境,而雪花飞得密,又轻又柔,像梅一朵的心绪。

当她走到双脚发痛的时候,南山别墅路边停的一排小车上,都穿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衣。梅一朵就着路灯,用手指在每一辆的引擎盖上都划破冻雪写上大大的四个字:圣诞快乐。

当她走到双脚麻木的时候,来到教师村楼下,这边停的小车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她又一辆辆写过去:离婚吧。

这时候她想离婚,她要在自己离婚之后,马上再找别人结婚,要么找胜过刘冬明的,气死他,要么找比自己的丈夫更差的,恶心死他。

当她顶着满头白雪,将教师村所有的车头车尾都写满“离婚吧”,再沉重地爬上六楼,来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盛冰冰捏着自己的手机,来回跺着脚,口里呼出一串白气,站在门口等着她。

她投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连每月的潮起潮落都同步的俩姐妹,为了相同的感情重创,流下了相同的泪水。不到一个月,她们的脸上,又同步出现了内分泌失调引起的青春痘,一颗又一颗,此伏彼起,使人联想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这样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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