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怎么样？我讲个故事。90年代台湾的经济发展很好，发展科技行业，邀请在美国的顶尖的学者到台湾建研究所，买最尖端的仪器设备，在全世界招聘研究人员。我认识其中一些人，有一个在“中央研究院”兼了所长。我问他怎样，他说，我们内部完全是按照美国的方式管理的，一离开研究所，接触外面那种官僚气息，就不行了。在美国的研究所，我的儿子儿媳都在美国做研究工作，在硅谷做，在大学做，现在每年回来讲学，他们的研究所里没有等级观念，对学者和教授都是直呼其名，彼此都是以名字相称，讨论的时候不论年轻年长和资历，都有发言权，可以随便讲话。这就不同了。因为每一项研究竞争很激烈，一有研究成果就要发布，先发布一小时都是领先。在不断的强大竞争下，每个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都出来了。为什么70%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都在美国？就是这样一个自由制度。这些东西搬到中国来有什么不好？
所以，归根到底人要解放，要培养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公民，从小就不要让他读《弟子规》之类，从小就要尊重他，当他是个独立人，什么都跟他商量，那他整个精神就不同了。所以我认为制度层面不能含糊。
回过头来，我们传统文化里面就有问题。问题在哪儿？要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必须要读一下西方的经典，要看苏格拉底、柏拉图那些东西。比较一下，同样的轴心时代，他们的水平怎样，我们的水平怎样，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和我们春秋战国时代的相比怎样。要这样比，不要盲目自大，关起门自吹自擂。人家十七八世纪解决的问题，我们二十一世纪还在艰苦奋斗，还说这是新思想。要命啊！
人家那是多少世纪以前的事了。
最近我跟一些人争论孔子的问题。孔子在世界历史上有地位，他是一个教育家，而且是伟大的教育家，他对伦理思想也有贡献。
但要说他是世界最伟大的教育家、伦理学家，就不要这样讲，要讲就要先对比一下，同一时代，其他国家，和人家比怎样。最少在教育思想上，孔子是灌输式的，提倡尊师重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假如离开老师就“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是这样教导的。
孔子虽然讲过要举一反三，但跟苏格拉底的教学方法完全不同，苏格拉底就提倡不断地怀疑，不断地辩论。特别后来，儒家的四书五经变为中国的基本教材，就完了，中国人的知识面就被限制了。为了我们转型一两百年还完成不了？就是这样，知识基础太差。人家中世纪的教育有“七艺”，我们光知道西方有宗教法庭，有异端审判，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有保护学术自由的一面。他们的教堂，警察和暴力不能进入，就能够庇护异端，《巴黎圣母院》就讲到这样的情节。而且修道院内部，也有为学术而学术的传统，如辩论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之类，各种看似无聊的辩论，里面是逻辑学的训练，西方的中世纪教育就有逻辑学。中国文化的弱点就是不讲逻辑，没有形式逻辑理论。拿古希腊的几何原本跟中国的数学比一下，我们说中国的圆周率是了不起，但《九章算术》都是讲具体方法，没有上升到一个理论高度。这些弱点要不要正视？
作为现代公民，我们很客观地看看，中国有什么好东西。有些东西是不能现代化的，唐诗宋词元曲等，这些绝对不能现代化，只能保护。这些就传承下去，永远要保护。但作为现代公民，我承认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辉煌的成就，另外，我不回避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不足。那样的话，胸怀就不同了。现在为什么还要拼命讲这些常识呢？因为有些人在玩弄一些权术，想将中国文化搞成文化民族主义，变为抵制现代文化的一个思想堡垒，那样中国人就自讨苦吃了，思想文化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其实现代文化就是这样，不外乎自由交流自由讨论，错误的让大家识别，好的不管哪个国家的我们都要。
我就先讲这些。有什么大家可以提问。
交流部分
问题1：您的演讲对我们追求真相大有帮助，我赞同您，我的问题是，如何在全球化的环境中标识一个中国人？
答：这是一个很活的问题，不是现在提出来的，1935年有十位教授在国民党中宣部支持下发表了一个《中国本位文化宣言》。他们提出，现在我们看到，没有本来意义的中国人了，因为不再是中国原来的思想了，所以文化意义上已经没有中国人了。现在又碰到这个问题，这个很有鼓动性。
中国人的特点在哪里？我想有个根本的立场要先解决，文化究竟是为人服务的，还是人要为文化殉葬？我们讲，人是根本的，人的幸福是根本的。作为中国人，只要幸福，还有整个国家发展了，就可以了。管你是什么文化，只要对我们整个国家发展有利，对人民的幸福提高有利，对人的独立精神、创造精神，对精神世界的提高有利，就可以吸收。
有一个这样的口号“复兴中国文化”，这个口号错了，应该是“繁荣中国文化”。因为一个学者或公民，在文化上要有所创造的话，就要利用全人类的资源。至于哪些资源，不要理，他自己会找。每个公民，不管是思想家、学者，他应该用什么资源，应该创造出什么，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用去指导他。一指导就把他限制住了，让他手脚和头脑充分自由，他就能创造。假如中国在22世纪出现一大批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出现比孔子、老庄还要伟大的思想家，在全世界得到公认。现在影响世界的罗尔斯的正义论、诺切克的理论，全世界都受影响，中国为什么不能出这样的思想家？只要出这样的思想家，他利用中国的传统文化，或者将其他国家的文化都吸收进来，管他干吗？只要中国出现十个二十个这样的人，影响世界走向的科学家大思想家，中国文化就繁荣了。要是中国能出大艺术家，使中国电影在全世界风靡，使世界都像我们现在看进口大片一样追着看中国电影，有什么不好？所以我认为，不要强调什么主体性，而是要强调中国人的创造性、创造精神。中国人将来会怎样，有什么特征？不知道。让他自由发展。文化是自由更新和自由传承的，这样到将来，广州人还会很热烈地过春节，很热闹地去看龙舟，有什么不好？但也可能大家都烦了，根本不想过春节，就想有几天假全世界地玩，现在年轻人恐怕更喜欢这样。这个不知道，将来自由发展就行了。把这块土地变为全世界最向往的地方，最愿意留在这里生活的地方，那就行了。为什么中国人就一定要口口声声地念孔子怎么说，孟子怎么说？但不等于孔孟的一些好东西我们不传承。我们在中学的课本里就应该将这些内容编进去，让他知道要培养浩然正气。这样就很好。
问题2：想追问一下，您这样说，会不会对人对自由过分的乐观？我们常常争论关于自由的问题，孙中山把西方的自由观来了个大的改造，到后来变成了民主集中制，把自由都回避了，变成了集体的自由。以至于靠国家力量对自由的宣传，大家都理解得不到位，几乎变成了自由和规矩的结合。但您的说法在这样一个国度中会不会过于乐观？因为我们中国传统对秩序是有情结的。有没有这个问题？
答：我想这是一个误解。首先一个前提，现代社会在各国都是大同小异的，其中很重要一条，它是一个法治社会。要有很严格的法治，所谓秩序就体现在这个地方。不信到香港看看，在地铁吃东西罚一千，大街扔垃圾罚几千，你敢吗？这就是秩序，对社会必要的，对保持公共秩序必要的，通过法律来规范。现在香港所有公共场所都是禁烟的，有些朋友说要命啊，整个校园都不能吸烟，太惨了。没办法，它就是这样。对个人自由好像有限制，但这是保证公司秩序和公共福利必要的。有了法治，这些都不成问题，比那些所谓传统的东西更好，是不是这样？
讲到刚才提的第二个问题，现代社会的要素在哪儿？首先公民自由，这是最基本的，然后一定是法治社会，一定是民主社会，要有民主素养。还有其他各个方面，我没想清楚，一下子概括不了。
问题3：现在的人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如果对他启蒙应该有哪些？
答：启蒙的一个核心就是理解现代社会是怎么运作的，一个现代公民有什么权利和义务。我想这是核心。你要做的话，就要将现代社会的一些经典性的文件让他们好好看。包括《自由大宪章》以下的各种各样基本文献，包括英国的《权利法案》，美国的《宪法修正案》，主要是人权法案，法国的《人权宣言》，到1948年联合国的《世界人权宣言》，最好还有后来的两个人权公约。我想应该普及这些知识，因为世界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而且一点儿也不离经叛道，因为中国政府签署了这些文件，有些已经如社会权利公约批准了，政治权利公约到现在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但已经签了字，签字就表明中国认为它的原则是对的。领导人一直都说我们会尽快批准，目前条件不够，我们正在创造条件。十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创造出足够条件。再过十年又怎样？在学校里进行教育就要提前，将中国政府认同的基本原则让大家知道。我感觉看了这些资料以后，他就知道现代社会应该是这样的，是非标准在这里。《论语》
不是标准，《论语》在古代有贡献，而作为现代人应该知道，现代社会的是非标准在这个地方。
问题4：我在公共管理学院教了两年西方政治哲学史，有一个比较疑惑的问题：在西方政治制度史上，自由、平等、博爱等恰恰产生在法国，以整体的形式提出来。但是在目前，法国的等级制是西欧国家最严重的，法国的文化和我们目前的文化就组织文化而言非常相像，政治权威，等级分明，这方面，我在想，我们的口号理念、我们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怎样才能影响政治系统？
答：第一，我先说明我对法国没有系统研究，有些东西我会知识不足，解释得不够彻底。第二，根据我现在的认识，我感觉，法国的等级制可能表面上的比较多，实际上还是自由平等的。有些人以能保留一些贵族的称号为荣，有这种情况，但这都是形式上的，基本的东西还是比较自由比较平等，大致没有问题。所以有些政治家来自草根，不一定是精英阶层才能充分发挥作用。
另外也要考虑到法国文化传统的影响，它原来就是个等级制很分明的国家，那些会有影响留下来。那种“左”的传统，革命的东西，用激烈的形式去推翻那个社会，常常会有反作用，比如认为社会很动荡，就会怀旧，要恢复帝制。法国是在1871年以后才稳定下来，在稳定之前的几十年，那么激烈的革命，雅各宾专政，造成的后果，是拿破仑结束革命以后还有帝制复辟。虽然是形式上，其实是对极端措施的反弹，在法国社会的生活里面会打下一些烙印。再一个，后来法国的一些发展我感觉有些不好，就是好走极端。特别“二战”以后很明显，一方面有戴高乐政府专制的一些做法，思想界受苏联影响很厉害，所以雷蒙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的反思，很值得重视。
在中国这样的反思还没有，其实中国也需要这样的反思。苏联的历史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大弯路，它所造成的影响，负面的东西，我们面临彻底的清算。而我们在这方面做得很不够。我现在还在上课，给学生规定的参考书有《共产党宣言》，也有恩格斯的《法兰西内战导言》。同时，最后还有苏联最后一任中宣部长雅各夫列夫的《一杯苦酒》。就是说，在思想文化上有些问题要澄清。中国人受苏俄的影响很重。《共产党宣言》中讲，我们共产党人，全总理论归结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后来苏联的问题、中国的问题跟这个有很大关系。苏联的新经济政策，就是发现消灭私有制不行，马上实行新经济政策想挽救，但是经济情况好一点，又回去搞公有制。结果大批人死亡。苏联反对私有化是政治上镇压，大肃反，饿死几千万人。中国为了摆脱这些东西就改革开放。你看改革开放跟《共产党宣言》的基本观点，是不是纠正不适应新的历史阶段的一些东西？现在就是说，改革开放的路不能往回走，不能像苏联的新经济政策一样只是临时措施。不能临时，就是正轨，要回到正轨。
这个是不是等于说《共产党宣言》没有贡献？不是。它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个正义的呼声，那时它抗议资本主义的黑暗面，指出它很多不对的地方。有批判这个社会才能改进。我们要继承其中好的东西，对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东西、历史证明是错的东西要敢于正视。我想这样就会比较好些。
问题5：中国包括一些东亚国家，日本韩国等，都是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的。但是这些年来日韩崛起，尤其日本成为世界的强国。作为文化相近的国家，我们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促进我们国家发展？
答：这里常常有一知半解造成的误解，同时有些人喜欢做出耸人听闻的结论。日本从二战失败成功发展以后，国际上兴起一股思潮，说“儒家资本主义”，日本就是儒家跟资本主义结合起来所创造的奇迹。其实这个很肤浅，他对日本历史的全局没有了解。日本之所以明治维新在经济领域上成功，它跟中国不一样，没有科举制，所以它学西方。它比较聪明，先在教育上全盘西化，军事方面也全盘西化，在政治上则是半西化，废除了封建制，改为地方的自治，将封建主的权力收了回来。同时在经济上学习西方，原来搞官办经济，后来发现此路不通，官僚办经济效益很低，于是将所有国有企业低价卖掉，结果财政减负，三菱、三井等一批大企业发展了起来。同时日本人很聪明，它也有租界，也有不平等条约，中国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包括治外法权，外国驻军，租界，它都有。明治维新以后，它知道这个很屈辱，从十九世纪七零年代开始就想废除不平等条约，但达不到目的，就埋头苦干，一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开始逐步废止不平等条约，到1910年辛亥革命前夕，它才彻底摆脱这些条约，整个国家发展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