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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下卷(3)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糅合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复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十月中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片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四月一日

给——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放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的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署夜的游萤,——

怎叫我不倾颓!

怎叫我不迷醉!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在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如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韵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霖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诔词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搀什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静中她寂静的解化;

啊!但愿我亦永终。

她是个稀有的欢欣,人间

曾经她喜笑的洗净,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怜,

这回她安眠了,不再苏醒。

在火热与扰攘的迷阵中

旋转,旋转着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灵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间,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这静夜,她独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楼。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悯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佛;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患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土,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醇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晓月,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呐,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太,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耀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为亚柔软的湖心,沉酣地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楼在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a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暝,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癣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做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the flappingOf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章。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度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砌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

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旬,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氛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几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贝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示;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我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志摩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笑解烦恼结

(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丝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默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精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用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的;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下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人,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像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会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寻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更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踏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惊;——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山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嗷,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徬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漠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净琮,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歌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白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之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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