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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

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也。”

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

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则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华,携手而归。自后娇与生情好深笃,饮食起居,无不留意。生自此亦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遂与娇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娇与生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睛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其实欲妗一行,袭败娇之踪迹也。妗可其请,遽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行于此畔亭,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返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故致为妗所觉,无以自释。越二日,生自知其迹不宁,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欤?相会未期,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娇又作《一剪梅》词授之。且曰:”兄归时展视之,即如妾之侧矣。“

言终而去。词云:“豆蔻梢头春意阑。风满山前,雨满山前,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申生与娇别归,父母以生久在外,荒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词,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暄阗,送者络绎于道。

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恩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占诗一首赠生:“欲语征夫促去忙,临歧分袂转情伤;不堪千里三年别,恨说仙家日月长。”娇于袖中又出香一枚,上有金锁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竟,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间消永日,无不泪零,晨窗夕灯,学业儿废。间为词章,无不寄与娇红之语,他不暇及。一日赋一曲,以示兄纶,皆寄其意于言词之外,未尝斥言也。词云:“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儿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鸟,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兄见之,抚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如拾芥,以显二亲,夫何流连光景。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笔,鏖战文场可也。”

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于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颈之句,则直指飞红媒孽之事。思恨之极,作为此词,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纶谓曰:”三年灯火辛勤,决以此举,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学业高远,危中必矣;劣弟荒唐僝陋,孙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后,无面目回乡也。“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

逾数日,秋闱拆号,生与纶俱在高眩兄弟联捧捷而归。次年又与兄纶同及第,兄纶受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侍次。时有卖登科记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逐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

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亦不可违,长孙克家,弟固当祝”于是,生欣然领命,即日治行诣舅任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毕见,且曰:“别后喜审吾甥兄弟俱擢危科,与有荣华。”生谦谢再三。又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而不入。纵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伫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乐,徘徊久之。一日,生晨起入谒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出步前语生曰:“妾别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尝少息。喜审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能不弃,不以地远来临,妾何以得此?

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

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变如此,终日死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竟何益也?予将归矣。“娇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住,当愈屈意事之,万一得回其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愈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生在舅家,自秋及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以明烛,倚床独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在亭中。每为妖崇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门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

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惧,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来?”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干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幸无见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为,君宜引去不对,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入何干!”

言讫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生常经数日方一入中堂,左右问之,以他事对。或遇娇,则远望引避。娇自生再至,益屈已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则举而赠之。锦绣绫罗,金银珠翠,惟红所欲,人皆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旧憾,与娇稔密,娇结之愈至。

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于红,语娇曰:“娘子,通判之女,贵人也;飞红,通判之妾,贱者也。奈何以贵事贱,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挠我。今生远来已久,我不能与之一叙间阔者,盖阻于此耳。苟不屈已以结红之心,或者与生胥会能保其无语乎?我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设也。”因吟诗一绝云:“雨勤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披云阁雨凭谁力,花开月圆且待时。”吟毕,因泣下。

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儿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思其不洁;焚沉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之所大不晓者。况娘子诗词清丽,文章华赡,名闻于时久矣,当今少年才子咸愿一见而不可得,苛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而不来,问之而不对,谅必有他意也。

娘子何自苦执如此?“娇曰:”尔勿言,天下岂复有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负我,必得生而后己。“慧知娇眷恋申生之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后感娇之结己备至,尽释前憾,喟然谓娇曰:”娘子尽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

自此,红常与娇为地,求以见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余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眷恋之极,情不能已,与红曰:“我别申生,动经一载之余。今咫尺天涯,对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红扶之而起,良久方苏。红见娇失意,惧妗有疑,乃诳妗曰:“娇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娇虽憔悴,不疑也。红一夕至娇所,娇方掩泪独坐,殊不胜情。红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岂有人心者!妾近见申生,屡以实情告之,往往不顾。且其神思昏迷,况彼所居之地,名娼艳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它有所耳区,宜乎寡情于娘子,何自苦乃尔。

试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为矣。“娇见生之相弃甚也,因红语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起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前,见窗内灯明,慧因穴窗细视,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娘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适至生室乎?“娇曰:”我与飞红同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尔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一女子相对而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旧闻此地多有鬼魅,谅必此类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视之。时夜深,门守甚严,不复可出,遂止。明晨,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不过;再四召之,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傍徨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事语君。“

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尝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惧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实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起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

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浃背,罔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矣。第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

红乃以娇谋,止以生为鬼所惑告妫妗疑之曰:“安有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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