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秋敏从上铺的被子里探出脑袋，右手仍然举着电话，抱歉地笑了笑，示意我们声音小一点。吴秋敏有很多看似礼貌实则虚伪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假惺惺的微笑，比如轻声咳嗽。这是一个她醒着别人就不能睡，她睡着或者打着电话我们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寝室。最为遗憾的是，她的生物钟还刚好与我们相反。我赌气地踢了一脚洗脚盆，故意发出声音。吴秋敏皱了皱眉头，那双鬼魅般的大眼睛像射灯一样聚焦在我的脸上。寝室里已经熄灯了，即使今天是2013年最后一天，宿管阿姨也没有大发慈悲的推延半分钟的熄灯时间。我冷笑了一声，却也尽量避开黑暗中那双注视的眼睛。说实话，我们其余五个女生一起洗脚的声音还没有吴秋敏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大，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可能避免与这位大小姐的冲突，我实在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摆出这幅忍让和迁就的伪善面孔。也可能她出于她无比巨大的优越感，我们六个女生中就她一个有男朋友，她理所当然地享有这种老娘放着火你们甭想点着灯的特权。
我和吴秋敏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从硝烟弥漫的寝室大战转为冷战应该也算是一种进步。讲实话当初我觉得这个女孩长得挺好看的，头发乌黑亮泽，左脸的酒窝迷人，她的那双大眼睛像潭水一样美得让人深陷进去。但最终我们还是对她的傲慢与自私忍无可忍。我是寝室老大，理所当然的充当了另外四个女生的意见领袖。领袖是很难当的，领袖要明确的表明自己队伍的立场，直面对手进攻。
但是越到后来，你越会发现这种反抗其实是徒劳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相反作用，吴秋敏像一个叛逆期的少女，她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无法理解，行为变得越来越乖张。我们也逐渐疲于应付，尽量减少与她的交集，做到能不见最好不见，能不听最好不听。她像一个另类，孤独地生活在我们五个女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里，即使这个世界和我们处在同一个时间空间。
我倒掉洗脚水，躺倒在床上，平复心情，努力使自己不去想关于吴秋敏的一切。然后习惯性翻开手机，翻看新闻，匆匆浏览了几则新闻后等待睡意袭来。正当迷糊着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上铺一声娇嗔但又尖锐的笑把我从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又是吴秋敏，看来她是打算电话跨年了。
我无力反抗，调整呼吸，企图在她苍蝇般嗡嗡作响的电话耳语中再度睡去。但我显然低估了吴秋敏的力量，苍蝇逐渐变成蜜蜂再变成乌鸦。我有时候真怀疑吴秋敏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也许她的这个男朋友就是她幻想出来进行炫耀，并通过睡觉时间煲电话粥的形式故意整我们的。
应该是要失眠了，我划开手机，随手点开一个app。
聊天应用适时地开展了一个叫做“摇一摇，陌生人陪你跨越1314”的宅系活动，满足我等没有对象的**丝青年的跨年需求。我带着对自己的鄙视心理晃动了手机。床铺微微晃动了起来，我略表担心地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今天上海地铁卧轨的女生吗？”应用界面毫无征兆地跳出这条信息。我突然想起先前翻看的手机新闻，其中一条的标题好像就是“上海地铁2号线，年轻女子跳轨轻生”。出于好奇，我回复他，“我今天看到了那则新闻。”
很快对方就又回复了我：“我今天看到了那一幕。”
我突然来了兴致，没想到悲催的跨年夜还是能收获点东西的。为了引导他更方便的叙述下去，我首先反问他：“地铁站不都有防护措施吗，人从哪儿能跳下去？”
“你没到过上海吧？”
“嗯，我一直住在西安。”
“西安目前有两条线，而且每个站点都是正规化设计的，用同时开启站台和列车两道门的方式避免乘客直接接触铁轨。”
“对的。”
“但是上海由于线路复杂而且很多轨道设计时间较早，很多站点的铁轨都是暴露在外面，就像火车站的月台。”
“那就是说，正好给想要结束生命的伙伴们提供了方便。”
“可以这么说。”
我用这个聊天软件摇到过很多陌生人，但除去智商低下****旺盛的**丝男士，真正能聊得上两句的少之又少。话也说回来，真正风流倜傥财色俱佳的高富帅也沦落不到靠摇一摇把妹。但自从我装了这个app，仍然有意无意的摇两把，可能因为我内心深处就是一个抱着灰姑娘幻想的女**丝。但今晚这个头像是个简笔画笑脸的陌生男人却摆出一副想要跟我探讨问题的姿态，这让我感到一丝新鲜。
“被车轮压过，是不是血浆喷得到处都是？”我有些变态地问。
“喷得到处都是的其实不只是血浆，还有其他组织液和排泄物。”他语气平淡的回答却让我感到胃里反酸，晚饭和另外四个姑娘一起在回民街吃的羊肉泡像要喷涌出来。但他定然是不能感觉到我的感受，继续说下去，“我其实离她很近，甚至在她将要跌下去的时候试图拉她一把，但我没有成功，我被溅了一身脑浆。”
我擦，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已经无暇顾及上铺的吴秋敏女士。
还好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女汉子没有吐出来，稍作调整就恢复了谈话。
“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漂亮，即便满脸倦容，神色惶恐，消瘦脸庞上的那双大眼睛还是美得让人心碎。”对方像在描述一个老朋友，甚至是略带些暧昧关系的老朋友。但我还是本能的联想到了上铺的吴秋敏，当然我不是希望她被火车撞死，即使某一刻我真的产生过这种想法，我只是想到了她的那双几乎从鼻梁两侧一直延伸到脸部轮廓线的大眼睛。她和死者都是大眼睛妹子，真是缘分啊。
“额，你不会是心动了吧，大叔。”我猜测他年龄应该比我稍大。
“对，我是心动了，在她跳下铁轨的刹那，我甚至觉得爱上了她。”
“卧槽。”这次我直接把感叹打到手机屏幕上。真他娘的狗血了，大叔是够闷骚的啊，“您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爱本来就是多种其他情绪引导转换来的，甚至是因为当事人并没有区别开其他情绪和爱的差别。我同情她，同时也畏惧她的死亡，所以我觉得我爱上了他。”对方越来越像个神经病了。反正我没什么睡意，并且这样的聊天体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打算好好聊下去。
“既然您知道这样的爱是由于其他情绪误导的，那为何您还是不能控制你自己呢？”
“那就是爱的奇妙之处，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心理学家还是物理学家，你知道并清楚爱情的产生，传递，消亡，你还是无法摆脱它并不受其困扰，当你正在经历爱的时候，一切理论到最后都是空谈。一切理论和先前的自己都会被现在的自己打倒，并且永不得翻身。”
“这样说来，你是个搞研究的叫兽咯。”
“我是个作家。”他回答。我暗暗又感慨起来，果然作家都他娘的心理有问题，吴秋敏也是一个自诩的作家，她每天翘一两节课窝在宿舍里面码字，上传到某小说网站。我虽然没有拜读过她的大作，但听系里某个学长说这姑娘竟然写男频小说，而且涉及犯罪和变态性心理。我当然没有产生什么崇拜之情，只是更加深信这姑娘绝对是个神经病。现在我要跟另一个神经病探讨爱情，我是不是也有点神经了。
“你在那个瞬间迷恋她，就像迷恋颓废和死亡的气息。”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个自我感觉还OK的文艺句子。
“对。”哈哈，大叔竟然肯定了我，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我其实很早就注意到她了。”
“额，您的意思是你们之前就认识，你不能算是一见钟情。”
“不是，我的意思是，自从她上了地铁我就注意到她了。她是在陆家嘴站上的2号线开往虹桥火车站方向的列车。当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我也无法将这个穿棉质衬衫的女孩联系到一个在金融中心上班的女白领。其实她的出现就是特殊的，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间。”
我好像想起了那篇报道上的一部分内容，有点困惑就问他：“她最后跳轨的地点也是在陆家嘴站吧？”
“对，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不是最后在新闻上核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我还以为一切只是我在地铁上打盹做的一场梦。”
额，也只有您这样的变态才会做这种梦。但还好现实满足你了，现实里就发生了这么一场变态的梦。
“这姑娘刚开始没勇气自杀，坐地铁兜了一圈回来，还是跳下去了。想想现在人也挺奇怪的，连死的勇气都有了，为什么没勇气活着。”
“你知道你上面那句话是谁说的？”他发过来这句话之后，我就后悔了，三毛最后也用烂漫的丝袜结束了自己。显然上面的哲理名言是没有说服力的。
“好吧。”我无话可说。
“除了颓废的气息，刚开始我是没有感受到死亡气息的。也就是说，她上地铁的时候，我是不知道她打算自寻短见的，她的死是一场意外。”
我再次感到小小振奋，应该有什么被官方雪藏的内幕要目击者大白于天下了。我换了个姿势用右手持着手机，上铺突然传来几声敲击。我静下心来环顾宿舍四周，发现黑暗中已经没有声息，就连上铺的电话也已经挂掉了。时间真的不早了，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沿的指示栏，2013年12月31日，23点25分。离新的一天，新的一年还有三十五分钟。
我明白上铺敲击的意思，自知之明地把被子蒙到头上，尽量不使手机的背光影响到我上铺吴大小姐的睡眠。
“真是一场美丽的意外，你能跟我讲讲具体的情况吗？”
“从她上车后，我开始注意她。一开始是注意她的眼睛，她的大眼睛虽然美丽，但总让我觉得她在害怕或者闪躲什么东西。她的不安让我联想到焦虑恐惧症中的人群恐惧，害怕坐拥挤地铁和公交车这样的症状。”我不太明白焦虑恐惧症，但又不想问他，一方面怕扰乱他讲述的节奏，一方面不想显得自己太无知。想到在米国电影里看到过有患幽闭恐惧症不敢乘电梯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大概害怕做地铁就跟那个差不多吧。
“焦虑恐惧症是一种相对普遍的现代人心理疾病。和大多数心理疾病一样，诱发的原因主要有环境刺激和自身性格两方面，但大多数患者都是两方面共同作用导致的。正常人在感到压力的情况下都会表现出一些焦虑的症状，但那不叫生病。焦虑恐惧症患者大多对环境刺激过分敏感，导致他们对某些人或者事物表现出过分恐惧担忧的情绪。幽闭恐惧症也是焦虑恐惧症的一种。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显然对人群有着莫名的恐惧。”我由衷佩服这些神经病作家知识面的广泛程度，虽然我没有引导他给我讲解一下这个病的大概情况，但他还是善解人意的省去了度娘的帮忙。
“也就是说，这个姑娘可能就是因为焦虑恐惧症自杀了。”我仍然习惯性的这样早早下定论。
“可以这么说吧，我坐在车厢内与站立的她成斜对角的座位上，觉得她美丽又惹人怜惜。但很快我又有了新的发现。”
显然他开始用写作技经吊足我的胃口，我的胃口也很配合他，“什么发现？”
“从陆家嘴到静安寺站，五站路之间的十多分钟时间内她一直惶恐的睁着眼睛。”
“额，你不是说她有焦虑恐惧症吗，惶恐也是很好理解的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一直没有眨眼睛。”
“没有眨眼睛……”
“对，你知道除了人主观意识的眨眼睛是高级反射受大脑皮层控制外，无意识眨眼其实并不受控，他是身体自身的一种无意识保护，这个过程大概几秒钟就会发生一次。但是这个女孩却一直没有眨眼。”
“可能是她太过于紧张了。”我试着分析。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很快我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我发现她的眼睛根本没有眼皮，所以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开始我就会被这双离奇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住，她像一只鱼。”
读完他发过来的信息我并没有感到震惊，而是感到恐惧，因为她关于眼睛的描述又让我想到了吴秋敏的眼睛。也许她也是一只没有眼皮的鱼，每晚都在我上铺惊悚的睁眼睡着。我的恐惧并不是没来由的，因为我在搜索吴秋敏身影的记忆片段中并没有发现她眨眼睛的动作。这种恐惧已经胜过了我想继续听他讲故事的好奇心理。
“大叔，我觉得我身边可能也有一个没有眼皮的女生……真有没有眼皮的人？”
“我所知道的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患鱼鳞病，也就是先天性皮肤角化病，主要表现为四肢伸侧或躯干部皮肤干燥、粗糙，伴有菱形或多角形鳞屑，外观如鱼鳞状或蛇皮状。有些患者的眼皮会因为干裂脱落。随着青春期到来，病情趋于缓和，通过治疗可能会恢复身体的大部分皮肤但脱落掉的眼皮却无法再生长出来。”他仍然像百度百科一样给我分析了病理特征，加上他超快的打字速度，我有时候真怀疑他是复制粘贴百度百科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无论他是不是从百度百科copy过来的，这样专业的解释确实验证了没有眼皮的人的存在。那么吴秋敏也是一只没有眼皮的鱼？
“呵呵……”我当然知道聊天止于呵呵这个道理，但此刻我确实没有别的语言。
还好他没受影响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样也就很好解释她患焦虑恐惧症的原因了，童年时期异于常人的外貌特征一定让她饱受嘲笑和蔑视。在性格塑造的阶段因为周围人的这种态度让她变得孤僻自卑缺乏安全感。即便后来通过治疗基本恢复了外貌，但心理上的创伤还是永久性的遗留下来，就像那双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
这段信息过后很短的时间他又发过来一条，“你认识的那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你应该确定一下，鱼鳞病的发病率是很低的，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无巧不成书嘛，你不是个作家吗，难道还不相信这样的巧合。”我并不打算调侃他，毕竟聊天的气氛已经没有半点需要调侃活跃的意思。
“作家最不相信巧合。作家制造巧合。”
我丝毫没有心思陪他沉浸在作家自我欣赏的意淫中，接着发表自己的疑问，“大叔，你说会不会同样一种生理创伤形式导致两种不同的心理结果。”
虽然我觉得表述的不是很准确，但高智商的大叔应该是理解了，很快他恢复，“这个完全有可能，这个还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他受到创伤时外部环境给的反应。如果这个女孩在生病期间得到的是家长的过度保护和无比巨大的溺爱，那么很可能导致她变得傲娇自私。”
我暗暗表示赞同，大概吴秋敏就是因为得到了太多溺爱才会变得像现在一样不可理喻。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病人，应该得到我们更多的理解和认同。我突然转变了对吴秋敏的态度，这还真让我始料未及。
被子里变得越来越湿热，2013年最后一夜的暖气片好像也变得格外给力。我出来透了口气，很快又钻回被窝里，希望吴秋敏是睡着了，我没有打扰到她。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示意他接着讲那个故事。我想我很清楚此刻的心态，无论他讲的事情真假与否，我全当一个故事听了。
“接着地铁到了静安寺的下一站江苏路站，11号线为数不多转乘的乘客进入2号线车厢。女孩的惶恐被进一步放大，在经过几次避让人群之后她躲到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我的余光已经看不到她，于是我让出座位站起来寻到她瘦小的身影。很快列车到了中山公园，我差点没来得及反应，她瘦小的身影飞快地冲出车厢，我追出去看到她快速搭上自动电梯。我以为她会从出口出去，但后来发现没有。”
“大叔，你追出去干什么啊，你难道没有目的地。”即便是讲故事我也要适时的提出质疑。
“我可能就是在这一站转乘3号或4号线啊，哈哈。”亲娘，他竟然笑了，这比他讲的故事吓人多了。
“我也可以这么理解，毕竟你爱上人家姑娘了，所以不能白白把她放跑。”
“你很聪明。”他说。我不置可否。
“我跟着她转乘了4号线顺时针方向的列车。你知道上海地铁4号环线吧，你可以打开百度地图看看。”
我接受他的指令，后台运行聊天软件，打开百度搜索上海地铁，几秒过后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迷宫般的一条条线路图。在密密麻麻的线路中我找到呈不规则六边形图案的4号线。
“是不是很美。”指示栏上跳出他的信息。明明杂乱繁琐，哪有什么美感。
“你继续。”我重新回到聊天界面。
“她的恐慌状态并没有得到好转，那双眼睛像深夜里的猫眼探照灯似的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到达镇坪路站，车上上来7号线转乘的乘客之后，她寻找的神情又变了，变成像之前在2号线上的极度恐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是有人在跟踪她或者说她幻想着一个人在跟踪她。她在7号线上来的人群中感受到了那个人！”
“真是一波三折啊，精神病果然比生理疾病更加恐怖，让世界多一点爱吧。”我毫无意义的发了一句，总要给人家一点反应证明自己还在听着。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人真的在跟踪她。”他说。卧槽，明明就是你这个变态一直跟踪着人家姑娘，还有没有想过呢，这个用得着想吗？很有可能就是你这个变态把人家姑娘逼疯了。我用适当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不就是你嘛。”
“我不会引起她注意，就算发现了我，也不会引发她焦虑的情绪，她应该是针对特定人的。”真是善于辩解啊，读书人永远摆脱不了虚伪的品质。
“也许吧。”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很有可能有人利用了她的心理疾病陷害于她。”
卧槽，又变成谋杀案了，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反正都听到这份上了，我就耐这性子接着听呗。
“就像你认识的那个没有眼皮的姑娘，我想她一定不是你喜欢的人吧，你和几个共同讨厌她的人策划了一个局，你们出于某个原因想要杀了她。那么你来选定你们几个人。”
“我们五个人……”假设杀了吴秋敏还是能够接受的，就当出一口恶气吧。
“好。你们五个人穿同样的衣服，佩戴一顶具有象征意义的帽子，比如帽子上有个醒目的大写字母K，这个字母可能跟她童年某段不愉快经历有关，K可以刺激她回忆起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当然你们做了准备工作，知道为什么选定这个字母。接下来，在4号车到达世纪大道前一共有五站可以转乘的地铁站。你们事先一人埋伏在一个地铁站。”
“哇哦，我要是说我们有6个人，是不是正好有六站可以转乘？”
“额，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你再假设就没有意义了。好的现在开始我们的假设，如果5个站她都没有选择转乘，这是你们设想得最好的情况。当她发现第一个佩戴着K帽子的人出现时开始感到恐惧，然后在第一个转乘的车站这个K帽子在她的注视下下车离开，注意，一定要在她的注视之下。当她觉得这个人下车之后刚刚要松一口气，另外一个事先埋伏好的K帽子已经悄悄进入车厢，然后寻找机会被她发现让她再次恐惧。以此类推，她在反复的折磨中以为这个K帽子是个阴魂不散的跟踪者，而且不合理的出现方式和醒目的K一步步刺激她的神经，让她在恐怖阴暗的回忆中渐渐丧失残存的理性，直到崩溃。”
“额……听起来好像蛮厉害的。要是她转乘呢？”
“同样的方式，第一个K帽子在她的注视下留在原来的车厢内，第二个K帽子出现在跟她同一条线路的车厢里。”
“这样说的话，只要她换乘，后面埋伏的其余K帽子就没有作用了，刺激的效果就没那么厉害了。”
“不对，其实当她处在另一趟地铁，另一个陌生环境中的时候，这种心理刺激是加倍的。”
“哇哦，说起来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计划，找机会跟我们寝室的几个试试。”我有点困了，他绕来绕去的叙述让我觉得有些疲倦。
“你真能够跟其余五个人达成同盟？”他还真什么都信。
“不都是你说的？其实女生寝室矛盾多多，哪有什么共同联盟。谁没点小心眼，小脾气，我就是不跟她们计较。实在面对忍无可忍的人才爆发出来的。”
“她们有的虚荣，有的懒惰，有的孤傲，有点刻薄，唯上帝爱全部的她们，因为他看到全部的真实。”
我大概已经受不了被子里闷热的空气和他神神叨叨的叙述，打算结束谈话了。
“好的，上帝，我们说晚安吧。”我看了看时间，离新的一年还有五分钟。
“等一下。”大叔还真是固执。
“让我们结束那个故事吧。在世纪大道，她再次转乘2号线，然后在陆家嘴站下车，出现在她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想想还有五分钟就跨年了，我就勉为其难陪这个寂寞的作家跨个年吧。
“嗯？然后呢？”
“然后她翻过半米高的护栏，站到站台边缘，列车进站的提示响起，她漆黑的长发被隧道里阵阵寒风刮起，这一刻，我拼命地奔向她……”
“你要真心想救她，早在你意识到她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就过去帮她，现在晚了吧。你这一路跟踪过去不仅仅是因为你对她一见钟情吧，我怎么都觉得你是在收集小说素材啊。”
“我奔过去，并不是想救她，相反我推了她一把，是我杀了她。”
“卧槽！这个结尾还真是峰回路转，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我要把这种忧郁和死亡的美感放大到最大，我特别害怕在最后一刻她犹豫了，没有纵身跳下铁轨，所以我要帮她，帮她用壮丽的死亡结束我的小说，结束我的爱情。”
还真是变态，但我也承认这是个不错的小说家。我违背自己打算结束聊天的想法，继续问他，“今晚跟我讲的故事你会写下来吗？”
“不，不会，我写下来的是我和你之间的故事。”
“这么说，就像你跟踪那个女孩一样，跟我聊天就是为了满足一篇小说的素材。那么你也爱上我了吗，哈哈。”我本没有打算把自己和这位大叔的关系暧昧下去，只是情不自禁地调侃了一句。
“你够聪明，很快就开始质疑我的故事了。”
“谢谢你夸我。要是我没看过那篇卧轨的报道，你就没机会认识我了。你的故事精彩程度还取决于运气，取决于你摇到的倾听者的聪明程度。”
“也许没有运气。”短暂停顿之后他又接着发过来，“其实好的小说家不会这样寻找素材，他们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代入故事中的人物。而是进行自我人格的分裂，分裂成不同的人物让他们自己在虚拟的环境中对话生活。就比如说和你对话的这个我也有可能是由另一个人格分裂出来的。”
“好了，大叔，我真的累了。明天再接着你的故事呗！”我礼貌地打断他，可能真的困了，时间已经来到了零点，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我已经坚持陪着这个变态大叔夸完了年。
“也许明天，我就不存在了……”
“新年快乐啦！”我最后回复。
随便你存不存在了，老娘真的累了。虽然他是个有意思的聊友，但我没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听他瞎编的故事。最终我还是果断退出应用，从湿热难耐的被子中钻出脑袋，举起手机活动胳膊，打算睡觉。
突然从举着的手机蓝色背光里看到，从上铺倒挂下来的长发和脑袋鬼影一样静止不动，那双鬼魅般的大眼睛反射着手机荧光，吓得我是汗毛直立，睡意全无。片刻之后，那静止的脑袋启动嘴唇，讪笑般对我说，“新年快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