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他公开叫板。这气势，压倒了秃头，压倒了那些造反派。
“怎么？草鸡了？”金云鹏又吼道。“草鸡了就赶紧把粮食交出来！”
那些人尽管怯怯诺诺的，却依旧没有开口的。
站在椅子上的金云鹏眼里喷着怒火，舞动着拳头吼道：“都给我到圈里去，快！”
那些人被迫走进了小锤子的画圈。
这当儿，金云鹏朝着他们厉声喊道：“你们都给我听着，都给我原地转圈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停下，谁也不准出圈，谁敢违背，老子一枪崩了他！别觉着你们是造反派，抢国家的救济粮，就是犯罪！只要你们不交出粮食，就别想停下，赶紧的，跑！”
迫于金云鹏的威风，那些造反派在空场里转开了圈。
时值晌午，满坡的庄稼都被晒焉了头，辽阔的大地袅袅升腾着一股股热浪，即使偶尔来一阵风，也是灼人脸面的。已经被晒透了的土地本来就干燥异常，被十几个壮小伙这样不停地踢踏，瞬时变得尘土飞扬，昏天昏地，这些狂躁不堪的造反派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相互的挤兑，相互的碰撞，场面甚至滑稽。
这些人本来就四体不勤，游手好闲，哪能受得了这番洋罪啊！没一会功夫，他们当中就怨言四起了，在众人夹击之下，秃头也受够了，就地一下子瘫倒了，他喘着粗气说：“都别他妈说三道四了，快把粮食给人家吧……”
下午，金云鹏得意地押着一车救济粮往回走着，突然发现围上了一群群逃荒的群众，他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粮食，脸上露出了饥饿的表情。
金云鹏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心情沉重地环视着这些饥饿的人们，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锤子小声地提醒他该走了，他回过神来，却说道：“粮包打开，把粮食分了吧。”
小锤子大张着嘴巴，犹豫道：“金部长，这可是国家的救济粮啊……”
“出了事儿老子顶着！”金云鹏看都不看他，吼道。
听说金云鹏把救济粮给分了，金云鹤清楚乱子惹大了，他严肃地对金云鹏说：“你呀你，简直是胡闹！私分救济粮，是要犯错误的！”
“犯吧、犯吧，在东北那些年，我没少犯错误。”金云鹏满不在乎。
金云鹤痛痛地摇着头，不住地叹息。
这当口，金云鹏低沉地对哥哥说：“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群众饿死吗？我也是粮行的后代，赈灾救急，是咱们的天性呀！”
金云鹤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这样吧，咱俩凑凑工资，买上五百斤高价粮，分给烈军属和五保户，算是弥补一下吧。”
金云鹏听后，又恢复了原来的豪气，一口应下了。
初春的夜晚，金云鹤站在小树林边，眺望着夜幕笼罩下的教堂，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38、北京事件的替罪羊
皮县长突然出现在了黄旗寨公社，坐着吉普车，这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他已经被打倒了呀！
原来，在领导班子新的“三结合”中，受谢司令保举，他成了县革委会主任，等于是过去的县长，职务仅仅居于军代表之下，而造反起家的张主任成了副主任。
这次到了黄旗寨公社已接近中午，马书记忙着安排午饭，钱天宇要去抓鲜活的斑鸠，但皮主任只跟他俩打了个招呼，就去了金云鹏家。
姜丽娜正在杀鸡，金云鹏则在里屋摆弄桌椅，他知道皮主任一准会来的。
皮主任一跨进门，姜丽娜就连忙站了起来：“皮主任，就知道你会来，中午给你小鸡炖蘑菇！”说着就要喊金云鹏。
皮主任却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弯腰拎起刚宰好的鸡，转身就走。
在里屋听到动静的金云鹏闻讯追了出来，大声喊道：“哎，强盗啊！”
“我要串个门呀。”皮主任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
“串门你拿我的鸡干吗？”金云鹏上前就要抢。
皮主任躲开他，笑着说道：“你忘了，围攻长春期间，你欠我一只鸡了吗？”
皮主任提着鸡在前面走，金云鹏也就只能在后面跟着，他们竟然到了金云鹤家。
席间，觥筹交错，在座的各位都谈笑风生，皮主任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金云鹏紧挨着皮主任，见状一拍他的肩膀：“咋了老皮？官复原职还不痛快啊？”
皮主任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唉……这次，是要请云鹤帮我一个忙啊。”
没等金云鹤开口，金云鹏就大包大揽地说道：“啥帮忙不帮忙的，有话尽管说！”
金云鹤却对皮主任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粮管所所长，恐怕帮不了大忙啊。”
皮主任却神兮兮地笑道：“要的就是你这个现管！”
然后他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省革委会主任王效禹要到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准备带一万斤百草滩的红小豆，皮主任已经答应了。但后来才知道，红小豆属于名贵地方特产，库存权在地方，销售权却在北京和济南。仓库里一共还有一万多斤，上级早有安排，所以县粮食局长表示无能为力。但已经答应了王效禹的皮主任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所以只能来求现管金云鹤。
听了这事，金云鹤也头大了，擅自处理特供，可要犯大错误的。
皮主任盯着金云鹤问道：“以县革委的名义弄走这批红小豆，上级追查，最多会怎么样？”
金云鹤想了一会儿，说道：“倒是坐不了牢，但要受行政处分，可能还会开除公职吧。”
皮主任带着一丝希望问他：“你敢干吗？”
金云鹏又先抢着开口了，他不无担忧地对皮主任说：“你怎么害我大哥啊。”
皮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效禹，外号王二麻子，他可是个烈性子啊，我答应了他的，如果兑现不了，那我就完了。”
他看了看兄弟两人，说出了最终的目的：“云鹤大哥受行政处分不要紧，只要我在职，倒弄倒弄就抹掉了。”说完，他紧紧盯着金云鹤，目光里有担忧，也有期盼。
这等事，可真难为人啊！金云鹤又紧紧盯着李素琴，一向行事果断的李素琴，这次却扭过了头去。
金云鹤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唇间挤出了一个字：“干！”。
历史可真会捉弄人。
王效禹带着红小豆是到北京开九大的，他本来想里里外外打点一番，然后凯旋而归，不想，在京西宾馆与许世友的一次偶遇，改变了他的命运。论起来，王效禹是中国“夺权第一人”，他从青岛市副市长，直接夺权当了青岛市革委会主任，得到了毛主席的认可，后又当上了山东省革委会主任，由此，他更加趾高气扬了，竟然派人到徐州煽风点火，鼓动夺权，徐州是哪里？是江苏的地盘，不归你山东呀，镇守南京的许世友上将由此对王效禹积攒了一肚子气：你王效禹是哪路神仙，怎么到我地盘上说三道四！狭路相逢，许世友本来奚落王效禹一下也就算了，可王效禹自认为有毛主席撑腰，当面跟许世友司令员顶了牛，许世友是谁？他才不吃你一个无名小将的气呢，两人争论了几句话，许世友就下手了，他一把揪住王效禹的衣领，非要揍他不可。周恩来总理听说了这事，随即报告了毛泽东。
在衡量许世友与王效禹时，毛主席当然会倾向许世友的，他老人家下了了一道密旨：先把九大开完，散会后将山东代表团留下，然后发文批王效禹。
王效禹倒了台，红小豆问题就也就被提了出来。
省里成立专门小组，调查私自动用特供商品的严重问题。在强大的压力之下，皮主任抱着忐忑不安的心理，拨通了金云鹤的电话，想探探他的态度，但是他却得到了一个震惊无比的消息：金云鹤进省城了！
皮主任猜想，这一定是墙倒众人推啊，他揭发自己的老底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是很微妙、很脆弱的。想到这里，皮主任真的急了，他又把电话打给了金云鹏，紧急的状况让他略去了原来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云鹤去省城了？”
金云鹏还没反应过来，随口问道：“嗯？他去省城干啥？”
皮主任变得有些口不择言：“这个云鹤也真是的，红小豆的事儿，就不能等我一起商量商量，再说，也得给我个心理准备吧。”
金云鹏明白了他的意图，半天没说话，直到电话那端传来了好几声喂的声音，这才低沉地说：“这事儿啊，你甭管了。”
挂断电话，他沉吟了一会，又抓起了话筒：“给我接省城，谢司令！”
火车颠簸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济南站停下了，金云鹤整整衣服下了车，找到一个乘警就问省革委会的地址。那个乘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问道：“你是金云鹤吧？”
金云鹤一愣神，趁这个功夫，乘警就将他带进了办公室。
车站办公室里，坐着两个身穿便装的陌生人，金云鹤只一打眼，就看出来他俩绝非常人。见他进来，个头稍高的问道：“你是金云鹤？”金云鹤点头默认，那人又说道：“根据上级的指示，你就不用去省革委会了，由我们俩把你护送返回黄旗寨。”说着，带着金云鹤就走。
金云鹤一边猜测着他们，一边跟随他们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在火车上，两个便衣看似不经意，但是四道目光却是一直在注意着金云鹤的一举一动。快到淄博的时候，金云鹤要去厕所，俩便衣觉得火车上他也不能跑到哪里去，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可是直到列车在淄博站缓缓停下，金云鹤还是没有出现，两个便衣着了急，整个车厢都找了个遍，还是不见金云鹤的踪影，就在火车重新启动的时候，他们却无可奈何地发现，金云鹤瘦削的身影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出站口。
消息经谢司令的口转到了金云鹏，又经金云鹏传给了皮主任，皮主任就像突然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目瞪口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在办公室转了半天的圈，预感到自己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安排好了后事，抱着一丝希望一头扎进了金云鹏家。
也就在皮主任和金云鹏在家里一个劲儿抽闷烟时，金云鹤推门走了进来，他扇了扇升腾的烟雾，说道：“嗬！两条黑龙啊！我还以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把老二家的屋点了呢。”金云鹤难得一见地开起了玩笑。
见两人都不说话，金云鹤踱到皮主任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皮主任：“先看看这个，别愁眉苦脸的。”
皮主任只看了一眼，浑身一震，激动地看着金云鹤，说不出话来。
金云鹏一把夺过来，是一份红头文件：关于金云鹤擅自处理特供撤销职务、行政警告处分的通告。他也瞬间变得目瞪口呆了。
原来，一听到参加“九大”的代表没回来，金云鹤就猜到要出事了，他连夜赶写了一份申请，只身一人来到了省革委会，对于红小豆一事，承揽了所有责任，带着这份处理意见，金云鹤先是回到了县里，得知皮主任在黄旗寨，这才回到了家。
他见两人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感激涕零，遂一手拉住一个：“走！今天咱去吃老钱的神仙斑鸠，来个不醉不归！”
这一次，他的宝又押对了。在谢司令斡旋下，皮主任稳住了阵脚，利用夏季征粮的机遇，命人悄悄从档案里抽调了金云鹤的处分，并公布他为粮管所支部书记，主持工作。后来，又逐渐恢复了行政职务。
39、女干将
王效禹倒了台，一些尾随他的造反派也跟着倒了霉。县革委会副主任张启宏被罢了官，发配到山区铁矿场当了记工员。他的妻子童溪浪也在劫难逃，撤消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职务，重新回到了妇联干事的职位。
根据县里的要求，公社要召开一次干部扩大会议，揭批童溪浪。可在讨论这个问题时，蹊跷事儿来了，先是马书记的舅舅得了一个什么病，他蹬着车子十几里，投向了姥娘门；“一把手”不在，差事落在了钱天宇身上，但在临开会的前夜，钱天宇抱着瘪瘦的肚子在床上打开了滚，说是得了肠胃炎，再推，就轮到金云鹏了，金云鹏一万个清楚，马、钱二人之所以玩这一套，就是担心在这场风雨无常的文化大革命中，张启宏会东山再起。
但金云鹏是谁？是从波诡云谲的战场上闯出来的大英雄啊！他才不会眼巴巴地当冤大头呢。
临开会时，公社秘书苏琦跑来请示：“金部长，批斗会得有个批斗会的样吧？”
“对呀！”金云鹏蛮认真地答道。“多张贴写标语，多插些红旗，给我把会场搞得轰轰烈烈的。”
“还有，童溪浪是不是得五花大绑啊。”苏琦又请示道。
金云鹏一愣，然后装模装样地对他说：“快，把县里的通知拿来，完全按上级的指示办。”
当通知到了他手，他翻弄了半天，很是疑惑地对苏琦说：“咋了？县里怎么没说五花大绑啊。你说这事！”
他的表演，自然也逃不过苏琦的眼睛，他灰头灰脸地走了。
就这样，批斗会在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平平淡淡的情景下开始了。金云鹏扎着武装带，插着勃朗宁，威武地站在主席台上，而受批斗者童溪浪，只是坐在会场的第一排，像一个普通的与会人员。
金云鹏粗门大嗓，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大骂王效禹，大骂他无法无天、夺权篡位，大骂他目中无人、武断专横，他根本就不扯黄旗寨的那些事，这样本来还提心吊胆，缩头缩脑的童溪浪逐渐也放松了。
也就在金云鹏慷慨激昂的空儿，苏琦忽然站起来插开了话：“金部长，联系实际，联系实际啊！”
“妈的！”金云鹏朝着桌子一甩帽子，绷着脸对苏琦说。“你这个苏秘书，太没个数了！是你在主持还是我在主持，嗯？有本事你上来！”
一吓，台下的苏琦耷拉下了头。
金云鹏一双晶亮的眼珠子提溜一转，终于找到了新的理由：“同志们啊，你说这个小苏咋这么不看火候！我刚想联系实际，让他一冲，想了一晚上的话全飞了，苏秘书啊苏秘书，散了会，我得好好收拾你。”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又面向会场的上百个人说：“看看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的话，咱就散会了。”
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姜丽娜竟“噌”地站了起来。
金云鹏怔了。坐在会场前排的金云鹤、李素琴也怔了。
城市知识分子出身的姜丽娜，喜欢祥和、平衡的生活，对造反带来的纲常混乱，欺心失礼早有积怨，加之对当年童溪浪截留学生补助粮还记恨在心，所以她抓住这个机会，发泄起了自己的情绪：
“我有话要说。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发动的，作为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我是热烈拥护，坚决支持。但是，对造反夺权，破坏社会秩序，我是……”
坐在她不远处的金云鹤一听，立刻觉得她偏离了方向，因为造反夺权，是毛主席号召的，也是中央“文革”部署的，怎么能因为出了王效禹、张启宏和童溪浪之流而全盘否定呢？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一旦落了个反对毛主席、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名，那可不得了，不是坐牢，就是砍头！于是他迅疾起身，打断了姜丽娜的话：“我跟姜丽娜同志一样，对反对毛泽东思想，破坏文化大革命秩序的‘黑造反’，也就是王晓禹--王二麻子之流，深恶痛绝，坚决反对！”
靠近丈夫的李素琴也已慢慢明白过来，她在思维尚未形成系统之前，觉得丈夫用的这个“黑造反”很恰当，也便抓住话头，挺身而出了：“对，打到‘黑造反’，打倒王效禹！”
台上的金云鹏眨巴了一阵眼睛，觉出妻子失口了，利用身份的优势，捶着桌子喊道：“好啊！对‘黑造反’，要坚决打击，对‘红造反’要坚决拥护！”
突然闹出了这么一出，逻辑思维向来严谨，但政治反应不够敏锐的姜丽娜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场上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在表演，明白的在凝思，不明白的在抖睫毛。
苏琦属于极少数明白者，他站起来喊：“让姜助理把话说完！”
看来他想趁机采小辫子。
金云鹏蔑视地瞪着他，伸出巴掌，“啪啪”地拍了拍桌子，那声音气贯长虹，如雷震耳：“同志们哪，为什么要支持‘红造反’呢？当年在全军英模代表大会上，一位中央首长亲自告诉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多次说过，他就是‘红造反’，造了蒋介石的反，造了反动派的反！”
这时，姜丽娜已经醒悟，但她想自己把话圆回来，而不想再让别人给这样托着、压着，这也许就是中国小知识分子的秉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