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薄云的赤红天空,诡异地激荡起几声轰隆响雷,像是宣示落日的沉暮。
今儿的黄昏,显得有些火红,就像是钢刀划破喉咙迸射起的三尺猩红,还略带点热气。
远方的戈壁荒原上,席卷起一道道浓密的沙烟,那尽头处是五骑高头大马疾奔踏起的滚滚沙尘。
今日风儿出奇的猛,卷起的烟尘更是百丈之高,犹如滚滚大浪,却怎么也追赶不上奔驰在前的五匹骏马。
一马当先的是一穿戴银制铠甲的将军。
头上的头盔却已不见,一头黑发随狂风抽飞着,脸面上银制的恶鬼面具有着几条伤痕,更显狰狞。
将军右手紧提着两米长的马槊,左手勒缰,不停地奔驰着。
另外四人策马并排追随。
“将主,几里地外是一片灌木林,咱们去那里休息一会吧。”一个像是护卫头子的人恭敬询问了疾驰在前的那个带着恶鬼面具的人。
鬼面人是峪国三军将主,也是峪国大殿下——公子横,姜横。
没有人回话,也没有人稍缓停下,一如原先,马儿不断地跑着。
几里地对于疾驰的马儿来说,几乎是瞬息而至。五骑马儿像箭一样,窜进了不足马儿高的灌木丛林,直到丛林中心的位置,在这里有着几棵荒原里高大的乔木——三四米高的树,树枝撑开的伞盖却有着几十平方米阔。
“大家休息一会吧。”
淡然的声音,却充满沙哑和疲惫。
姜横撑着两米长的马槊,缓缓地从马背下来。不知怎么地,突然一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幸好一旁下马的人眼疾手快,扶稳了他。
“将主,你没事吧。”
“司马大哥,我没事,不小心踩空了。”姜横调整了一下,站直了身子。
司马龙有些狐疑看了一眼神,却没有看出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日头更是偏西了些,火红的黄昏变得有些橙红,也显得有些昏暗。
不算太茂密的灌木丛里,五个人,围绕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其中一个人背靠着那大树,其余四个人像是护卫着他。
三个护卫,一个护卫头子,还有一个被护卫的人,此时正默声地吃着干粮,喝着水,补充着体力。
“时间又快到了,这次你们四人先走,它们要找的是我,它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们的。”
“不行,将主,”
“我们誓死保卫将主”
本是默声的四个人,直接异口同声道。
“唉,我知道了你们的忠心,可我已经失去了几百个兄弟,不想再失去你们。”姜横的声音有哀伤,但更多的是疲惫,一种绝望的疲惫。
“将主,您不能绝望呀,我们那几百兄弟可不能白死呀,还有那浴血奋战的百万将士我们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将主,我们生来就是护卫您的,我们万死不辞。”
“若是我们现在走了,那我们以后怎么面对那先我们而去的几百兄弟。”
……刚才的沉默,还有现在的怒声,完全一个鲜明的对比。
姜横面无表情,因为他带着面具,可那却遮挡不住颤抖着身子所隐藏的悲苦。
别人要是能够获得如此忠心的手下,应该早已激动不能自已,但是对他来说,这些人的忠诚从未怀疑,而他现在更想他们弃自己而不顾,因为他们留下来都会死,为了他而死,死得没有价值,没有希望。
突然,天空闪过一道银弧,伴随着轰隆一声响雷,边上的那巨冠乔木树干直接被劈成两半,倒下的树冠也燃起了大火。
“将主,快走,,它又来了。”
雷光闪过,护卫们变得慌张起来。
“将主,您别犹豫了,我们是不会走的。”
“司马统领,赶紧带将主走,这儿有我们。”
司徒龙将那有些呆滞的姜横往着马上一提,自己也骑上另外的马匹。
“三位兄弟,我带将主离开了,你们保重。”
“统领,赶紧带将主走,赶快走。”
“将主,你是我们峪国的希望,我们相信你。”
司马龙看着自己那三位手下横刀立马,仰望着天空,忍着悲愤的脸色,牵着姜横的马儿,狠拍着马屁股,咴的一声,窜了出去。
姜横呆滞回望着那三人围成的防御阵,为他断着后,本是颤抖的身子却是正常起来。
是呀,该正常的,几百公里的路,就是靠着这样子,他才活了下来的,那是他的护卫,他兄弟一般的人,为他筑起的生命防御墙。
马儿不停地奔跑着,不一会灌木丛林也离得越来越远,忽然天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
那灌木丛里的火光却是更大了些。
姜横早已转过身,他也清楚灌木丛里会发生什么事,他麻木,却还是不忍,抬起那银面恶鬼面具,眼眶里,弥漫着血红的水雾,那是一双深邃又猩红的眼,直视着天空,好似要将那天空洞穿。
“将主,在过十几里就到洛河了,到时我们乘船,或者直接潜水,若真是老天,一定不会因为我们伤及无辜的。”前面领路奔跑的司马龙已经红着眼睛回望着。
没有人回话,就只有司马龙一个人在说着话。
老天爷不会伤及无辜?
这话说得有些可笑,司马龙他自己也知道,这一路来,哪一处不是焚山煮海,哪处曾见到老天的可怜?
但到了这个时候,有的也只能是这些可笑的安慰了。
“司马大哥,我是不是真的坏得要让老天用雷劈我?”马儿在一直奔跑,那姜横突兀起一句话。
“将主,别让这贼老天乱了你的心,你可是保卫了我们的峪国上下几千万了人。”
“可我也杀害了六国几百万将士。”
“将主,他们是将士,是战争的獠牙,是注定要在这战场上死亡的,我们峪国不也付出了几十万将士的性命,谁又能为他们负责呢?只有将主您。这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这不是您告诉我的么?”
“可这天为什么不能容我?”姜横突然大声的咆哮起来,竭嘶底里里隐含着一丝绝望。
突然,天空又闪起一道银弧。
伴随着一声轰鸣,一道银弧的电光劈下,驾马在前面的司马龙,连同马儿飞了出去。
“将主,别停下,你赶紧走”司马龙撑着钢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摔下的马儿却再也不能站起来。
倒下的战马永远地倒下了,那巨大的马头成为一块焦糊的烂肉——刚才那道闪电直接劈向了马头。
“司马大哥”
姜横大声的喊叫,显然他自己一个人是不会走的。
“将主,你赶紧走,到了洛河,顺着河流,一定能逃出去的。”
一定能逃出去?司马龙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姜横不为所动。
“司徒大哥,咱们一起走,几百位兄弟出来,只剩下你了,这叫我如何向你们家人交代?”
姜横蹬马要司徒龙一起走。
“将主,没有人拖着,它不会让你走的。”司马龙笑得有些苦涩,下一刻,又紧接着变得豪迈起来。
“将主,您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要活出纵横七国无人敌的公子横风范;别绝望,只有死亡才能让人绝望,但将主你不能;将主,我司马龙先你一步,若到了阴间,我司马龙愿意为将主斩鬼神,破诸邪,搅得这满天诸神永生不得安宁。”
司马龙背对着姜横,豪迈自语,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忠心,也像是在为着某人打气。
姜横面对背对自己的司马龙,不做任何言语,像是愣住了。
轰~
突然,又一道雷光闪过,直劈两人之间,有些枯黄的草地上溅起碎星般的火花。
“保重”
姜横勒缰回马,向着本来计划好的地方驾马狂奔。
“将主,你一定要活下来呀,不过真的好遗憾没有机会打败你了。”
司马龙看着快速离去的姜横,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转身望天,又换上了择人而噬的狰狞面容。
“来吧,贼老天,我们不怕你,你有什么本领就使出来,别一整天就会放闪电。”
司马龙手持着钢刀,瞭望天空的那片昏黄,身体周围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红色雾气——就在这一刻,他突破了,武道后天圆满直接进入先天——这是传说中的境界,从未有人突破过。
但是,他没有任何的惊喜,相比突破的力量,他要面对的东西更是可怕,因为对方是天,在它面前,任何生灵都会蛰伏,但是,现在却是他的生死仇敌,也只有杀了……
“来吧,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领敢当这个老天爷。”
轰轰轰~
...
姜横已经跑得很久了,脚下的马儿也渐渐的慢了下来。自早上开始奔跑到现在,几乎马不停蹄,就算是千里良驹,持续不断地奔跑一整天,现在还能有这体力也足以看出这马儿的不凡。
“马儿,等会到了洛河,你就赶紧走。”姜横轻抚着马鬃,像是一个伤心人在诉说着什么。
与洛河已经越来越近了,现在也已经能够听到了一些奔腾的水声。
而姜横内心也像是这奔腾不息的河水,控制不住的翻涌。
没有希望,便没有绝望。他不知道自己到达了洛河,真的能够凭借洛河逃过这一劫,但这是能看到的最大的希望了。越靠近希望,绝望也如影随形。
五百米,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突然,
突然,一道雷光劈下,人马直接被炸飞,顺着马速的惯性,人马一瞬间摔在了河岸边十多米远的位置。
“咳咳”
河岸旁,鹅卵石乱滩处,一人影挣扎着起来。
“马儿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那姜横双手撑着马槊,看着倒在一旁不再动弹的马儿,轻声的哀叹。
缓缓地,姜横站直了身子,卸掉身上早已破损不堪的铠甲,后背的白衣显露着几片猩红,腰部有着几块地方凝结的血块又重新渗出了血水。
嘭~
一道雷光很突然地劈在了不远处河滩上,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天气下产生的雷电响声,雷电来得再无征兆。
“贼老天,我没饭吃的时候,你在干么?我们被人杀的时候,你又在干么?而我们杀人的时候,你又在干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七国统一,这天下人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么,你为什么阻止我?
十年前,六国侵入,连屠百里,你为什么不管?四年前,我公子横坑杀六国百万俘虏,你为什么不跳出来?你为什么等到现在,为什么?而现在,你凭什么,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来管老子?”
姜横长枪对空,怒骂上天。
上天无言,黄昏如旧,河岸乱滩,逃命之人,显得几分悲凉。
姜横,缓缓摘去脸上那被刮花的恶鬼面具。
披头散发下,那是一张沾血的坚毅面容,双眼下干涸着两道长长的血泪,奇怪的是该样面容却清秀至极,若是恍惚一过,或许会被误认为是位美丽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清秀,看起来刚二十出头的样子。
嘭~
又是一道闪电降下,劈在了姜横一两米外的河滩上,炸嘣起的一碎鹅卵石直接划破那姜横的脸面。
重新戴上恶鬼面具,将着长枪收拢背后,怒瞪天空。
“你是在恐吓我?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在恐吓我?”姜横有些不确定语气,却饱含满腔怒火。
“你到底想干么?有种一道雷劈死我,为什么要拿我开涮?为什么需要我的手下来替我遮挡灾厄你才愿意放过我,而现在依旧不放过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折磨我?
总有一天,我会一刀刀活剐了你。”
轰轰~
不知是不是姜横的怒骂,那薄云的天空凭空响起了几声轰雷声。
姜横半低身子紧握着枪,身子的外围慢慢地升腾起一圈淡淡黄金色的气纹,那堆积的气纹波浪像是一条蛰伏的五爪金龙。
突然天空一道闪出一道弧光。
就在这一刻,姜横也将蛰伏身后的长枪抛射而出——带着淡淡的金黄色罡气的银白枪杆,破空而去,像是要洞穿那道雷电。
“哈哈哈,你害怕了,你竟然害怕了。”
姜横吐出一口淤血,哈哈大笑。
他对于被打落在几十米外的长枪没有兴趣,却是仰天讥笑,笑着某人的胆怯——终于,对方真的想要杀死自己了,今早以来,那雷电一道道的收割着自己护卫的性命,却没有直接降临自己身上,而刚才,真的朝自己劈来了。
“贼老天,若是我姜横不死,我不管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藏得有多深,我会把你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的。”
姜横咬牙切齿低吼。他的背后早已被鲜血浸湿,说的话虽然刚正,却虚弱无比,更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在不甘咆哮。
天空中又闪出一道银弧。
“杀……”姜横拔出腰间短刀,原地蹦起,直面那雷光。
这一次,那雷光没有再试探什么,直接劈中了姜横的左脸,姜横的身子也如那断了线的风筝,跌落进十几米远的河水里。
就在姜横跌落河水中的时候,那平空无澜的昏黄色天空撕扯出几道扭曲的波纹。
死亡的气息在靠近,姜横感觉这个世界慢慢静止凝固起来,就像上辈子自己面对那一场惊世爆炸,一样的死亡气息,可那时自己能够坦然面对,放空身心,然后莫名其妙的被怼到了这个世界,这一切姜横都能大神经的接受。
而现在,一如既往的下场,可自己为什么都是不甘——这贼老天为什么要用雷劈我?还有那数百位惨死在这天雷下的兄弟,他们的仇还没有报呢,难道就这样死了么?
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死亡专属——在这濒临死亡昏迷的时刻,姜横脑中划过无数的画面——那是他遗留这个世界的欢声笑语,还有悲苦哀叹。
这里有整天板着严肃表情的父王母后,有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有把酒言欢的知己,有披荆斩棘、攻城掠寨的将士,有易子相食的苦难百姓,有杀人盈野、浮尸千里的战争……
要离开了么?
姜横颤抖着眼皮,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想上一世那样,重生在新的世界。
到是听说这个世界有仙人出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自己也从未见过。若是这个世界有地府十八层地狱,他犯的罪孽应该有资格去走一趟了,或许这被雷劈就是洗罪孽的开端。
洛河的河水并不湍急,但是对于姜横来说,每一次沉浮都是一次巨大的煎熬,脸上的恶鬼面具已经被打落,左脸更是一片焦黑,但是他笑了,笑得很猖狂。
仰着面,沉浮在洛河河水里,任凭河水扑打着脸面,仰望着那扭曲的天空闪过几道人影。
姜横艰难地咧出一个残忍又难看的微笑,呛着水吼道:
“杀~”
除了微笑,其他的就像是他下着屠杀六国百万俘虏的那道命令那样果决、悲苦。